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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祐九年二月初,慕容复领圣命快马赶至兰州镇戎军驻地。二月初十,镇戎军誓师出征。二月二十,攻下甲子山。辽主耶律洪基比大宋官家更早拿到了战报,随同夏国惨败而至的自然还有夏国的求救。
接到镇戎军大发神威将夏军揍地屁滚尿流的战报,耶律洪基的眉心便抽动了两下。大辽与夏国素来狼狈为奸,经常一起勒索大宋。可对大辽而言,西夏有时候未免也太过烂泥扶不上墙。去年,辽国出钱出粮让夏国骚扰大宋边界,结果夏军被宋军揍地灰头土脸,什么都没捞着。今年还没开春,这求救的急报就送到上京了!耶律洪基强忍着怒气向夏国使者询问:“夏国起兵攻打宋国,为何不先向朕禀报?”
哪知这夏国使者竟跪地大哭:“陛下,这回并非我夏国先出兵!这宋国此次出征用了厉害的火器,卓罗和南军与渤海军已经快顶不住了呀!请陛下速速出兵救我夏国啊!”说着,便连哭带嚎地将宋军的燧发枪与火炮的厉害狠狠夸大了一番。宋夏两国做了近百年的邻居,总是打打闹闹。但几乎每一回,都是夏国先挑衅,屈指可数的几回由宋国发起战争,最后夏国总讨不了好去。这次宋军有厉害的火器在手,攻城略地所向披靡,使者隐隐感知若不能情动辽国出手相助,夏国的国祚怕也要就此断绝了。
夏国使者说罢,耶律洪基即刻一怔,只难以置信地发问:“果真有如此厉害的火器?连铁鹞子也无法抵挡?”
“千真万确啊陛下!”夏国使者以头抢地,连连哭求。“陛下,我夏国与大辽唇齿相依,陛下不能见死不救啊!”
耶律洪基被他哭地心烦意乱,即刻起身令道:“去请太子、北院大王耶律乙辛、南院大王萧峰及诸位大臣前来议事!”
正值新春佳节,萧峰身为南院大王自然免不得亲往上京为辽主贺年,顺便结交拜访父族的诸多亲朋。然而萧峰久在江湖打滚,对官场上跑官求情的这套实在满心不耐烦。尤其,萧氏一族在萧观音之父萧惠病逝之后便再无出挑的人才,以至刚从大宋回来的萧峰在他们这一支萧氏族人之中,官职竟是最高的那个。对着那些酒池肉林不学无术的同族兄弟,萧峰实在无法违心赞他们是“年少有为,足以担当大任。”是以当他接到圣旨令他往皇宫面圣,实在是狠狠地松了口气。
只因族人的热情纠缠,萧峰携耶律莫哥赶至皇宫时已稍稍晚了少许。彼时,太子耶律浚、北院大王耶律乙辛、同知枢密院事萧岩寿、殿前检点萧十三、右护卫太保萧速撒、北院枢密使萧得里特均已在列,只等着萧峰赶到了。
耶律洪基本就因宋夏两国的战事惊怒不已,见萧峰姗姗来迟登时出言怒斥:“国事紧急,何故来迟?”
耶律洪基为人自负傲慢偏听偏信,于国事一无兴趣,一心打猎行乐,梦想着有朝一日挥军南下当那中原江山之主。去年皇太叔谋反,正是因为他过于信重这位皇太叔,给了他无数大权才使他有了可乘之机。而谋反平定之后,耶律洪基却并未吸取教训,又如当年宠幸皇太叔一般又宠信起了耶律乙辛。如今耶律乙辛身上的各种封赏、官职足有十七八个,直教萧峰眼花缭乱。这样的一个皇帝,委实是个昏君模板。萧峰生性刚直磊落,自然不愿与这样一位皇帝过于亲近。而天子脚下向来人头攒动,萧峰退了出来,自有他人补位。因而虽说萧峰立下救驾大功不足一年,辽主待萧峰却已不如以往那般亲近。
萧峰与耶律洪基相处以来,对他刻薄寡恩的性格已十分了解。此时见其动怒,他也不出言辩解,只跪地请罪道:“萧某来迟,请陛下降罪!”
萧峰如此恭谨,耶律洪基的面色方稍有好转,只令身边侍卫室里将夏国的求救国书递给萧峰。“宋军起兵伐夏,十日之内夏国连丢两城。如今小梁太后和李乾顺求到了朕的头上,大伙说说,朕该如何处置?”
立于玉阶之下的太子与众臣虽说有忠有奸,可联夏自保之心却是一致。是以耶律洪基话音一落,太子耶律浚便已出列进言:“禀父皇,儿臣以为保夏国即是保大辽。这一战,势不可避!”
“臣附议!”同知枢密院事萧岩寿素来忠枕是铁杆的□□,此时也出列应道。“宋国无端挑起战事是谓不义,我大辽理应起兵相助夏国。臣保举南院大王萧峰率兵十万攻打宋国河间府,逼宋国退兵!”辽国的北院大王防的是隶属辽国属臣的各部族,而辽国的南院大王防的正是宋国。萧岩寿提议以萧峰领兵攻打大宋,却也是极合规矩。
耶律洪基见臣下都赞同打这一仗,即刻面露喜色,又扭头向宠臣耶律乙辛问道:“乙辛可有话说?”
自从太子耶律浚逐渐长成开始问政,便与耶律乙辛不甚和睦。原本无论太子说什么,耶律乙辛都要反对一番。但这一回,耶律乙辛揣摩圣意,耶律洪基显然也一心盼望着这一仗。身为一个合格的奸臣,他自然要见风使舵绝不肯多说一句违背皇帝心意话。“臣附议!”
“好!好!”耶律洪基连赞两声,即刻道。“拟旨,令南院大王萧峰率部十万……”
“陛下且慢!”哪知耶律洪基话未说完,看过夏国国书的萧峰竟忽然单膝落地,大声道。“微臣不敢奉召!”
耶律洪基闻言双眼登时一眯,幽声道:“这是为何?”
太子与耶律洪基是父子,自然十分熟悉他的一些小动作。但凡耶律洪基眯起双眼,话音放缓,那便是心中起了猜忌之心。太子与萧峰结交以来十分佩服他这位堂舅的武勇人品,忙笑着上前为萧峰解围道:“萧大王可是忧心从未领兵,误了陛下的大事?”
此时若是换了阶下的任何一人,必定会顺着太子的话音自谦两句将场面糊弄过去。可偏偏,此人是萧峰!只见萧峰正色向耶律洪基言道:“启禀陛下,微臣在宋国多年,熟知宋国将领的行事作风。这一回,宋军率先挑起战端,这一战是灭国之战!更何况,还有燧发枪。此枪与一般火器绝然不同,一枪便可夺人性命,便是身穿重甲也难以抵挡。这场大战绝非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整个战争模式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这是,这是……”说到这,萧峰不禁无措地沉默了下来。他的心中一阵慌乱和激越,五味陈杂不可辨数。思索半晌,最终竟只能叹息着憋出一句他曾听某人说过的话。“一个新时代打碎旧时代的战争!”
殿上众人多少都知些兵事,听萧峰这般所言不禁额上微汗。隔了许久,太子方沉声道:“倘若果真如此,这一仗我们更加不能不打!”
萧峰却仍旧摇头。“大辽与夏国唇齿相依。这个道理,大辽明白,大宋岂能不明?微臣只怕,大宋正等着我们动手!”
萧峰此言一出,耶律乙辛登即呵呵长笑,朗声道:“陛下,臣请治萧峰妖言惑众动摇军心之罪!”说着,他又指着萧峰厉声痛斥。“宋人孱弱,两面作战更是兵家大忌!萧峰,你可是身宋国已久,至今仍身在契丹心在汉?”
萧峰的面颊立时涨得血红,他虽曾立下誓言绝不领兵侵宋,可今日进言却是真心为大辽着想!只见他即刻向耶律洪基抱拳一礼,高声道:“陛下,微臣一片赤诚忠心,陛下明鉴!”
耶律洪基两面望望仍旧犹疑不定,萧岩寿便已忍不住问道:“萧大王,那燧发枪果然这般厉害?”
“千真万确!”萧峰笃定地点头。“家父武功尤在微臣之上,可与那燧发枪对上也断了一臂,险些丢了性命。陛下不可不察!”
萧峰此言一出,众人的面色立时一沉。凭萧峰的武功,千军万马之中可取上将首级,此事乃众人亲眼所见。倘若比萧峰武功更高明的萧远山也仍不是燧发枪对手,那么不过是普通武夫的皮室军又岂能抵挡?
“若果然如此,那火炮又是何等了得?”右护卫太保萧速撒也忍不住出言相询。
萧峰赧然摇头,低声道:“火炮的威力,微臣亦不曾得见。”萧峰的身世未曾被爆出之前,火炮亦不曾定型。究竟有多大的威力,萧峰也说不准。“……只是,微臣当年曾听人言……若是、若是有万炮齐发,天山亦可轰塌!”天山高大巍峨,是契丹人心中的圣地。若那火炮能将天山轰塌,那简直是神乎其技,岂是人力所能抵挡?
气氛正沉凝,耶律乙辛却忽而冷哼着道:“这燧发枪与火炮再厉害,我皮室军来去如风,它又能奈我何?”
萧峰侧目睨了他一眼,强忍着怒气道:“夏国的铁鹞子也是名满天下,如今怎样?十不存一!就算皮室军远胜铁鹞子,两军对阵也难免有损。届时,我们损伤的是将士们的性命,宋军损伤的只是一些弹药!这一战到底谁赢谁输?”
“你!”耶律乙辛被堵地一噎,即刻翻脸道。“说来说去,我看是萧大王被宋军的火器吓破了胆!你若不敢去,臣愿请命!”说罢,他即刻在耶律洪基的面前跪了下来。“陛下,臣愿领军攻打大宋河间府!臣便不信,宋军的火器真如萧峰说的这般了得!”
耶律乙辛这样敢于用命的态度才是耶律洪基愿意见到的,哪知不等他开口赞赏,萧岩寿即刻便道:“陛下,北院南院各司其职,不可乱了规矩!”
耶律洪基见萧岩寿神情凝重,方才被耶律乙辛鼓动起来的几分飞扬气概便又压了回去。在辽国,皇帝之下便是北院与南院大王地位最高权力最大,耶律洪基纵然再宠信耶律乙辛也不敢让他同时执掌南北两院。想到这,耶律洪基当下点头道:“乙辛的忠心,朕明了了!然则既然朝廷规矩如此,朕也不能轻易破坏。萧峰,朕令你带甲十万攻取河间府,你可遵旨?”
萧峰万料不到他劝了半天耶律洪基竟是充耳不闻,当下吃惊地道:“陛下,如今宋军战力虚实我等一无所知,陛下冒然起兵未免轻率!更何况,陛下就不怕中了宋军的调虎离山之计吗?”
耶律乙辛丢了到手的功劳心中发堵,眼见萧峰一意反对出兵忙高声怒斥:“我大辽有圣上在,天下太平,谁敢有贰心?”
耶律乙辛说完,耶律洪基即刻便想起了去年皇太叔耶律重元的谋反案,当下面色一沉。于明君而言,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可于昏君而言,萧峰便是揭他黑历史的讨厌鬼!
耶律洪基不能纳谏,萧峰显然还不明白这个道理,情急之下他也不理太子使来的眼色,只针锋相对地道:“既然草原上唯有强权没有公理,耶律大人可曾想过,一旦我军与宋军陷入苦战,草原上的各部族会如何选择?”这一句,显然是将耶律洪基治国的本领也骂了进去。“去年生番女真部……”
“区区一个生番能弄出多大的风浪?”不等萧峰把话说完,耶律乙辛即刻阴恻恻地打断了他的话。去年完颜部火烧朝贡最后虽是萧峰担了罪责,可统率北方各部族却是北院的职责,耶律乙辛自然不愿萧峰旧事重提。“萧峰,你百般推诿,分明是不愿领兵攻宋!”
萧峰一听这罪名又扣了回来,登时一阵心烦意乱,当下连跪也跪不住了,只起身怒道:“此事非同小可,为何你们总是不明白?慕容布局七年方揭开这场灭夏之战,他是绝对不会留下任何破绽的!”
“慕容?”殿上众人之中还是太子与萧峰更为熟识些,他一听萧峰提及这个名字即刻便好奇地发问。“萧大王,你是说这场大战原是那位曾与你相识的大宋官员慕容复一手策划?”
萧峰强压怒火僵硬地点了点头,缓缓道:“自从元祐二年起他计划从兰州自庆州建设堡垒防御夏国,这场大战他已谋划了整整七年!以我对他的了解,夏国不会再有机会了。纵然大辽起兵攻打河间府也是于事无补,更加会无端折损了将士们的性命。去年朝贡被焚一事亦是此人一手策划,而完颜部却无端受罚,大辽与完颜部已然积下仇怨。若是我们在这个时候起兵,女真十二部极有可能乘虚而入,却该如何抵挡?”
“难道我们就该眼睁睁地看着宋国平灭夏国?”耶律洪基见萧峰对宋军平灭夏国之事如此有把握更是一阵恼火,不禁阴声质问。“萧峰,你可知宋国灭了夏国,下一个便该轮到大辽了?”
萧峰闻言不由一阵沉默。他曾以为慕容复立志靖安天下,是为了对大宋朝廷的一片忠心。如今他虽不知慕容复心中忠的究竟是谁,可却也知道凭他的傲气,若是有朝一日他能取赵宋而代之,也定不会甘愿受那岁币之辱。“陛下,打铁还须自身硬!”萧峰叹息着道,“这些年夏国两位梁氏太后重用党项贵族、奢侈享乐、轻启战事、虐耗民力,以致民不聊生。此战宋军之所以能所向披靡,除了凭借火器之利,又何尝不是因为民心所向?只要我大辽政通人和、百姓安居,那么无论有没有夏国这个屏障,无论宋国的火器再厉害,我们也不必怕他们。”
萧峰这所谓的“奢侈享乐、轻启战事、虐耗民力”除了说中夏国两位梁太后的治政弊端,又何尝不是说中了耶律洪基的短处?耶律洪基恼羞成怒,登时阴阳怪气地道:“萧峰,朕原以为你是个草莽,想不到你竟是宋国那些腐儒派来糊弄朕的!你今日不肯领兵攻宋,来日宋军来袭,怕是会忙不迭地开门迎敌罢?”
萧峰的为人一向是顶天立地,生平最受不得冤枉。耶律洪基如此见疑于他,萧峰亦是怒发冲冠,即刻当着耶律洪基的面摘了朝冠、脱了官袍,朗然道:“陛下既然这般怀疑微臣,臣这南院大王再当下去也没什么滋味,还请陛下容许微臣辞官为民!”
殿上众人几曾见过如萧峰这样的朝廷大员?眼见萧峰摔下官袍扬长而去,大伙一时竟都反应不过来。直至见他即将走出殿门,自觉深受冒犯的耶律洪基方才醒过神来,厉声怒吼:“萧峰,你敢走?”
萧峰武功盖世,虽忠心为国却也不代表他会对哪个帝王卑躬屈膝。此时听闻耶律洪基语出要挟,他当下偏头冷淡地扫了对方一眼,朗声道:“萧峰要走,我看谁敢拦我?”
耶律洪基被萧峰的冷眼一扫,即刻便忆起了他的一身惊世武功,当下面色青白交错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虽贵为皇帝万人之上,可一身帝王之威竟比不过萧峰这一介江湖草莽。
却是太子耶律浚见父皇的面色实在难看,唯恐他事后迁怒,忙笑着上前扯住萧峰道:“小舅舅,大家都是一家人,今日议政全是一心为大辽打算。纵然意见各不相同,也不必如此啊!”感觉到萧峰的抗拒,耶律浚即刻在他掌心捏了一下,又扭头向耶律洪基道。“父皇明鉴,小舅舅久在江湖不知礼法,父皇既是兄长又是姐夫,就稍稍宽宥一二罢!”
太子此言一出,萧岩寿与萧速撒也异口同声地劝道:“请陛下息怒!”
耶律洪基这才摸到了下台的台阶,只见他阴着脸望了仍一脸桀骜的萧峰一阵,这便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