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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参大补元气,紧要关头还能吊命,自然是宝物。完颜部安居于长白山,这漫山遍野的人参是要多少有多少。正所谓靠山吃山,按理完颜部早该发达。只是鉴于宋时糟糕的交通水平,这挖出的人参不等运出长白山就已枯成了树根,而树根当然是一文不值的。
是以,和哩布一听到他面前这位病弱公子所言便直言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人参一旦出土药效便衰,要运入中原只怕不易。”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公子可想收些鹿茸、毛皮?”完颜部向来穷苦,难得有个中原商人肯来收购货物,和哩布当然也想促成这桩生意。
对面的苏明石腼腆一笑,幽声道:“族长有所不知,鹿茸、毛皮虽也是贵货,然则晚辈本钱不够,是以……”
这话甫一出口,苏明石身边另一名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男子便忍不住神色怪异地睨了他一眼。而完颜部的族长和哩布却了然地点点头,在他一贯的观念中:中原人向来惜命,若是大豪商想来也不会来此苦寒之地做买卖。唯有那身无长物的破落户,才会有搏命的勇气。因而,他只问道:“公子要收购人参,却不知是什么价?”
“二十年以下的,每支十贯;五十年以下的,每支三十贯;五十年以上的,每支五十贯。若是品相极好,价钱还能再商量。”苏明石不假思索地道,这话又引得那三缕长须的中年男子看了他一眼。“族长若是不要铜钱,也可用粮食结账。”
和哩布不知人参在中原的市值,还以为这个“每个毛孔里都充满了肮脏和血腥”的苏明石是个童叟无欺的好商人,不由摸着浓须喜道:“这个价钱却也公道,不知公子要收购多少人参?”
苏明石微微欠身,语调低弱地道:“晚辈会在此地逗留十日,族长有多少人参晚辈便收多少人参,只是这人参不能有损伤。”
“这是何故?”和哩布奇道。人参挖出来是给人吃的,不是给人看的。在他看来,这参体无论有没有损伤,都不影响药效。
然而这一回,苏明石却没有再答话,只浅笑着道:“这十日内,还需劳烦族长照料了。”
和哩布见苏明石避而不答便知这应是他生财的秘诀不可外传,当下也就不再纠结此事,只转头向二儿子完颜阿骨打道:“阿骨打,你代为父好生招待苏公子。”
完颜阿骨打应了声“是”,便领着神色愈显虚弱的苏明石和他的两名随从一同退出了父亲的大帐。
只因苏明石一行救了自己的性命,完颜阿骨打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便将自己大帐让了出来给苏明石和他的两名随从暂住。他见这三人方入大帐那颚下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男子便急急取出了一枚通体雪白又散发着异香的药丸服侍苏明石服下,便忍不住道:“苏兄既然身体不佳,何苦来此搏命?”
苏明石一手抚着胸口喘了几下,原本雪白的脸孔渐渐染上几分红晕,便好似那上等的白瓷熏上了一点如雾气般的粉彩,使原本冰冷的质感又隐隐沾上了一点温润。听得完颜阿骨打有此一问,苏明石不由苦笑着道:“不瞒完颜兄,我苏家遭逢大难,全家死绝,只余我一人。我若立不起来,日后便没有苏家了,怎能不搏命?”
完颜阿骨打生于山林长于山林,过的是与险恶的大自然搏斗猎杀的血腥生活,向来只佩服那些有武勇的好汉。然而不知为何,他见了这含蓄沉静的苏明石,便好似见到宋人口中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温柔与沧桑、隐忍与光华,瞬间便将那凛冽的长白山变成了十丈软红的汴京城。完颜阿骨打心中一动,忙问道:“苏兄这是何意?”
只见那苏明石忽而轻笑一声,缓缓吐出六个字来。“契丹人、打谷草!”那话音幽冷寒彻,犹如鬼魅一般,直教完颜阿骨打浑身激灵灵地一颤。
那完颜阿骨打方一离开,苏明石身边那位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男子即刻便沉下脸来。“慕容大人,你的身体若在此处住上十日命都要去半条,还请三思!”原来这一行三人正是慕容复、包不同与薛慕华。
这位江湖神医“阎王敌”薛慕华于今年三月被包不同自甘州请来给慕容复治病,一诊脉便发觉他不但得了极为严重的心疾更中了星宿海的奇毒“逍遥香”。此毒乃以西域的十种毒虫十种毒草试炼而成,中毒者一旦受伤便会血流不止,便是不受伤此毒亦会随中毒之人的内力增进毁坏身体机能,并令中毒之人极易大喜大怒,直至气血耗尽而暴亡。为解此毒,薛慕华翻遍了慕容复自虚竹那要来的医经毒经,也只寻到了一个办法——此毒既随内功而起,则以化功散化去慕容复的一身内力,毒性便不药而解。然而这个办法送到慕容复的案前,慕容复却是不置可否。薛慕华本人还被慕容复给扣了下来,充当他的保健医生。他与慕容复相处数月,不知为何总对这位向来言笑晏晏客气有礼的慕容大人十分惧怕,轻易不敢拂他心意。只是这关外苦寒又缺医少药,而罹患心疾之人一年之中最为难熬的便是冬季,薛慕华实在忧心慕容复这一玩命就真把自己的小命给玩没了。
薛慕华言之凿凿,包不同的面上即刻露出几分焦急。
然而慕容复却混不在意,只漫不经心地道:“薛大夫,难道你千山万水随我来此是为了玩的么?”
难道来不来长白山我能自主选择吗?!薛慕华偷偷地横了慕容复一眼,再不多言。
慕容复对此只当不知,却是陪坐一旁的包不同忧心忡忡地向薛慕华抱了抱拳。
此时的完颜部仍以群居为主,生活习惯上保留着朴素的共产主义思想。此后数日,完颜部的大部分族人皆上山挖参,唯有少许青壮由完颜阿骨打带头组成小队外出打猎为全族准备每日的食物。慕容复等三人闲来无事,便随完颜阿骨打一同出猎见识。薛慕华与包不同眼见女真人悍勇非常,二三人便能围猎猛虎,六七人就敢与黑熊较量,不由暗自咋舌。
包不同凝望了一阵那些女真人打猎的场面便悄悄地走到慕容复的身侧,低声道:“公子爷,这些女真人彪悍善战,不可不察!”
慕容复微微点头,轻声道:“包三哥,去帮忙。”
“是!”包不同即刻应了一声,提起长/枪向那只被数名女真人团团围住的黑熊走去。
有燧发枪相助,完颜部这几日的打猎效率亦有了长足的进步。少数民族向来有歌舞习俗,这几日行猎与挖参皆是大丰收,完颜部族人各个欢喜,便在夜晚点起篝火围炉热闹起来。席间,完颜部的族人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青壮们相扑为乐,女儿家则牵着手载歌载舞。
慕容复身体虚弱,拒绝了饮酒、拒绝了相扑,却实在不能再拒绝和舞。眼见他一脸为难地站起身来,在那名年轻大胆的女真少女的注视下解下斗篷。不但完颜阿骨打兴致勃勃,便是包不同与薛慕华亦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只见慕容复轻叹一声,低声讨饶:“姑娘,在下有言在先,这歌舞之道着实是七窍通了六……”他话未说完,便已被扯入人群。
完颜部的族人们见到大金主下场歌舞,不由各个拍手叫好。哪知这歌声尚未响起,和哩布的长子乌雅束便带着几名负责守卫的青壮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沉着脸向和哩布言道:“父亲,辽主天使来了!”
说话间,三五名大辽侍卫便跨着高头大马冲将进来,一脸倨傲地道:“陛下天使、南院大王明日一早便至完颜部,完颜部今年的朝贡快快准备起来,别让楚王久等!”
此人话音方落,原本弥漫在完颜部上空快活的歌舞声便戛然而止。
此后三日,慕容复借口不愿因见了契丹人无法遏制怒火而为完颜部惹出事端,始终躲在大帐内足不出户。可即便如此,该知道的消息却也仍是一字不漏地传入了他的耳中。至于那传消息的人,正是完颜阿骨打。
完颜阿骨打深知慕容复那火/枪的厉害,这几日见他能为了完颜部按捺灭门血仇将自己困守大帐,心中更是感念他的情义,便经常抽空来探望慕容复。两人闲聊起来,这话题自然会带到那位辽主天使的身上。
“英气勃勃,像是个好汉子,只是行事过于险恶!”完颜阿骨打恨声道。“以往契丹人来取朝贡多是在十月,如今还差着一个月,必定是故意找茬!”
慕容复听了完颜阿骨打对萧峰的评价,心中怪异无比,几艰难方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竭力以平稳的语调问道:“完颜兄此前与那位天使并不相熟?”
完颜阿骨打诧异地摇摇头,嘲讽地道:“他是契丹贵族、我是生番野人,不敢高攀!”原来这一回萧峰未曾失手打伤阿紫,更不曾为了她去长白山寻人参,自然也就不曾有机会与完颜阿骨打相识。
慕容复想通这些,心底纷乱的情绪方渐渐压下,只问道:“既然这位天使提早到了,朝贡方面完颜兄可有困难?”
说起这个,完颜阿骨打更是愁眉紧锁。完颜部向来穷苦,每年能上缴的朝贡除了驯养的马匹、捕捞的北珠,也不过是当年打猎所得的鹿茸、毛皮等山货。这次前有慕容复前来收人参,后有萧峰提前到了一个月,这给契丹的朝贡的确还没准备好。只见他沉默半晌,忽然扭扭捏捏地道:“苏兄弟,我有一事相求……”
“可以!”岂料不等完颜阿骨打把话说出口,慕容复便已眼都不眨一下地应了下来,又转脸吩咐包不同道。“包三哥,去取交子来。”
“是!”包不同即刻应了一声,这便起身自他们的行李中取出一沓交子递给完颜阿骨打。
“这里是三千贯,完颜兄可以拿这些银票向各部族购买货物,当做朝贡交给辽主天使。至于剩下的,就当是在下收购人参的预付款罢。”慕容复缓缓道。
完颜阿骨打无措地捧着这沓交子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方哑声道:“阿骨打是化外蛮夷不识廉耻,苏兄弟就不怕我杀人夺财么?”古时中原人不愿与关外异族做买卖,怕的正是慕容复眼下的情况。那些蛮夷各个凶悍又不讲道义,中原商人的财富一旦露白,十有八/九要被他们杀人夺财。尸首再斩成十七八段扔在山涧,成为秃鹰的食物。这案子,便是过上一百年,也别想破!
慕容复却微微摇头,轻声道:“在下所认识的完颜兄却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苏某若是连这点识人之能也无,那便是死不足惜!”一直以来,在完颜阿骨打的眼中,他的这位苏兄弟实在是风吹即倒。他在完颜部住了七八天,纵然完颜阿骨打已万般小心,很不能将他拢在手心、藏在心口,苏明石却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病弱下来。经过这几日的相处,苏明石已在完颜阿骨打的心中将他对中原人的印象牢不可破地建立在了“柔弱”、“文雅”、“温润”、“精致”等几个关键词上。不想他此刻的这一笑,竟是让完颜阿骨打瞬间品出了几分斩钉截铁的凌厉,这才恍然忆起他的这位“苏兄弟”虽然病弱,却也是能带着几个随从独闯长白山这等异族群聚之地的果敢之辈。
完颜阿骨打是生番女真,穿的是兽皮住的是岩穴,不识礼仪与走兽为伍。全族上下连铁锅也凑不出几口来,便连契丹人与那些熟番部族都能任意欺辱他们。今日听闻苏明石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原人认可他的品性,完颜阿骨打只觉心头激荡不已,当下便站起身将慕容复紧紧抱在怀中,用力拍着他的后背连声道:“好兄弟!好兄弟!”
慕容复仍旧微笑,低声道:“既是兄弟,便不必如此客气。完颜兄,正事要紧!”
“是!是!”完颜阿骨打受他一言提醒也警醒了过来,如今最要紧的却是打发那些契丹人。“苏兄弟,完颜族定然不会忘了你的恩情!”他一字一顿地言道,很快便带着交子走了出去。
有慕容复的三千贯交子相助,完颜部很快便联系上几个与他们交好的部族,买到了足够的货物应付辽主天使。又过了五日,萧峰自完颜部拿到足额朝贡,与族长和哩布及他的十一个儿子喝了顿酒便扬鞭而去。
直至萧峰的人马走得再不见踪影,族长和哩布设宴感谢慕容复援手,完颜阿骨打才终于对萧峰有了一句好话。“也不索贿也不要女人,到是个清廉的好官。”
慕容复只是微微而笑不置一词,隔了一会方道:“完颜兄,苏某也差不多是时候启程返回中原了。”
完颜阿骨打正懊悔自己口无遮拦在慕容复的面前夸赞他的灭门仇人,听到这句话却是立时一怔,忙道:“这么快?人参还没挖够呢!”
“已经够了。”慕容复正色道,“在下一共只带了三千贯,完颜部却给了我两车人参,无论如何都够了。”
然而族长和哩布亦道:“苏公子对完颜部的救命之恩却不仅仅只是这两车人参可以抵偿的。”契丹人向来视女真人为奴隶,任意欺压屠戮。这一回,若非慕容复拿出三千贯解他们的燃眉之急,整个完颜部都会被问罪。
慕容复微微欠身,笑道:“族长若是感念晚辈相助,在此晚辈不妨与族长定一约定。来日若有别的商人前来收购人参,同样的价格下,请容许苏某先行选购。”
和哩布思索了片刻方明白了里面的门道,不由扬声大笑,佩服地道:“苏公子,将来你定然是个了不得的大豪商!”
“愿借族长吉言。咱们的买卖,来日方长!”慕容复意味深长地回道。
第二日一早,慕容复便打点行装,带着两大车人参启程离开长白山。完颜阿骨打一直将他们一行人送出了十余里,方依依不舍地与慕容复告别而去。
然而完颜阿骨打却并不知道,他刚一离开,慕容复便沉下脸来向包不同问道:“那乌雅束的形貌包三哥可记清楚了?”
包不同正色回道:“化成灰也不会忘记。”
“很好!”慕容复缓缓道,“包三哥,正事要紧,你先行一步。”
“是!”包不同低头应了一句,可却没有急着驱马而去。“公子爷,这回萧峰也来了,属下只怕……”
慕容复眸光一闪,低声道:“你以为我将交子提前拿出来给完颜阿骨打,只是为了向完颜部示好?……你放心,‘乌雅束’去偷袭契丹侍卫的时候,萧峰定然不会在场。”他仰头看了看天色,忽而戏谑一笑。“这个时候,他也应该察觉出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