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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圣三年三月二十,大理国主段誉终如慕容复所愿呈上奏疏,历数大理清平官高升泰之罪,请求归附。这封奏疏一上,大宋收复大理国从此便有了法理依据。朝廷百官人皆额手称庆,赵煦也下旨加封段誉为“上柱国”以示荣宠。
四月,朝廷派去大理传旨的使者有了回音。大理国清平官高升泰接旨之后,既没有起兵反抗天兵,也没有赤足麻衣随使者前来大宋请罪。他选择了第三条路——携亲信势力向交趾潜逃。
这一回,大宋朝廷再无须段氏皇族表态,直至下旨种师道与曲珍带兵进入大理境内,镇压不臣捉拿叛逆。
眼见一场轰轰烈烈的灭国战最终却烂尾成了局部平乱,平民百姓固然遗憾少瞧了一场热闹,可同时也为国力上升感到无上荣耀。却是不少曾在平夏之战中尝到甜头的富户豪商皆不约而同地在家中砸了不少酒壶茶杯,破口大骂高升泰懦弱无能,生生令他们少了一个发财的机会。说到底,这平乱哪有灭国有油水呢?
那么作为收复大理最大的赢家,赵煦似乎应该是大宋上下最高兴的那个?然而,他也不高兴。
垂拱殿内,赵煦翻看着一本接一本恭贺大理归附皇帝开疆拓土的奏疏,非但不见喜色反而越看越暴躁。只见他手臂一挥,竟将那些奏本全扫到了地上,气呼呼地道:“大理归附和朕有什么干系?好处还不是慕容复的!”
赵煦忽然发怒,殿内一干内侍皆静若鹌鹑,一个个跪倒在地不敢言声。自从童贯身死、慕容复登上相位,宫中内侍都默契地老实了不少。慕容相不能拿皇帝如何,可处置一个内侍还是易如反掌的,纵然有心献媚官家也得先保全性命不是?
这些内侍心里的小九九,赵煦多少也明白些。慕容复虽说从不插手后宫之事,可这些内侍宫女哪个不会看人眉高眼低?想到自己身边的人怕慕容复甚于怕自己,赵煦不觉更是恼恨委屈,也不知这大宋天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皇帝!
赵煦正兀自怔愣,殿外却已有旁的内侍趋近禀告:“官家,慕容大人求见!”
赵煦忍了又忍,终于将心中那个“滚”字改为:“传!”
慕容复进殿施礼后便说起了拨付种师道与曲珍两路大军的粮草一事。
说起这件事,赵煦不觉怒气填膺。然而,想到元祐九年西军平夏,朝廷最终只赚到一些不值钱的粮草礼器,而西夏皇族历代积攒的财富却被慕容复以“拍卖”的形式出售给了国内的豪商富户,赵煦又是一阵叹息。只见他沉默了一会,终是无奈叹道:“此事便由卿家做主罢!”如今无论政事大小,尽在慕容复掌控之中,赵煦只是个用印的傀儡。
而慕容复要的,也不过是赵煦场面上的一句话罢了。眼见他乖乖配合,慕容复亦是微微一笑,谦道:“国之大事,微臣不敢擅专,便令政事堂商议妥当再上奏官家。”
赵煦漠然地点点头没有搭话,过了一会方问道:“蔡元长议功起复一事办得如何了?”自从章惇推拒了朝廷诏令,这几年新党势力便愈发萎靡。赵煦实在很需要蔡京尽快回京,为他效命。
“吏部已有定论,起复蔡元长为礼部侍郎。文移已送出,蔡大人下个月应能返京面圣。”慕容复不慌不忙地答道。
礼部侍郎是礼部副长官,从三品。蔡京作为罪官起复,居然能得如此高位,赵煦显然十分意外,不由脱口问道:“这是慕容卿的意思?”
哪知慕容复却只淡然一笑,沉声回道:“官家,朝廷自有法度。”既然蔡京的起复已不可避免,那何不大方些一次把好处给到位,也好维系与向太后的感情呢?世人皆知,人生在世当坚定信念一心一意方能功成名就。然为何总是知道的人多,而真正成功的人少呢?只因世人总会为情绪所左右,因那些毫无价值的情绪影响心智混淆目标。而慕容复,却是太明白大局为重、情绪管理的精髓了。
赵煦却实在不想见到慕容复这副淡定的模样,只因每回见到对方这处变不惊的笑意,最终都只能证明一件事:他只是慕容复手上的一颗棋子,他像一个跳梁小丑胜过像一个皇帝。话不投机半句多,只见赵煦无力地挥挥手,便示意慕容复退下了。
慕容复与赵煦显然也没什么共同语言,既然目的达成,他也就干脆利落地走了。
回到政事堂,慕容复很快便安排人手将拨付粮草的计划整理成奏疏,准备明日呈上。事实上,这一回是赵煦多虑了。收复大理,慕容复本无意令国内富商过多参与。保持政权稳定,不但要民强,更要国富。如果仅仅只是藏富于民,而朝廷却穷地一清二白,最终的结果便是如明朝一般。那些只知追求利益而不知忠义的资本家在卖无可卖之后,就自然而然地选择卖国!当然,在大理划分云、贵两路之后,如何改土归流推进商业发展,慕容复却是极为欢迎国内富商共同参与。
难得赵煦配合,政务犹如行云流水,不想当天下午慕容复又收到了府中阿碧传讯,请他今天尽早下班回家。阿碧从来不是无事生非之人,既然传讯过来则必定有大事发生。是以,慕容复很快就结束一天工作赶回家中。
刚一走下马车,早已守在门口的阿碧便匆忙上前,低声道:“公子爷,丐帮蒋帮主亲自到了。”
“蒋长运?”自从萧峰离开中原,顺风镖局的事务慕容复早已不再分心理会,而是全权托付给了王语嫣。至于他本人,更有数年光阴不曾与江湖有什么联系了。可即便年代久远,但只需阿碧一言,慕容复仍是瞬间便从脑海之中翻出了这个名字。“他来做什么?”
“说是替萧大爷带一封信给公子爷。”阿碧亦步亦趋地追随着慕容复,忽然又压低声说了一句。“燕子坞那边,这个月没有按时送信回来报平安,已经晚了一天。”
阿碧话音方落,慕容复立即止住脚步,扭头深深地望了阿碧一眼。片刻后,他忽而幽幽一叹,沉声道:“先见蒋长运再说!”
萧峰走后,蒋长运当了多年的丐帮帮主,历练有加早已褪去了往昔的跳脱浮躁,转而变为如萧峰一般的沉稳可靠来。然而这一回,他造访慕容府却是一脸的焦急。见到慕容复进门,他急忙上前抱拳一礼,不等对方说话便已率先言道:“慕容大人,乔大哥出事了!这是他要丐帮送给你的书信!”
慕容复一听这话目光便是一凝,一边接过书信拆阅,一边回道:“不要急!发生了什么事,慢慢说!”可拆阅书信时,分明他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萧峰送来的书信上,一共只写了八个字:“汝之身世,小心小心!”
另一边,蒋长运也同时将萧峰忽然找上丐帮相助寻人,最后他本人又被契丹武士抓走的消息一一说与了慕容复听。最后言道:“丐帮弟兄查知乔大哥的下落时,乔大哥已落入贼手送往关外。那些胡虏心狠手辣,穿了乔大哥的琵琶骨,对他锁链加身关在铁笼之中。咱们丐帮弟兄几番相救,皆不得要领。慕容大人,求你出手相助啊!”
慕容复听闻萧峰回中原来寻萧远山,又见那书信中提及他的身世已是心下一突。如今又知萧峰竟被人穿了琵琶骨押回大辽,更是心乱如麻。事发突然,他竟无能做出反应,只怔愣地瞪着手中书信。
蒋长运见慕容复沉默不语,只当他仍在记恨当年萧峰与他决裂,不由高喊了一声:“慕容大人!”
慕容复受此一惊方才回神,只见他面色惨白地扶着阿碧的胳膊,语无伦次地道:“阿碧,给蒋帮主安排客房……你别着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说着,他也不理蒋长运是什么反应,便自顾自地向书房行去。
“慕容……”
蒋长运还待再喊,阿碧却已狠狠扯了他一把,匆忙道:“蒋帮主,此事干系重大,急不得!”说罢,她竟也扔下蒋长运去寻仍留在府中的包不同与风波恶了。
不一会,包不同与风波恶便齐聚慕容复的书房。
见到他们出现,慕容复也并不意外,只将手上书信递了过去。
包、风二人接过那书信一看,不由同时变色。他们在路上已听阿碧转达了蒋长运的来意,此时再见这书信立时便想到了最坏的情况。只见包不同将那书信往一旁桌案上狠狠一拍,忿忿道:“这萧氏父子阴险狠毒,要将公子爷兴复大燕的秘密公之于众!”
慕容复如今已官至左相,又为宋室立下汗马功劳,人人皆知他是大宋的忠臣。可若教世人得知他原是鲜卑皇族后裔,一心兴复大燕,那之前十多年的努力便就此烟消云散。大宋官家还会将他定为叛逆,要诛他九族。眼看慕容复前程似锦形式一片大好,包不同岂愿见到他功败垂成?
慕容复在书房坐了一阵却已想明白了前因后果。萧峰临走前说要想办法化解这国仇家恨,莫约回去之后便向萧远山吐露了心意,引得萧远山勃然大怒,亲自出马寻他晦气。“揭穿慕容氏兴复大业的秘密,并非大哥的意思,而是萧远山的意思。目的,是要借官家之手取我性命。大哥出手阻拦,可这么做却恶了耶律洪基,所以才被耶律洪基下令抓回契丹。”
风波恶一听却也有理,如果萧峰当真要揭穿慕容复的身世秘密,又何必送这封信来呢?包不同显然也懂这个道理,只是他却委实不喜萧峰,仍梗着脖子恨恨道:“萧远山是他亲爹,他连个爹都看不住么?无论如何,这件事总与萧峰脱不了干系!”
慕容复闻言却是哑然失笑,只低声道:“慕容家与萧家本有血海深仇,责怪仇家不能为自己保守秘密岂非可笑?”说到这,他的目光更是骤然一冷。“要怪也只能怪当年爹爹废话连篇,贻害子孙!”
包不同立时一窒,半晌方郁闷道:“当年公子爷就该杀了萧峰父子!斩草除根,方无后患!”
这回却是轮到慕容复被堵个正着,只见他沉默片刻方叹息着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燕子坞那边这个月没有按时报讯回来,我怀疑萧远山已经去过燕子坞。风四哥,你尽快带人回去一趟。若有异状,即刻回报!”慕容博若是死在萧远山的手上,也算是了结旧怨。只怕萧远山将人带走,当是奇货可居,那就麻烦了。
“是!”风波恶当下应声,顿了顿又奇道。“公子爷,萧远山去燕子坞作甚?”
“我乃大宋首相,不是任谁都能攀诬得了的。萧远山要扳倒我,自然先得找证据。”慕容复满是无所谓地轻声一笑。萧远山却不知晓,当年收拾了慕容博,慕容复便亲自出马将燕子坞清理了一番。凡是知道慕容氏底细的仆从皆已一刀杀了,至于传国玉玺、世系谱表等物证更是一把火烧地干干净净。
包不同与风波恶不知那些被慕容博视若珍宝的皇家物什的下场,一听慕容复的话立时急了,忙齐声叫道:“消息现在才传到,只怕燕子坞已经出事了!这可如何是好?”
“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就凭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谁会相信?”慕容复的话音又轻又慢,好似有着极大的安抚作用。“更何况,这谣言还是从大辽传来的。”宋辽两国世代血仇,辽国若是传这没有根据的谣言,非但不能影响慕容复,反而会令他的声望更隆。因为,他是一个会让敌国感到害怕,不惜造谣诋毁的首相!
有慕容复一言,包不同与风波恶同时松了口气。他们不敢过问“没有物证”究竟是什么意思,却见包不同扭捏了一阵忽然又问:“公子爷,若是萧远山当真抓走了主公,又当如何?”
麻烦果然来了!慕容复不动声色,心底却已微微一叹,不由冷冷问道:“你们希望我如何处置?”
慕容复有此一问,书房内气氛立时压抑不已。
包不同暗忖,那汉高祖刘邦能向项羽要求分自己亲爹肉羹,他们家公子爷雄才大略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纵然慕容博曾有千般不是,包不同却仍念着他的知遇之恩,不得不为他求情。“老包虽也明白公子爷的苦衷,可是……可是,相比公子爷待萧峰,公子爷待主公未免也太狠了!公子爷,主公毕竟是你的亲生爹爹啊!”
慕容复起初没有答话,过了一会方起身冷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那么萧峰呢?”不等慕容复把话说完,包不同已忍不住一把摔开正扯他胳膊的风波恶,大声叫了起来。“公子爷给萧峰的机会,何止千百?”
“那是因为他从未过界,更从未真正成为我的绊脚石!”慕容复不假思索地答道,字字句句犀利如刀绝无情义。“萧峰懂的规矩,爹爹却不懂。”
慕容复把话说地这么透彻,包不同立时无言。
却是慕容复忽然一声长叹,语调低微地道:“包三哥向来精明,怕是早已瞧出来了,不过是念在我的面子……之所以正旦过了数月一直未曾动身,也是想与我谈谈?包三哥,复官承情了。我对萧峰,的确是心甚悦之、思之念之、不敢或忘。只是,我更从来没有忘记我究竟是谁、我该做些什么……”
包不同与风波恶正为慕容复坦诚他对萧峰的情意而震惊,门外却突然传来了蒋长运的吼声。“我要见他!慕容复,滚出来!”说话间,只听地书房房门发出“砰”地一声巨响,正是蒋长运推开阿碧踹门直闯了进来。他两眼圆睁怒发冲冠,只瞪着慕容复厉声质问:“慕容大人!乔大哥可是为了你!你到底救不救他?”
慕容复平静地望着蒋长运,目光清冷字句如冰。“他是大辽南院大王,我是大宋尚书左仆射,如何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