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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数月,大宋天下始终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正旦过后,健康已大不如前的司马光自知时不我待,一面将自己的亲信党羽提拔入台,一面又联合了吕公著、范纯仁等人上疏请求全面废除新法,力争在自己寿终之前将朝廷的政务恢复到变法之前。
经过朝堂上的唇枪舌战,保甲、保马二法率先被废。接着,又轮到了市易法与方田均税法。
与保甲、保马二法不同,市易法平抑物价,限制奸商囤积居奇;方田均税法括隐出大量田地,增加了朝廷税赋收入,乃是善法。然而这两项新法皆有损富商与士人的利益,因而自颁布以来屡遭攻击。苏轼不愿见这两项善政也被废除,便漏夜前去拜会司马光。
苏轼来到相府时,司马光正在书房会见御史中丞刘挚。而在司马光的案头则摆了一份新近汴京城内大为流行的新事物——报纸。苏轼见状,眼皮轻轻跳了跳,忍住了没有吭声。
一个月前,在与慕容复的一席长谈后,这名为《汴京时报》的新事物就很快出现在汴京的街头巷尾。这份《汴京时报》以油墨印制,共有正反二十个版面,每十日发行一份,每份售价八个铜板,可谓是物美价廉。而其所勘录的内容既有文人雅士撰写的文章、诗赋,又有对各曲艺大家的评价点评,还有汴京城内各色新奇吃食玩物的介绍。由于内容包罗万象,这《汴京时报》很快便风靡汴京,又逐渐向周边扩散。
司马光吃过传单的亏,对这报纸一物的出现自然更加敏感些,是以很快便命家中老仆上街去买了一份带回来给他细细审读。“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低声读过《汴京时报》每一期印在报头的这幅楹联,司马光不由轻声感叹。“办这报纸之人所谋者大啊!”
报纸的出现,实乃跨时代的产物,但摆在司马光的面前,却又是明珠暗投。虽说仁宗时期毕昇便已发明活字印刷术,然而由于胶泥活字容易损坏,印刷所用印墨质量不佳,印出来的字迹并不清晰,是以当时印刷书册主要仍是使用雕版。但雕版印刷制版缓慢,并且刻版容易磨损,使得成本增加,这也是为何书册售价居高不下的原因。
而慕容复所办的《汴京时报》一共只有一张纸,正反两面皆有印刷,却并未有墨透字背的情况出现。并且《汴京时报》每十日就要新出一份,创刊号首印三千份。直至引起司马光的注意,这报纸每份印量已达一万份。在这样巨大的工作量面前,使用雕版印刷显然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慕容复办这报纸实际是用了铅块活字,并且调制了油墨进行印刷。而为了保证质量,慕容复甚至还命人改进制纸工艺,并由此为自己名下产业多添了一个利润增长点。
陪坐一旁的刘挚宽慰他道:“这报纸学生也买过几期,除了一些文人约稿,大都写的是风花雪月,相公不必过于忧心。况且,前些日子相公主持废除保甲、保马二法,这报纸还曾为相公鼓吹,这是好事啊!”
司马光闻言却只微微摇头,并不多言。纵使司马光对经济技术之道一窍不通,他也清楚知道宋时印制贩卖书册并无期刊发行号的说法,只要不是诲淫诲盗的书册,印了便印了,哪怕官至宰相也不能随意禁止。如今这报纸看似风花雪月全无威胁,可一旦它将矛头指向自己,它的能量怕是将大于传单。
刘挚见司马光愁眉不展,便又道:“相公若是实在放心不下,不如寻个由头,将它禁了也就是了。”
苏轼见司马光面露思索,显然颇为意动,急忙道:“刘中丞慎言!相公返朝便上疏官家广开言路,如今无端禁了报纸,岂非自打耳光?”
司马光眉头一紧又一松,谢道:“多亏子瞻提醒!”
苏轼不敢居功,急忙欠身又道:“下官此来乃是为了废除方田均税法一事。这方田均税法括隐出大量无主田地,增加朝廷赋税,实乃善政啊……”
哪知苏轼话未说完,司马光便已不耐烦地道:“废除新法事关社稷,吾意已决,你不必多言!”说罢,竟扔下苏轼自顾自离开了书房。苏轼这倒霉鬼是司马光一手从火坑里捞上来的,给了他翰林学士的头衔,让他去主持礼部贡举招揽自己的亲信。想不到,他才刚回来,就想着反对自己。苏轼这般不知恩没眼色,司马光不禁大为不满。
苏轼在司马光家讨了个没趣,回到自己家后,直至深夜才将这件事说给妻子听,又长吁短叹:“司马牛!司马牛!”又道,“明日上朝,吾自当据理力争,不可令君实铸下大错!”
王闰之听了却是心生忧虑。当年神宗皇帝主持变法,苏轼就极力反对,不容于新党。如今旧党当政,苏轼又反对司马光全面废除新法,显然又将不容于旧党。如此一来,只怕苏轼在朝堂上的路都要被自己走绝了。王闰之自知劝不了丈夫,便起身去寻慕容复。
慕容复听了苏轼在司马光家的遭遇后也只是沉默,隔了许久,他方叹息着道:“若非司马相公,老师如今还在汝州吃沙子。明日朝堂上,老师若与司马相公相争,世人绝不会夸赞老师仗义执言,反而会骂老师忘恩负义。”
苏轼闻言立时一惊,当下叫道:“我虽受君实恩惠,却不是卖给了他。怎么连实话也不能说了呢?”
慕容复笑了笑,没有答话。在真实的历史上,苏轼一面拍灭了新党妄图复辟的阴谋,一面又对司马光全面废除新法叽叽歪歪,他名气又大说的又是大实话,教人无可辩驳。结果新旧两党全都恨他入骨,弹劾他的奏章如雪片般飞来,逼得太皇太后不得不将他下放去了杭州。
慕容复与苏轼对视许久,见苏轼始终神色坚定不依不饶,便道:“老师既称司马相公为‘司马牛’,当知他的执拗不下于‘拗相公’王介甫。纵然明日老师与司马相公针锋相对,老师以为能说服他么?”
这一回,苏轼却只沉吟不语。
慕容复微微一笑,又道:“若是……学生敢打包票,此事定有解决的办法。老师可愿暂时隐忍,图谋将来?”
苏轼不明所以地望向慕容复,却见慕容复的目光扫向了手边的报纸。“我办这报纸,可不仅仅是为司马相公废除新法鼓吹的。”新法的得失,各利益集团都有各自的看法,朝堂上的唇枪舌剑未必能有胜负。但是,数据却是不会骗人的。市易法的推行繁荣了市场,使商铺牙行盛行;方田均税法增加了税赋收入,朝廷的用度日渐宽裕。若要废除这两法,多余的劳动力如何安置?减少各部预算,大臣们又可曾愿意?这些问题,都需要司马光来解决。
苏轼了然道:“你要将这报纸进呈御览?”
“不是我,但总有别人。”慕容复区区八品官,连参与朝会的资格都没有,哪有机会将报纸进呈御览。但新党党魁章惇尚未被贬,他一定会有所行动。
“为何不是为师?”苏轼讶异地发问。
“老师,您真想不见容于新党也不见容于旧党么?司马相公因为反对新法在洛阳谪居整整十五年,废除新法已不仅仅是国事,更加是私怨了!”慕容复沉声道,“我知老师向来当惯了公孙杵,但如今的情形,唯有程婴才能救天下啊!”
苏轼猛然一惊,当下为好朋友辩驳:“君实不是这等气量狭窄之人!”
“他若不是气量狭窄,就当明白市易法与方田均税法的好处;他若不明这二法的好处,只是人云亦云,那他又有什么资格任这宰相一职?”慕容复即刻回道。
纵然苏轼一向雄辩,此时竟也被学生说得哑口无言。半晌之后,他才郁郁寡欢地道:“但愿你这报纸当真有用罢!”
“老师,为今之计,唯有尽人事听天命,留待有用之身以图将来。”慕容复苦口婆心地劝道。见苏轼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他才暗松了一口气。司马光的寿数将终,司马光一死,旧党之中再无一人的声望可与苏轼相提并论。能不能问鼎宰执之位,只看这一局了。
翌日,司马光果然上疏请废市易法、方田均税法。此时司马光在朝堂上风头无两,举朝无敢言者,唯独章惇上疏驳斥司马光对二法的攻击。太皇太后见两人争论不下,便又问起了自己偶像的意见。
苏轼受了慕容复的告诫,千辛万苦方忍住了出声反对司马光的冲动,只沉默地向太皇太后与官家深揖为礼,又转而向司马光一揖,扬长而去。苏轼有此举动,朝堂上下顿知苏轼并不认同司马光,只是碍于司马光的情面不愿多言。有苏轼带头,朝堂上一些原本摇摆的大臣们也态度暧昧起来,不愿明言是否支持废除此二法。
朝议连拖数日,一份《汴京时报》终于走进了章惇的视线。章惇阅读这《汴京时报》原本只为解闷,不想报纸上所撰社论直让他拍案叫绝,他当即携报纸入宫求见太皇太后与官家。第二日的朝会上,章惇精神抖擞,当面向司马光质询了报纸所列的三个问题。其一,市易法一旦废止,朝廷如何平抑物价?其二,方田均税法一旦废止,税赋收入将大幅减少,朝廷如何养民?其三,因二法废止而裁撤下来的剩余劳动力如何安置?
这三个问题司马光一个也不曾想过,只咬紧了一条不松口:二法与民争利,又有恶吏徇私枉法,乃是恶法!
章惇悠然一笑,朗声道:“百姓开门七件事唯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但朝廷每日里处置的国家大事又岂止七件?文治武功、救灾扶困、养民拓荒、铺路架桥、稼穑行商,哪一件不要钱?司马相公只知二法与民争利,却不知一个穷朝廷如何支撑得起这河清海晏的天下?所谓藏富于民,只怕是给那些虎狼般的异族养了一群待宰的肥猪!至于吏制不清,规矩之外情弊在所难免。如何澄清吏制,正该相公所谋。若因吏制不清而因噎废食,岂非笑话?”
章惇这番话与那报纸社论参差相拟,直将司马光堵得一噎。只因朝堂之议相持不下,高太后不得不无奈宣布暂缓废止市易法、方田均税法。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到上疏废止免役法时,司马光终于做足功课又选了一个报纸刚刚出刊的黄道吉日,历数免役法五害,请求恢复差役法。这一回,苏轼仍旧一言不发,由章惇当了孤胆英雄。官司一直打到太皇太后的前面,免役法是否彻底废除尚未有决断,司马光却已洞悉章惇的性格弱点,故意在太皇太后的面前激怒他。性情暴躁的章惇果然中计,因言行无状恶了太皇太后,被贬出朝任汝州知州。
随着章惇被贬出京,新党在朝堂中的势力已被旧党连根拔起。司马光踌躇满志,下令五日之内尽废免役法恢复差役法。免役法自熙宁三年开始实施至今已经有十六年,司马光要求在五日之内尽数废除显然操之过急,甚至可说是乱政。一时之间,满朝上下异议者众,唯有开封府尹蔡京令行禁止,汴京百姓则怨声载道。
慕容复一面暗恼章惇战斗力不足,轻易就被司马光坑了,一面又安排人手收集开封府废止免役法的种种不法之事,打算将其勘录在报纸上设法上达天听。而就在他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近日来精神颇有萎靡的苏轼却忽而给他传来一条消息——即将前往汝州赴任的章惇希望在临行前见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