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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雪还在纷纷洒洒地下,壁炉里的火焰依然热烈耀眼,柳侠的血液却好像凝固了,停止在了遥远的手梢足尖,让他的心跳和思想无所依存难以为继。
其实也许,他的脑子里并非一片空白,而是他在惊慌失措中还保留着人类对猝不及防之下袭来的危险的防御本能,他不肯承认内心那一片兵荒马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听错。
他完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一个……消息,所以他想假装没有听见从而蒙混过关。
但从小到大对他无比柔顺无比贴心的猫儿,这次却表现出异常的固执和残酷,不肯给他自欺欺人的机会,猫儿坚定而清晰地跟他确认了三遍,他说:
你没听错小叔,我是同性.恋。
我没办法对女人产生爱情的感觉。
我想和一个男人过一辈子。
柳侠的身体僵硬得像快石头,脸上开心的笑容由僵硬而至消散,最终被震惊到茫然,但他一直保持着原来面对着柳岸的姿势,一动不动。
就这样不知道坐了多久,柳岸一个黯然垂眸的动作,把柳侠从脑海那一片流云纷乱中惊醒,一阵难言的钝痛从眼睛直冲心底,柳侠一把抓住了想退开身体好离他远一点的猫儿。
“不就是同性.恋么,不就是待见男哩么,又不是杀人放火,有啥大不了?”
“?”柳岸重新抬起眼帘,直直地看着柳侠。
柳侠努力地牵动自己的唇角,甚至还很美国式的耸了一下肩,又重复了一遍:“不就是待见男哩么,又没杀人放火,咋就跟世界末日了样?”
柳岸依然盯着他,只是眼神不再恐惧沮丧,而是探究和微微的期待。
柳侠突然站起来,一条腿跪在沙发上,捧着柳岸的脸使劲揉搓了几下:“没事儿了孩儿,没事儿了,咱只要不杀人放火逞凶作恶,心里待见男哩还是女哩,老天爷也管不着。”
柳岸抬头看着柳侠,似乎在分辨他的话是真是假。
柳侠又捏了捏他的脸颊:“咋了?不相信小叔?”
柳岸还是不说话。
柳侠咧嘴笑了一下,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小叔肯定,肯定……没看起来这么……这么……不在乎,那也不是小叔嫌弃你,而是……小叔有点……有点……有点吃惊,有点……不知以后咋弄。”
他低下头,看着柳岸的眼睛,又笑了笑:“小叔想叫你好,想叫你以后都……可幸福,所以现在,小叔……有点不知该咋办。”
柳岸凝视着柳侠的眼睛片刻,忽然抱住他的腰,把脸深深地埋在了他的怀里:“小叔……”
柳侠揉揉他的头发,又拍拍他的背,说:“小叔原来以为,不论你想要啥,小叔都能想法给你,叫你一辈子都过得称心如意,你将突然说起……这个,小叔平常想都没想过,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对不起,小叔。”柳岸说。
柳侠摇摇头,依然轻拍着他的背:“孩儿,没啥对不起哩,你又不是故意哩。”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柳岸静静地感受着小叔的温度,柳侠却茫然地看着窗外被大雪笼罩的世界。
柳侠可以为了不忍心破坏猫儿十八岁生日的心情而强作镇定表现得举重若轻,残酷的现实却不会因此便对他们多一分理解与宽容。
柳侠和柳岸都明白,无论他们多清心寡欲与世无争,都不可能脱离现实世界而存在,凡尘俗世那些自诩正统的人们不管平日里有多少矛盾纷争,一旦面对异己者,他们甚至无需任何形式的交流,就能达成空前一致的残忍无情。
柳侠和柳岸都想开口安慰对方,但他们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同性之爱对于柳侠是个陌生的概念,刚才那几句宽慰的话已经用光了他的才情,他不敢尝试更深入的开导,他怕他不但开导不了猫儿,反倒加深他的恐惧和内疚。
柳岸则是看到柳侠的反应后十分难受,他怕自己一开口,前面的所有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外面突如其来的汽车喇叭声打破了屋内的静寂,柳岸疑惑地说:“戴先生?”
柳侠楞了一下后,很快反应过来:“怎么现在来了?下这么大的雪。”戴女士的美国丈夫随她取了个中国名字,叫戴文远,柳侠来的第二周已经和他见过面,三个人还一起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
柳岸点点头:“我忘了,戴叔叔这几天有预约的手术。”戴文远是医生,自己开了一家诊所,他和m省总医院有合作关系,他为自己的病人做手术时都是用他们的手术室。
两个人说着话,已经到了门口。
柳侠一打开门,就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长款大衣的男人正好从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个不大的蓝色盒子。
柳岸用汉语喊了戴文远一声。
戴文远笑着,用几乎算得上纯正的普通话说:“柳岸,生日快乐。”
“谢谢!”柳侠和柳岸跑到他跟前,柳岸接过了那个很漂亮的蓝色盒子。
柳侠说:“戴先生,进屋说话吧。”
戴文远说:“不用了,我是来给柳岸送生日礼物的,杰西卡要一周后才能回来,她让我帮她送礼物过来,我明天有一台大手术,现在要去医院一趟。”
柳岸已经拆开了礼物:“哈,真帅,谢谢戴叔叔和阿姨。”那一个以蓝色为主的、最新型号的游戏手柄。
戴文远很高兴:“喜欢就好,那再见。”
柳侠说:“上次您说想尝尝我的手艺,最近有时间吗?我明天打算做红烧肉。”
戴文远想了一下,说:“我下周末有时间,除了红烧肉,我还想吃饺子,素馅儿的。”
柳侠笑起来:“没问题,鸡蛋韭菜粉条馅儿,下周我等您。”他早就听柳岸说过,戴文远是个很著名的心外医生,在专业领域非常严谨,但私下性格开朗直率,为人风趣幽默,他不懂虚与委蛇那一套,所以,柳侠对他的邀请也是实实在在的。
戴文远走了。
柳侠和柳岸之间凝固的气氛却被化解开了,两个人都抱着要让对方高兴的想法,所以都没有提刚才那个让他们无话可说的话题,而是在欣赏了那个手柄之后,决定马上使用起来。
家里原本就有一个游戏手柄,加上这个新的,两个人一起坐在地毯上打古老的《魂斗罗》——柳侠就会这一个激烈的游戏。
刻意等待的时候,时间很难熬,有事做的时候,时间总是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他们两个人虽然心事重重,但因为都想暂时忘了那件事,就非常努力地让自己全神贯注打游戏,他们居然就做到了。
两个人是被电话铃声唤醒的,扭头一看,发现窗外的天已经黑了,路灯昏黄的光影里,雪还在下,只是小了一点。
电话是小蕤他的,他旁边还有柳凌和柳葳、曾广同、胖虫儿。
几个人挨着祝柳岸生日快乐,说他们为了和这边的时间尽可能同步,昨晚上十点多吃的煮鸡蛋。
柳侠给大家显摆他中午做的八个大菜,一个比一个精致漂亮,堪称艺术品,而且还特别好吃,他说b城的海鲜简直是天赐尤物,真真的活色生香——生着吃不加调料都香喷喷。
胖虫儿在那头急得嗷嗷叫,非要让柳岸写信,邀请他到美国探亲。
柳侠乐呵呵地替柳岸答应了。
小蕤兴奋地说:“猫儿,小叔,今儿咱算是双喜临门咧,孩儿十八岁,成年了;俺五叔哩律师资格考试成绩夜儿个也出来了,他过了,俺正商量着一会儿去买菜,做一大桌给他庆祝咧。”
柳侠和猫儿脑袋顶着脑袋,对着话筒一起喊:“五哥(五叔),你得请客。”
柳凌在那边呵呵笑:“您回来吧,我请您去五洲吃。”
柳葳跟猫儿讨教拒绝女孩子又不伤害其自尊心的方法,猫儿一口气给了他十八个方案,每个都附赠恋爱心理学的理论依据,听得柳侠心直酸。
在猫儿很小、被人诬蔑诅咒的时候,柳侠就幻想过猫儿未来家庭美满儿孙满堂的日子,倒是后来大了,柳侠自己见多了外表光鲜内里污糟的婚姻和家庭,反而开始害怕猫儿恋爱结婚了。
可能真的是得不到的便是好的,此时此刻,柳侠想,哪怕是那些其实并不幸福的婚姻,和同性.恋者的境遇比,也是不错的生活。
打完了电话,柳侠马上开始做晚饭,而平时恨不得一直黏在他身上的柳岸,今天却只是远远地站在客厅看着他。
柳侠搅着面糊喊:“猫儿,来帮我给白菜切一下,咱俩一起干,快。”
柳岸过来,拿过了白菜就开始切,他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但柳侠却能感到他明显的躲避。
柳侠没有多说,只是尽量让自己显得和平时一样,洗漱完上床时,他也是如此。
他躺在左边,拉着被子对柳岸说:“十点半了,不上来还搁那儿干啥咧?”
柳岸犹豫了一下,在右边躺下,和柳侠之间隔着半米的距离。
柳侠说:“干啥?你不怕掉下去?”
柳岸呆了片刻,扭头问:“小叔,你,你不……膈应慌?”
柳侠奇怪:“膈应?膈应啥?”
柳岸憋了一口气,好半天才说:“很多人一听说谁是同性.恋,马上跟躲瘟疫哩样,觉得跟这个人说句话都不能忍。”
柳侠说:“我没见过别哩同性.恋,可我觉得你跟以前一模一样。”他说着,把两个人中间空着的被子抬高,“快过来。”
柳岸慢慢地挪了过去。
柳侠放下被子,直接握住了猫儿的手:“猫儿,你要是不想叫小叔难受,以后就别搁我跟前说将那种话.
我不管别哩同性.恋啥样,我就知,你可好,谁要是敢因为你是同性.恋绝你骂你侮辱你,背后说别叫我听见就算了,叫我听见了,我宰了他全家。”
柳岸说:“小叔,我知,搁一般人心里,同性.恋代表哩就是艾滋病、堕落、吸.毒、*、肮脏、变态;我也知,真哩有可多同性恋是这样。但是小叔,我不会,我就想跟那一个人守着过一辈子,除了对方也是个男人,其他就跟俺大爷爷跟俺奶奶、俺大伯跟俺娘一样。”
柳侠说:“我知你不会孩儿。孩儿,虽然人们都好以种族、或地域,或者其他特定的范围来给人定性,可我一直觉得,一个人,只能由他本人来代表自己,从来没有哪个民族或者哪个地方全部都是好人或全部都是坏人,和女人结婚的男人,也有可多人出轨、*,而艾滋病和吸毒就更不分性别了,所以,人哩品行啥样,跟他待见哩是同性还是异性一点关系都没。小叔跟咱家哩人都相信你是好孩儿,至于别人说啥,关咱屁事。”
柳岸握了握柳侠的手,没说话。
柳侠接着说:“不过,小叔想跟你说孩儿,人言可畏,即便咱坐的正行的端,不怕谁造谣生事,但如果咱能过安生日子,咱就尽量不招惹那些爱折腾是非的人,我的意思是:咱是同性恋,没啥见不得人哩,但咱也没必要刻意吆喝哩满世界都知,你懂小叔哩意思吧?”
柳岸说:“小叔,如果不是害怕万一有一天叫你发现了,会吓住你,我这辈子连你都没打算说,我就打算独个儿过一辈子咧。”
柳侠有点急了:“那会中?一辈子恁长,你独个儿咋过?不得孤单死?”
柳岸说:“可我不想叫别人知,我也不想跟别人搁一堆儿。”
柳侠说:“不搁别人搁一堆儿,跟小叔过,反正我也不打算结婚。
小叔谁都不告诉,您大爷爷您奶奶都不说,你就跟我一起过,您爷爷他们要是有一天逼你结婚啥哩,我跟他们说。”
柳岸侧过身,一只胳膊环住了柳侠的腰,他把脸埋在柳侠颈中,轻轻说:“中。”
窗外的寒风带着尖利的哨音呼啸而过,屋子里却格外安静,只有两道清浅的呼吸交替,已是午夜时分。
但躺在床上的两个人,其实都没有丝毫睡意,夜色掩盖下的眼睛里丘峦崩摧山呼海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