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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慕容复将因这一掌脑浆迸裂死地惨不可言,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怒吼。“我慕容氏的子孙,还轮不到外人动手!”
萧峰眼见一道霸道掌力如激流浪奔般向萧远山猛扑而至,忙将发至半途招架萧远山那一掌的掌力稍稍转向,向来人迎去。
双方掌力相撞便好似龙吟虎啸,萧峰先前与萧远山一番搏斗已是大费真力,此时强行接下来人那一掌,瞬间气血翻腾连退数步。仓促间,萧峰只来得及一胳膊扫向萧远山,将其护在身后,而慕容复却被来人扯了过去。
“慕容!”萧峰方才叫了一声,耳边却听得来人姿态睥睨地缓缓言道:
“复官,爹爹早说了,这萧氏父子冥顽不灵已成废子。你啊,就是太过年少气盛,不懂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道理!”只见来人着一身箭袖长袍,神清目秀、白眉长垂。他与慕容复并肩而立,样貌与竟慕容复有四五分相似,此人正是慕容博。
“你……”慕容复侧目望向慕容博,方开口说了一个字,面色便陡然一白。原来慕容博的左手五指虚张紧紧扣住慕容复背心的数处大穴,五道真力随五指灌入慕容复的心脉,便好似五柄无影无形的利刃,冰冷地抵住了他那颗不断跳动的心脏。
触到慕容博隐含要挟的目光,慕容复即刻心念电转。慕容博本该留在燕子坞,不远千里来到少室山必有所图。慕容博既然没有出现在武林大会上,想必正是为了他与萧峰之事。萧远山已断了一臂,他自己又重伤未愈,以萧峰的武功绝然无法保全三个人。
慕容复所料不错,慕容博的确是为萧峰而来。
原来慕容复带邓百川上少林公干,便将慕容博与包不同留在了燕子坞。四大家臣本是慕容博延揽来的属下,得知主公未死,公冶乾与风波恶在慕容复走后不久便也赶回燕子坞拜见慕容博。
这四人之中,公冶乾原本与慕容博最是脾性相投,在慕容博心中的份量也是最重。两人相见后,公冶乾便狠狠夸奖了慕容复一番,说他“精明强干颇有乃父之风,兴复大燕指日可待。”直至将慕容博哄地眉花眼笑,他才又皱着眉故作忧色。“公子爷百样皆好,唯有一事……属下不知当不当说。”
这种官场上早就用烂了的告黑状的套话,若是摆到慕容复的面前,只一句“那就别说!”便被打了回去。可用在江湖草莽慕容博的身上,显然是卓有成效。慕容博百般“逼问”,公冶乾方将慕容复与萧峰之间的相识相交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最后言道:“属下冷眼旁观,公子爷待萧峰确然与众不同。但凡为了萧峰,便是那兴复大业都要挪一挪位置。”
慕容博一想到那日慕容复清醒后歇斯底里要去寻萧峰的模样,对公冶乾的话便已信了一半。再一想公冶乾的这些话是自己“逼问”出来的,这可信度即刻又升到了八成。他哪里还坐得住,当下孤身赶来了少室山。待亲眼所见一向眼高于顶的儿子为了萧峰向萧远山跪地请罪,慕容博当下便知:定要用尽一切方法,斩断慕容复对萧峰的情义!然后,杀了萧峰!
感受到慕容博凌冽的杀意,慕容复只是一笑,即刻扬声道:“还是爹爹说得是,此事终究是孩儿着相了。”说着,他便撕下袍角丢在地上,向萧峰言道。“大哥,你我十年兄弟情义抵不上你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亲生爹爹!罢了!我慕容复何等样人?今日你我割袍断义,他日相见,必成死敌!”
形式陡然逆转,萧峰登时一头雾水,尚未来得及说话,萧远山已盯着慕容博沉声道:“是你?我认得你的声音!你居然是慕容复的爹爹?”
慕容博冷哼一声,缓缓道:“那晚放你走是老夫念在旧情,想不到你不但没有心存感激,竟还敢对我儿下手?”
“哪一晚?”萧峰面色一沉,即刻便觉出不对来。“慕容,你爹爹不是早就死了么?”
慕容复只觉身上阵阵恶寒,只见他用力一握右拳,鲜血便如雨水一般淅淅沥沥地滴落在草地上。十指连心,这般痛楚本该教人刻骨铭心,可他却恍若未觉,扭头向慕容博柔声言道:“爹爹,多说无益,我们走罢!”
哪知慕容博凝望慕容复半晌,忽而露出一个奇诡的笑意来,幽幽道:“复官,你急着要走,可是仍顾念兄弟之情,不愿他知道真相?”
慕容博话音未落,便觉指端微微一麻,竟是慕容复的真力反弹要脱离他的控制。慕容博即刻面色一冷,对这儿子再不留情。只见他左手五指轻轻一震,正如五柄利刃在慕容复的心脏划了过去。慕容复受此一击,面色又是一白,额上冷汗隐隐滑落,悄无声息地隐入发间。
萧峰不知慕容博背后的小动作,更万万料想不到慕容博慕容复这对父子的相处情况与他与萧远山截然不同,只怒道:“什么真相?”
慕容复勉力张了张口,胸臆间便又是一阵剧痛,好似被一记重锤砸中心脏,将要出口的话顷刻便被逼了回去。
慕容博见此情形不禁满意而笑,低声道:“复官,爹爹一早便曾教过你,除了中兴大燕,天下更无别般大事。若是为了兴复大业,父兄可弑,子弟可杀,至亲好友更可割舍,至于男女情爱,越加不必放在心上。可惜,你天性仁弱,始终放不下这所谓的结义之情。无妨,便由爹爹亲自为你处置罢!你有伤在身,且歇一歇,让爹爹好生为你调息。”
只见慕容复的面颊由白转红,头上冒出丝丝白气,瞧着便好似慕容博当真在耗费真力为他调息一般。萧远山与萧峰父子二人见慕容博一边为慕容复调息一边尤能谈笑风生,皆是心中巨震,忌惮不已。此时此刻,唯有出现第五人绕至慕容博父子二人身后,方能明白慕容博哪里是在为慕容复调息,反而拿住了对方背后要穴,掌力疾吐直冲其四肢百骸。而慕容复亦在暗自运功抵抗,苟全性命。
慕容博制住了慕容复,这便眉飞色舞地历数族谱,说起他们慕容家的复国大业来,最后又道:“复官,你身负兴复大业来历不凡。便是看重萧峰的武功和他的丐帮弟子,亦不必折节结义,这天下间收买人心的办法多的是啊!”
萧峰一听这慕容氏六百年来矢志复国的故事便是目瞪口呆,直如听那天方夜谭一般。而以他所知慕容复的才智,他的结义兄弟与那等亡国六百年后尤在发皇帝梦的妄人更是犹若天渊之别。只是慕容博拿出的大燕皇帝世系谱表与传国玉玺瞧着的确来历不俗,那句“天下更无别般大事”更是耳熟不已,这个故事实在不像是假的。
萧峰不愿见慕容博那自命不凡自我陶醉的模样,他更不愿相信他相识多年的至交实则是个心机深沉的野心家,因而只望向慕容复轻声问道:“慕容,这是不是真的?”只要慕容复说一句“不是”,便是那大燕国的历代帝王同时复生出现在他的眼前,萧峰都能视而不见。
可慕容复现在又哪里说得出话来,才动一动唇,额上冷汗便又簌簌而落。慕容复本就受伤在先,论内功更加不如苦修数十载的慕容博,此时他与慕容博的一场内功比拼已是节节败退。一口真气只勉强护住心脉罢了,若非慕容博的左掌紧紧吸住了他的背心,怕是顷刻便要栽倒。
萧远山却是深信不疑,只指着慕容博刚拿出来的两件证物向萧峰恨声道:“这些东西岂能有假?峰儿,你现在可算知道你这结义兄弟的真面目了罢?”
慕容复迟迟不答话,已令萧峰暗暗心惊。萧远山的这一言却又提醒了他,萧峰即刻又问:“我恩师玄苦禅师被杀那晚,慕容你的确是要杀我爹?”
慕容复仍旧无法答话,反而是那慕容博一声嗤笑,轻蔑地道:“当年我费尽心思与玄慈结交,只为引他去雁门关外伏击你们一家。只要你爹引兵南下,挑起宋辽之战,我大燕国便可趁势而起!可是你爹……竟跑去少林偷学武功?害得我不得不抛家弃子、诈死遁走。萧远山,若非你糊涂,我大燕国早该兴复,我父子二人更不会二十多年不得相认。你说你是不是该死?”
慕容博此言实乃石破天惊,只见萧远山面红耳赤气冲牛斗,指着慕容博嘶声道:“原来我们父子所受苦楚,皆是你们的阴谋!是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是你,指派你儿子刻意接近我儿子。分裂我们父子感情,更花言巧语哄我儿子为你们大燕国的兴复做牛做马,是不是?”
萧峰亦是双手发颤面色骤变,可他却仍强自镇定,缓缓道:“不对!你诈死多年,慕容根本不知情。我与他相处十载,从未见过你……”
慕容博原本自得的面容瞬间一凝,然而转瞬之后,他便又笑道:“我们父子相见,岂会让你一个外人知道?”
就连萧远山此时也痛心疾首地放声大叫:“峰儿,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那晚这老贼出现,那小贼即刻喊‘爹’,他们早就相认啦!”
萧峰冷汗淋漓连连摇头,他的感情仍固执地不愿相信,理智却已在尽责分析。母亲遇害是在三十年前,不久慕容的爹爹便病逝,这正合了玄慈的说法。慕容文武双全,他的母亲却仍待他严厉,原来是盼他成就帝王之才。那句“天下更无别般大事”,慕容在淑寿公主死后分明说过……是包不同!是包不同怕他醉酒说漏了嘴,这才点了他的穴。他若当真只愿过那闲云野鹤的日子,怎会拜苏学士为师?怎会去边关建功立业?慕容行事向来务实,他分明不入江湖,可一身武功却从未放下……难道是为了来日征战沙场?还有那上海镇,规模如此之大,甚至不惮引发朝野侧目,那的确是为谋反而准备么?……萧峰不敢再想下去,他只觉他越想往昔种种弄不明白的因由便越发清晰。那曾经好似隔了一层迷雾教他看不清楚的人,原来真相揭开,那面目是这般地狰狞可怖!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花费十年与我结交?这对他究竟有什么好处?”萧峰忍不住低声喃喃。“如果是怕三十年前的事被揭穿,他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我……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降龙二十八掌与打狗棒法。”慕容博笑道,“乔帮主,你是否想过要我儿子代你传授这两门武功给你丐帮新帮主?”
慕容博此言一出,萧峰登时咽喉一甜。他的确是这么想的!蒋长运虽说头脑灵活可习武天分不高,丐帮武功的传承,他只能托付给慕容!“慕容!”萧峰心神大乱,竟再顾不上慕容博,径自上前一步紧紧抓住慕容复的双臂。“说话啊!”他只觉胸臆间窒闷不已,竟自喷出口血来,可却仍咬着牙道。“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信你!”
慕容博见萧峰真力大乱,这才满意而笑,缓缓松开了紧扣住慕容复背心的左掌,轻声道:“复官,你可还有什么话与你这结义兄弟说?”
慕容复即刻呛咳两声,这才缓过气来。只见他侧目望住慕容博,明澈的双眸犹如一汪寒潭,既深且厉。“我还能有什么话说?”连萧峰都急怒攻心内伤加剧,慕容复知道,慕容博已是大获全胜。今日的误会,他是永远都无法再与萧峰解释清楚了。
萧峰闻言霎时一静,双手即刻落了下去,许久方小心翼翼地问道:“所以,你爹说的都是真的?”
慕容复沉默地望着萧峰,神智恍惚好似陷入了沉思。隔了一会,他忽而轻轻一笑,语音飘渺地道:“是。”
萧峰尤不死心,一字一顿地问:“玄苦禅师被害那晚,你的确想杀我爹?”
慕容复轻笑一声,答道:“是。”
“三十年前雁门关外的血案,你一早便知情?”
“是。”
“你是鲜卑人,慕容家历代矢志复国,包括你在内?”
“……是。”慕容复又笑,那莫名的笑意似嘲讽又似自嘲。
萧峰双目一瞬不瞬地望着慕容复,用尽全部力气最后问道:“你与我结交,从一开始就是处心积虑,从未有半点真心?”
慕容复紧握双拳身躯紧绷,亦是用尽了全部力气方答道:“是!”
萧峰难以置信摇摇头,连退数步,忽而放声狂笑。“萧某大好男儿,竟和你这种人……”
“萧峰!”慕容复心头窜起一股锥心炙痛,即刻踏上一步无力道。“君子绝交,不出恶言。”
望着慕容复那双难得露出哀婉之色的双眸,萧峰竟答不上话来。良久,他弯下腰拾起方才被慕容复撕下的半片袍角,轻声道:“这个,我收下了。”
慕容复见状竟又笑了起来,语调又轻又浅,好似一层薄雾。“大哥开心就好!”
那笑容很眼熟。多年前,萧峰与慕容复一同火烧夏军军营时,他曾在慕容复的脸上见过。清浅、精致、决绝、无情。那一瞬间,萧峰只觉好似自一场绵延数载的噩梦之中惊醒过来,后怕和庆幸之余,更多的感觉竟是空空落落。望着慕容复那张精雕细琢却毫无感情的脸孔,萧峰竟不知还能与他说些什么,这便扶起萧远山很快消失在山下。
一俟萧远山、萧峰父子离开,慕容复即刻滑跪在地,两手苦苦撑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呕出血来。
慕容博正要追赶,却被慕容复拽住了裤腿。他低下头,难得地自一向坚毅冷漠的儿子的眼中看出了几分哀求之色。“公冶乾说得没错,”慕容博失望地摇头,“萧峰在你心里所占的份量,委实太重了!留不得!”
慕容复并不意外他的求情会被拒绝,只轻声道:“我只是想……告诉爹爹,若是他们父子死了……这大燕国的兴复大业……爹爹以后……就……就只能靠自己了……”说罢,他终于昏厥了过去,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