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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官家究竟想做什么呢?”二个时辰后,闻讯而至的秦观端坐在已经砸了大半的慕容复书房内,陷入了沉思。
同样赶来的还有宗泽,只见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少游兄,你该说‘福宁殿里究竟有什么?’才对!”顿了顿,他又低声道。“明石至今未有婚配,若是官家安排一名年轻貌美的宫女候着明石……究竟是天家赐婚还是秽乱后宫岂非只在官家一念之间?”
宗泽此言一出,秦观、晁补之、张耒三人立时惊骇不已口不能言。三学士虽说不善权谋可也并非蠢人,自然知道如今朝堂上以蜀党为尊,而蜀党上下则皆以慕容复马首是瞻。官家身为帝王,不想着如何笼络延揽使蜀党一心效忠,反而行这阴私诡计试图控制臣子,这份格局手腕实在令人叹息。
哪知六扇门大统领诸葛正我忽而一脸便秘地道:“自从年前民间传言宫中欲寻乳母暗示官家纵情声色,太皇太后已下令整治福宁殿,但凡年龄适中、平头整脸的宫女都已调走。”
诸葛正我此言一出,宗泽等四人即刻瞠目结舌。不知过了多久,秦观颤悠悠地扭头望向他身后的软榻。话题的中心慕容复正躺在软榻上昏迷不醒,他的结拜大哥乔峰正一手搭着他的脉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许是病中憔悴,秦观难得地自慕容复一向刚毅的面庞上瞧出几分柔和线条来。回想起方才慕容复浑身戾气地砸了半个书房将自己气至晕厥,他不由喃喃道:“莫非……莫非……”
却在此时,慕容复诈尸也似地自软榻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阴着脸鬼一样地发问:“莫非什么?”
秦观瞪着慕容复惊恐万状地咽了口唾沫,忙不迭地摇头。
好在慕容复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只见他捂着心口蹭地一下自软榻上窜了下来,一边绕着书房疾走一边狠狠痛骂:“昏君!给脸不要脸!”话音未落,又是一拳砸在众人围坐的圆桌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紫檀木的圆桌面立时掉了半片下来。
乔峰见慕容复面色青白浑身发抖,终是忍不住伸手拽住他道:“好了,你消消气!若是再气晕了,我只能令包三哥去找大夫了。”说到此处,乔峰又不由忧心忡忡地蹙起眉峰。“自从当年为天山童姥所伤,你的心脉便不如往昔。这动不动就要晕厥,可如何是好?慕容,依我看你不若早早辞官,好好调养身子!”乔峰无心深究小皇帝给慕容复下药的真正用意,他只知道此事若是宣扬出去,身败名裂的只有慕容复。
慕容复摁着胸口长长地喘过两口气又闭目调息片刻,唇上的紫绀这才稍稍散去。“辞官?我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大哥要我辞官?”慕容复音色沉冷满是冷诮。“就为了一个昏君,要我放弃自己奋斗至今的目标?凭什么?”
乔峰见慕容复怒不可遏,登时不再发话。
却是宗泽等四人听了慕容复这番大逆不道的话皆是心有戚戚,大家自束发读书直至蟾宫折桂苦熬数十年,为的难道是未曾谋面的官家么?为是自己心中一腔为国为民的大抱负啊!
却是诸葛正我与小皇帝相处的时日远比慕容复更久,更为熟知他的性格。当年慕容复亲口言道为了淑寿公主不愿另娶,太皇太后与向太后皆道“难得”,唯有小皇帝感叹“这般真情挚爱,宫中岂能得见?”想来自那时起,慕容复在小皇帝的心中便已与众不同了罢。想到这,诸葛正我不由低声为小皇帝辩解了一句:“明石,官家一直很欣赏你待淑寿公主的情意……或许……”
“或许什么?”哪知不等他把话说完,慕容复便又是一声怒吼。“诸葛小花,你这说的是什么鬼话?依你之言,今日等着我的若是个无盐宫女,我便该深觉受辱;可若是他亲自出马,我就该受宠若惊谢主隆恩?诸葛小花,你我读的皆是圣贤书,怎么你偏读出了一副奴才相?”
诸葛正我被噎地眼前一黑,半晌方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种时候,更该冷静分析所有可能,找出最佳的应对方法。”
“那么,你是想劝我信他真心?只要是真心,就可以原谅?”慕容复忍不住放声大笑,只是这笑声之中满是轻蔑讥嘲,教人心生寒意。“我竟不知这真心原来这般可贵!死的可以变成的活的,错的可以成为对的?那他这颗真心可曾想过他这般所为,我该如何自处?这种人,满心算计、自私自利,纵然是真心也实在教人恶心!”
诸葛正我知道他在气头上,尽量不去惹怒他,只忍着气续道:“今日之事的确是官家之过,或许是他行事有偏,或许是他分不清欣赏与爱慕。他年纪尚幼,正该好生引导……”
慕容复一声冷笑,字字句句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如何引导?你想我怎么做?现在进宫,抱着他、吻他,告诉他,官家,其实微臣也是一直爱着您的!然后白天给他当臣子晚上给他妃子?”说到此处,慕容复再也忍耐不住霍地从座椅内拔身而起,指着诸葛正我咆哮。“诸葛小花,你既然这么忠心,你行你上啊!”
诸葛正我立时一个倒仰,正欲反驳却见慕容复的面色霎时一白,又捂着胸口仰面跌回椅内。
“慕容!”乔峰惊叫一声,急忙一手搂着慕容复的肩头,一手抵在他的背心为他运气调息。又蹙着眉对诸葛正我道。“诸葛兄,你就少说两句吧!”
“是啊!是啊!”乔峰话音方落,宗泽与三学士便齐声附和。他们见慕容复情绪失控,实在很怕他又把自己给气晕了。“一人少说一句吧!”
诸葛正我的怒气值瞬间爆表,拍案道:“乔峰,你就哄着他吧!哄得他火气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差,连冷静分析都不会了!”
提到慕容复的身体,乔峰瞬间沉吟不语。这两年来慕容复的身体的确大不如前,以至于乔峰愈发不忍违拗他。却是慕容复喘息了一阵,缓缓道:“无论我如何冷静分析,无论福宁殿里究竟有什么,我与官家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诸葛正我亦知慕容复说地在理,但职责所在,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慕容,你待如何?”
慕容复冷哼一声,缓缓道:“他既然给脸不要脸,一脚踢开便是!真以为这朝堂上没了他就不行么?”官僚制度的改革表面上看是细化了官员的职责加强了皇权,实际上却是将皇权与臣权划分地更加明晰。帝王若是强势,自然可以统领百官言出法随;可若是帝王弱势,那便是百官依法度行事,帝王没有插手的余地。小皇帝既然这般自私昏聩,慕容复便只留给他一个橡皮图章的功能。若是他还不罢休,那么连盖章的功能慕容复也不介意代劳。
慕容复此言一出,大伙更是惶惶。良久,秦观方带着几许哭声道:“师弟,谋反是要诛九族的呀……”臣子为了贞操而谋反,这怎么说得过去啊?
“师兄想哪里去了?”慕容复无奈地扫了他一眼,沉声道。“师弟只是觉得,咱们这个官家还是将精力放在后宫比较适合。”
原来他只是想当权臣!众人望着慕容复一脸坚毅必胜的神情,立时舒了口气。古人自幼读圣贤书被教育忠君爱国,但是否真正忠君呢?这一点其实值得商榷。能够近距离接触到帝王,帝王身上自带的主角光环便将逐渐消失。剥离了这个光环,帝王也同样是人。英明还是昏庸、聪慧还是蠢钝,尽在朝堂诸公的眼中。倘若皇帝是个明君,那自然是明君贤臣千古流芳最令人向往。可倘若皇帝是个性格孤拐的昏君,那还是当“两朝顾命定策元勋”的韩琦比较划算啊!
三日后,慕容复如常入宫为小皇帝讲课,哪知在崇政殿等了半天却始终不曾等到小皇帝。慕容复正觉不耐烦,小皇帝身边的一名内侍从殿外走了进来,小声道:“慕容大人,官家令大人往演武场见驾。”
慕容复不置可否地微一挑眉,许久方道:“请阁长带路。”
演武场上,小皇帝正在练习射箭。见到慕容复到步,他不慌不忙地又将一支箭射上靶心,这才转过头漫不经心地道:“朕这几日迷上了射术,一时竟忘了慕容卿还在崇政殿等候。卿家勿怪!”
“微臣不敢!”慕容复语调平平地回了一句,竟是全不在意自己被冷落。
小皇帝见慕容复这般宠辱不惊,却是有些不是滋味,许久方振作精神,强笑着道:“不知慕容卿可懂射术?”
“礼乐射御书数乃是君子六艺,微臣自然是懂的。”慕容复不卑不亢地回道。小皇帝实在是不懂慕容复,慕容复原是穿越而来,心中从无对君王的崇拜。如果小皇帝能当个明君,慕容复会欣赏会倾力协助。可惜他的本性注定了他只能是个刻薄寡恩的昏君,那在慕容复眼中,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不过是个讨人嫌的熊孩子罢了。小皇帝想看到慕容复因为帝王的刻意冷落而惊慌失措的表情,当真是痴人说梦!
“哦?”小皇帝神色莫测,显然并不十分相信慕容复所言。只见他低头拽了把弓弦,忽而笑道:“既然如此,慕容卿可愿为朕演示一二?”
慕容复低头扫了一眼御前殿直送上的半石弓,令道:“去取六石强弓,靶子移后二百步。”
慕容复有此要求,不但小皇帝惊诧不已,就连御前殿直亦勃然变色。小皇帝年幼力弱用的只是一柄软弓、靶距不过三十步,这且不去说他。他们殿前司中各殿直用的也多为一石半至二石的硬功,百步之外能不脱靶已属佼佼。便是数年前积功上进的都虞侯黄谦,号称打遍禁军无敌手,也不过是能开四石强弓罢了。慕容复一介文官开口就要六石强弓,若不是不知轻重胡吹大气,那便是真人不露相。
那殿直稍一迟疑,小皇帝便已不悦地喝令:“还不快去?”小皇帝如何都不信慕容复能开六石弓,一心等着看他的笑话。
“是!”那殿直慌忙应了一声,很快便取来了库中已积灰多年的六石弓,又令属下将靶子后撤二百步。
箭靶原就不大,二百步开外只能隐隐看到一个小黑点。慕容复却全不以为意,只不紧不慢地试了试弓弦,了然道:“这弓许久不曾用了罢?弓弦尚需调整。”
小皇帝正在肚中暗笑慕容复装模作样,听了这话当下便道:“不若换一把轻一些的弓,慕容卿你说可好?”
“无妨,微臣识得如何调整。”慕容复却处之淡然地摇了摇头,自行紧上弓弦。接着,他双腿分立与肩同宽,手指轻轻一捻,原本扣在掌心一只长箭便架上了弓弦。“官家,射箭之道当心定、手稳、眼准,三者缺一不可。只要坚定信念,蓄势而发……”只见他在说话间缓缓拉开弓弦如抱满月,只这一瞬间,他整个人的气势瞬间森然,好似自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即刻变成了威风八面所向披靡的大将军。“则必定势如破竹、战无不胜!”
小皇帝只听得弓弦“嗡”地一声清响,那支箭即刻离弦而去。长箭飞驰犹如白虹贯日,瞬间便将二百步开外的靶心穿透,然余力未绝又穿透了靶子身后的一株大树,“嘭”地一声将那树干炸出了一个碗大的窟窿,直至狠狠钉入地面箭尾雕翎仍兀自颤动不休。
慕容复随手放下长弓,向小皇帝深揖一礼,沉声道:“官家,时辰不早了,微臣告退!”说罢,便扬长而去。
小皇帝的面色一阵黑青又一阵赤紫,许久方咬牙道:“去把那靶子抬来给朕瞧瞧!”
小皇帝身边的内侍闻言急忙应了声“是”,飞奔过去将那箭靶给抬了过来。眼见那箭靶上的红色靶心如今变成了一个圆洞,小皇帝的面色不由又是一变。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伸手试探着去摸那个圆洞,哪知手指方一触上靶面,那面以硬木制成的箭靶竟瞬间碎裂。小皇帝不知内因只当是那内侍撞坏了箭靶,即刻勃然大怒,一脚将那内侍踹翻。“狗才!连个箭靶也拿不好!要你何用!要你何用!”又随手抓起挂在一旁的软弓劈头盖脸地向那内侍身上抽去。
那内侍见小皇帝这般大怒登时魂飞魄散,急忙扑倒在地抱着头颅连声哭喊:“官家饶命!官家饶命!”
小皇帝身边的殿直却是懂行的人,眼见小皇帝实在闹得不像样,急忙上前劝道:“官家息怒!此事,原不怪这位阁长!若是属下没有料错,慕容大人习的是内家功夫,方才他一箭射出,这箭靶就已经被震碎了。”
小皇帝这才收了腿,气呼呼地瞪了那内侍一眼,见他灰头土脸眼泪鼻涕糊成一团,不由更是厌恶,只道:“童贯呢?他病了几日,死了没有?”自从大半年前太皇太后将他身边的宫女内侍清理过一回,也唯有童贯合他心意。没想到那日设计慕容复不成,童贯便说心口疼告假了。小皇帝暗忖童贯这身病是假、心病是真,唯恐太皇太后知道首尾要取他狗命。
那内侍闻言赶忙哽咽着跪起身,竭力压制住惊恐的语调回道:“回官家……童大伴……童大伴他……”
“有话就说!”小皇帝心情不快,哪有那闲情等那内侍磨蹭。
内侍猛然一惊,忙道:“回官家,童大伴昨夜忽然呕血不止,太医查不出缘故也束手无策。到了后半夜,他忽然吐出几块碎肉……死……死啦!”
那内侍此言一出,小皇帝即刻想到了当日慕容复推开童贯的那一掌。只见他面色一青,原本拎在手上的软弓瞬间滑了下去。
慕容复辞别小皇帝之后却也没急着离宫,而是转道去了庆寿宫谒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是一见慕容复便叹气,只摇头道:“慕容卿,你可知你的提议实属大逆不道?”
慕容复满不在乎地一笑,只道:“然则太皇太后亦知这是唯一的办法!皇家历来节俭,仁宗皇帝连喝碗羊肉汤都不舍,太皇太后也时时巡视御膳房勿使浪费。可即便如此,国库也日渐枯竭。微臣不禁要问,既然上有明君下有贤臣,为何就挣不来钱呢?这银钱究竟上哪去了呢?”
这话太皇太后也不是第一回听慕容复说了,当下摇头叹道:“佛道两家势大,你要灭佛灭道挖银钱,哀家只怕你千夫所指万劫不复!”熙宁变法,神宗皇帝和王安石的两眼只盯着士绅口袋里的那点铜板。然而,能当上官绅的哪个是傻子?再忠君爱国,他们也不会把自己的合法收入掏出来忠于皇帝啊,自然就将这掏钱的重任转移到了百姓头上。然而神宗皇帝和王安石却都忘了,除了士绅,还有佛道两家同样是不纳税的。和尚道士不纳税却富地流油,他们在朝堂上又没有势力。如今朝廷缺钱,不找他们还能找谁呢?
慕容复闻言也跟着摇头,轻声道:“太皇太后,微臣并非要灭佛灭道,而是要为佛道两家清理门户!皇家英明圣德为天下表率,若世间有那妖僧孽道倒行逆施污了佛道净土,正该由皇家出面为神仙菩萨清扫一番。这般所为非但不是得罪神仙菩萨,更加是维护神仙菩萨啊!难道诸位神仙菩萨眼见自己的道场成了藏污纳垢之所,他们会高兴么?漫天神佛若知我皇家苦心,定会佑我大宋国运昌隆才是!”
这个话题慕容复与太皇太后讨论了无数回,直至这最后一句才终令太皇太后有所动容。只见她沉吟许久,终是缓缓答道:“只怕无事生非,扰了佛道清净,百姓也多有怨责。”
“所以此事正该由微臣来办!请太皇太后给微臣一年期限,明察暗访佛道两门,待罪证确凿再行发作。同时,对那些果真清净的佛道圣地,太皇太后也应下旨褒奖。如此赏罚分明,百姓必然心服口服!更何况……”说到这,慕容复忽而神色狡黠地一笑,幽声道。“臣想那名观古刹的掌教住持定然皆是得道高人,若是得知门下有那犯戒之事,谢我皇家提醒尚且不及,又岂会生怨呢?只要洗清腥膻罪孽,佛道两门照样光大啊!”
慕容复把话说得这样明白,太皇太后登时微微点头。慕容复的本领,太皇太后也算得心知肚明,他既然心有成算,却也不妨试上一试。毕竟每回去礼佛,见到那些个大和尚各个红光满面膘肥体壮,太皇太后心里也不是很舒坦。想到这,她不由轻声感叹:“这时光易逝,慕容卿的任期也将满了,是时候该动一动了……”
元祐七年开春,慕容复崇政殿说书一职三年任期期满考核优异,官封正四品给事中巡稽东京周边诸路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