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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祐九年正旦大朝,原本与往年并无不同。满朝文武与各国使节齐聚大庆殿,共祝英明神武的小皇帝并太皇太后开年大吉、万寿无疆。然而这一年,在仁宗朝时与大宋约为君臣的夏国却并未派使节来为他们的君主朝贺。
太皇太后与小皇帝正是面色不渝,大庆殿外却在此时忽然遥遥传来一声高喊:“报!八百里加急!环庆路紧急军情!”
殿上众人同时循声望去,不一会便见到一名风尘仆仆的士兵捧着一张奏章急闯而去,喘息着道:“报!元祐八年十月二十,夏军无故偷袭我大宋兰州地界,环庆路经略安抚使章楶已令镇戎军折可适起兵反击,鄜延军种谔庆州呼应。特报奏官家,请示方略!”
满殿哗然!
群臣的议论声尚未响起,左相范纯仁已上前一步向两位圣人躬身奏道:“启禀官家、太皇太后,兰州兵祸事关重大,臣请即刻令政事堂诸公合议处置!”范纯仁此奏实乃老成谋国,一句话便将大部分臣子与各国使节排除在外,最大程度地杜绝了泄密的可能。
太皇太后与小皇帝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几乎同时答道:“善!”
立于玉阶下的宣旨内侍闻言即刻以他标准的太监声线高喊一声:“退朝!”
宣旨内侍的话音一落,殿上群臣及各国使节便纷纷散去的,仍旧有份立在殿内巍然不动的便唯有左相范纯粹、右相苏辙、尚书左丞胡宗愈、尚书右丞上官钧、六部尚书及知制诰秦观。
然而,一俟原本人头攒动的大庆殿变为空荡,右相苏辙也上前道:“禀官家、太皇太后,给事中慕容复受命巡缉地方,如今满朝文武之中无人比他更熟知环庆路情形,臣请召慕容复询问详情。”
“可!”太皇太后想起慕容复不久前曾与她提起夏国的异动,即刻吩咐内侍道。“速召慕容卿往垂拱殿见驾。”说罢,她便携小皇帝与政事堂群臣率先往垂拱殿而去。
不多时,太皇太后、小皇帝与群臣在垂拱殿坐定,开始传阅章楶的奏章。
待那奏章传至上官钧的手上,慕容复已在宣旨内侍的陪同下匆忙而至。只见他干脆利落地施过礼,即刻便道:“禀官家、太皇太后,臣请礼部近日严密监视各国使节,以免他们私传消息与夏国呼应!”
“慕容大人所言极是!极是!”不等太皇太后与小皇帝发话,礼部尚书已忍不住出声附和。
慕容复言必有中,最有光彩的自然还是太皇太后。只见她当即抚掌笑道:“临危不乱、谋定后动,这才大臣该有的样子!”
太皇太后如此褒奖,慕容复却仍旧一脸平静,只躬身道:“太皇太后谬赞了!”
太皇太后也不与慕容复客套,接着言道:“慕容卿,召你来所为何事,想必你心知肚明。环庆路的情况,你知道多少不妨直言。”
“是!”慕容复即刻拱手一礼,将曾与太皇太后提及有关环庆路与夏国的冲突又向政事堂诸公说了一遍,最后言道。“微臣以为,此次夏国起兵围攻兰州,是在意料之中。而冬季作战战损极大,本是兵家大忌。由此可见夏国内部已极为空虚,不得不劫掠我朝以为补充。既然我强彼弱,此战却也不必过于忧心。当然,详情如何,还得看章大人的奏报。”
慕容复话音方落,范纯仁便已起身附和道:“老臣附议慕容卿之言!章质夫是知兵之人,种子正与折遵正亦勇猛善战,有这三人在,官家与太皇太后大可安心。”
范纯粹说罢,他身后的诸位大臣便也一同站了出来,齐声道:“臣附议!”
有政事堂诸公言之凿凿的安抚,太皇太后这才熄了惊惧之情,不由拍案怒道:“庆历和议以来,我大宋对夏国赏赐不绝,他们却贪得无厌、忘恩负义,实在可恨!”
所谓君忧臣辱,眼见太皇太后被夏国的无耻给气着了,群臣们又有志一同地大骂起夏国来。
趁着这垃圾时间,慕容复抓紧机会将章楶的奏章细细翻阅了一遍。章楶宦海沉浮三十载,这写奏章的功力便是慕容复也自叹弗如。奏章之中,章楶将此次夏国的起兵来犯说地极为凶险,然而这份凶险却已是困兽犹斗,大宋将士战胜夏国只是时间问题。而战胜之后是否需要反击,这才是章楶请示朝廷方略的真正缘由。
两国相争,便犹如两个流氓打架。如今是西夏这小流氓挑衅在先,大宋既然仗着体量庞大打得赢西夏,似乎没有不打回去狠狠立威并教西夏做人的道理。然而这里面的问题便在于,元丰年间五路伐夏的惨败太皇太后仍记忆犹新。而与此同时,党项人生性悍勇,怕就怕一旦大宋把他们欺负狠了,他们要拼个玉石俱焚。夏国是块破石头,不在意损失;大宋却正巧是那绝世美玉,实在束手束脚。
太皇太后与政事堂的诸公们骂过一阵消了火,便也想起了这个问题,不由同时一叹。这一回,不等几位大佬们有什么异想天开的建言,慕容复便将那奏章一合,朗声道:“禀官家、太皇太后,如今的情形是我大宋占上风。微臣以为,既然是夏国挑衅在先,就必须给他们一点教训,以免令诸藩轻视我朝,将来有样学样麻烦不断!”
古代信息传播的速度实在教人崩溃,《桃花源记》虽然是假的,但有些乡野百姓一辈子也不知道外面原来早已改朝换代却是平常。在这种情况下,大宋西边与夏国有些摩擦,想要在外藩面前遮掩过去也很容易。但偏偏章楶的这份奏章是在正旦大朝当日送到的。礼部能监视外藩使节却不可能将他们永远扣留在大宋,换句话说,这一回西边的战事大辽、吐蕃、大理都将很快知晓。他们自然会密切关注事情的发展,并从中掂量大宋的虚实。
慕容复此言一出,政事堂诸公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耳边只听得慕容复又道:
“普通百姓的颜面可能还不如手上的粮食实在。但于一国而言,若是国体不存,这国祚怕也保不住了。此番夏国拒派使节为我皇朝贺又出兵袭扰我朝国土,实在不忠不孝!臣请巡缉环庆路,了解战局便宜行事。待章大人战胜夏军,即刻出使夏国直斥其非,令夏国国主上疏请罪!”
政事堂诸公听闻慕容复自请出使夏国,不禁同时惊坐而起。古时虽有两国相争不斩来使的规矩,但倘若慕容复真逞那孤胆英雄气大骂夏国皇帝不忠不孝,夏国皇帝一怒之下一刀斩了他,太皇太后便是再倚重于他也是鞭长莫及。
太皇太后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见她低头凝望了一脸正色跪在阶下的慕容复一阵,许久方缓缓道:“出使夏国十分凶险,慕容卿可有把握?”
慕容复闻言即刻扬眉而笑,沉声道:“微臣也识得一些粗浅拳脚,倘若真有意外也足以自保,太皇太后不必忧心。微臣以为此行势不可免,往年夏国与我朝亦颇有抵牾,但却从未有过夏国不派使节的情形。此事非同小可,唯有微臣亲自去见夏国国主,方能明白他的心意。倘若他并非为奸佞所欺,而是铁了心要与我朝恩断义绝,那么注定会有一场大战。我们唯有及早掌控局面,将来才不会措手不及。”
慕容复把话说得这样明白,殿上众人不由同时点头。只见苏辙上前道:“禀官家、太皇太后,慕容卿言之有理,就让他走一趟罢!”
太皇太后轻轻一叹,尚未答话,小皇帝竟在此时言道:“出使夏国只需一介六品官员即可,不必慕容卿亲冒矢石。”小皇帝知道慕容复的能耐,心知肚明他一旦出使成功,回来又要官升一级。这显然是他不乐见的。
“微臣谢官家体恤。然则倘若夏国国主确然心生反意,他敢斩一个六品官却未必敢斩一个四品官。”说到这,慕容复忽而戏谑一笑,将目光转向了范纯粹。“当然,若是由范相前去出使,夏国国主必定是如何恭恭敬敬地将范相请进去,也一定地如何恭恭敬敬地将范相送回来。只是范相位高权重政务缠身,这点小事还是让微臣走一趟罢!”
慕容复这两句俏皮话登时引得殿上诸公齐声哄笑,便是太皇太后也忍俊不禁。待笑过一阵,她方拂袖向秦观言道:“秦卿家,拟旨罢!”
太皇太后既然发话,小皇帝便也不再多言,只在心中恶狠狠地道:最好出使地越久越好,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不过是三日之后,慕容复便顺利得到了令他巡缉环庆路便宜行事的圣旨。慕容复按例进宫谢恩之后,便返回慕容府打点行装。彼时,苏辙与苏门三学士皆已候在大厅。
见到慕容复回来,秦观率先走上前来,拉着他的手情真意切地道:“一路保重!”秦观不知内情,只当慕容复出使夏国是九死一生。他心中既焦虑又不舍,忍不住热泪滚滚,边哭边道。“你此番出使,我有一诗相送……”
慕容复见秦观泪眼朦胧本有几分感动,可一听他要作诗,登即变色,忙抬起手斩钉截铁地道:“不必了!秦师兄的佳作还是留到青楼瓦肆去哄姑娘罢!”
秦观好险没被慕容复堵地背过气去,只见他瞪视慕容复半晌方小声嘀咕:“你这木头!难怪师师姑娘情愿随了一个商户,也不愿随你!”
慕容复闻言不由失笑,想也不想地便反驳了一句。“也不见她随了你?”不等秦观再与他斗嘴,他又正色道。“秦师兄,我看太皇太后的气色越来越糟,只怕……”
秦观如今还任着知制诰的差遣,常在宫中行走为官家及太皇太后拟定圣旨、懿旨。他与太皇太后接触多了,自然也早已瞧出太皇太后的精力大不如前。此时听闻慕容复提及此事,他不禁幽幽一叹,缓缓道:“太皇太后知人善任,实为女中尧舜。可惜,天不假年啊!”
“太皇太后一旦薨逝,官家便要亲政。官家偏向新党,秦师兄又是知制诰……”慕容复沉声道。
这一回,不等慕容复把话说完,秦观便已笑道:“明石,我虽非史官却也知何谓董狐笔。官家若要令我拟旨,我只知遵奉律法而行!”
慕容复目视秦观许久,终是露出一个开怀的笑意。“好!”
慕容复与秦观二人的一番对答,苏辙等皆听在耳中,可他们却唯有苦笑而已。若非经历过与朔党的那场党争,他们或许仍天真地以为官家圣明是奸臣蒙蔽圣聪。而如今,上一个这般坚持的蜀党骨干黄庭坚,现在还在杭州陪着苏轼挖地呢!太皇太后一旦薨逝,蜀党最大的靠山便将倒下。未来他们所要面对的云波诡谲,将比朔党当政时更为凶险。只因这一回,他们的对手是——官家!
几人正沉思,慕容复已然走到了他们的身前,郑重道:“京城之事,就交给师叔和几位师兄了。半年,只要在半年之内做到一切维持原状,我们就不会输!”
苏辙隐约听慕容复提起过夏国是关键,晁补之与张耒二人却如秦观一般一无所知。但出于对慕容复的信任,众人仍是同声言道:“你安心出使,京师政局自有我们!”
“多谢!”慕容复团团抱拳谢礼,一字一顿地道。“如今天下动荡、朝局多变,唯有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诸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