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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捧日军死牢中,沉闷的鞭声在持续了两刻钟后终于停止。刑房隔壁的花厅里,蔡京亦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手中的毛笔。蔡京其人虽是个名垂青史的奸臣,可他却精工书法,字势豪健,痛快沉着,可算是自成一家。此时他手书的一阙新词,赫然正是当年慕容复醉后传唱的《沧海一声笑》。
不一会,本该在隔壁用刑的狱卒快步走了进来,低声道:“蔡大人,人晕过去了……”
“又晕了?”蔡京闻言却只微一挑眉,只见他一面细细品阅着自己的书法,一面奇道。“慕容大人意性豪烈,听闻还有家传武学傍身,怎么这点刑讯也熬不住?”
那狱卒沉默了一阵方小声道:“小人听闻慕容相……咳咳,人犯久病缠身武功已废,这一顿鞭子下去已经晕了三回,看来不像作假。”
“那就再泼醒他第四回!”蔡京冷道。
蔡京这话,就连这干了大半辈子刑讯的狱卒听了也不禁呲牙咧嘴,忙劝道:“蔡大人,不可啊!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真的要出人命了!”
狱卒后面的一句却是说动了蔡京,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字帖,转头问道:“可招了什么?”
狱卒闻言即刻咧嘴一笑,又是敬佩又是惋惜地道:“除了要见官家,慕容大人连吭都没吭一声。”
十天前与十天后同样的答案,蔡京终是按捺不住燥郁之情,狠狠道:“本官亲自去问他!”说罢,便摔袖向隔壁刑房行去。
刚走到刑房门口,那扑面而来血腥气味已令蔡京不适地掩上了鼻子。刑房内,慕容复双膝落地、吊着手腕挂在刑架上,赤/裸的脊背上尽是横七竖八的鞭伤,血肉模糊几已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肉。
连日用刑,慕容复的体力已透支地十分厉害,面色惨白连唇色都暗淡地教人看不清楚。加之他方才被一顿鞭刑抽晕过去,此时竟连呼吸亦已十分微弱,显然方才狱卒那句“要出人命”的话并非夸大其词。
见到蔡京入内,刑房内的另两名狱卒忙跪下施礼道:“见过蔡大人!”这几名狱卒见惯了血腥又常年与穷凶极恶的人犯打交道,身上本有一股令人害怕的煞气。然而他们与蔡京相处数日,蔡京虽始终言笑晏晏,他们却都已凭本能隐约感觉到这张笑脸下掩饰的歹毒狠辣。是以,轻易不敢得罪他。
区区几个狱卒,自然不在蔡京眼里。他见慕容复始终垂着头人事不知,这便淡然吩咐道:“弄醒他。”
“是!”两名狱卒不敢怠慢,急忙拎起一桶冷水从慕容复的头上浇了下去。
“咳咳!”受那冷水一激,慕容复呛咳两次终是醒了过来。见到蔡京立在自己的面上,他也没有说话,只疲惫地闭了闭双眼,将头靠在一边的胳膊上微微喘息。
蔡京居高临下地立在慕容复的身前,饶有兴趣地看了对方许久,终是缓缓言道:“慕容相公,落到今时今日这个地步,这又是何必呢?”
慕容复轻笑一声,低声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蔡京眉心一抽,隔了一会方问道:“鸿鹄之志?慕容大人的鸿鹄之志可是黄袍加身?”
这一回,慕容复面上的嘲讽却更明显了。“蔡大人,如此拙劣的诱供的手段,就不必在本相面前使了罢?”
“本相?”岂料,蔡京竟忽而放声大笑。“慕容复!你事涉谋逆,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官居一品高高在上的左相么?本官奉劝你一句,乖乖地把事情招了。天恩浩荡,或能赏你个全尸!”
“那就杀了我罢!”慕容复果断回道,“回禀官家时就说我是畏罪自杀,相信官家不会为难蔡大人。”
蔡京没有说话。慕容复入狱已有十日,这十日来赵煦在朝堂上经历了百官们狂风暴雨般的攻击。蜀党之势不但让赵煦食不知味寝不安枕,更让蔡京胆战心惊。这期间,赵煦也曾召见了蔡京几回。每每听闻慕容复至今没有招供,他便忍不住破口大骂,言辞之粗鄙歹毒,全不似一个皇帝该有的模样。蔡京冷眼旁观,深知以赵煦的心性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在赵煦向百官屈服之前,自己必须拿到慕容复的口供,而且必须让慕容复活着!否则,他一定被会赵煦抛出去当作承担百官怒火的替罪羊!
蔡京稍有迟疑,慕容复便已敏锐地察觉异状,当下笑道:“怎么,不敢?天下皆知本官向来体弱,熬不过刑讯求个解脱也是寻常。蔡大人,你怕什么?”
蔡京亦是灵醒之人,见慕容复笃定自己不敢杀他,即刻扭头狠狠扫了身后三名狱卒一眼,寒声道:“哪个狗才多嘴饶舌?”
慕容复见状即刻哈哈大笑。“蔡大人,你怎么还没发觉问题出在哪?如此蠢钝,难怪官家对你愈发不满!”
慕容复这话更是触动蔡京心底最大的隐忧。蔡京在朝堂上无根无底,唯一仰仗的只是赵煦的支持。若是失了赵煦的欢心,他必定会被蜀党撕成碎片。“你知道什么?”
眼见蔡京愈发燥郁,慕容复不由怜悯地望了他一眼。“蜀党势大,可官家毕竟是官家,且我的案子事涉谋逆,谁若牵扯太深,难免令官家怀疑与我是同党。蔡大人,你答应官家接手刑讯的时候,是不是这么想的?”
蔡京没有应声,慕容复年纪轻轻能登上左相之位,有这审时度势的能耐并非意外。
“可惜啊!蔡大人不了解咱们这位官家!蔡大人有勇气火中取栗,官家却实无毅力为你挡风遮雨。这几日朝野内外怕已是沸反盈天,百官们虽不敢为我辩驳无辜,却也一口咬定当将我交由大理寺问审。朝廷法度,纵然是官家,亦不可轻废。蔡大人轻率上了贼船,现在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拿到我的口供,也好教百官无话可说!只不过,我既已知道了你的处境,你说我又会不会招供呢?”
哪知蔡京闻言竟也笑了。“纵然本官无能问出口供,不得不将慕容大人移交大理寺。只是慕容大人向来体弱,便是进了大理寺又能活几日呢?”
“是啊……”只见慕容复仰起头长长一叹,“横竖都是死,自然是死地痛快些比较好。让我见一见官家,见过之后,蔡大人让我招什么,我就招什么。否则,本官也只好拖着蔡大人一齐死了!”
慕容复有此要求,蔡京却只嗤之以鼻。“慕容大人,你该不会以为到了今时今日还能说动官家饶你狗命罢?”
慕容复闭目摇头,了然道:“官家将我送来捧日军死牢而非大理寺,目的就是取我性命。区别只在于证据确凿,或是蒙冤致死。官家毕竟是官家,就算冤枉了我,百官也不可能只为了我就逼宫造反。但是,蔡大人的仕途呢?”
“既然横竖都是死,你又何必咬紧牙关不松口呢?”眼见心中顾虑全被慕容复说中,蔡京不由气得咬牙。
慕容复望着蔡京轻嘲而笑,意味深长地道:“蔡大人,你这是在求我?”
慕容复话音方落,蔡京即刻双目赤红,狠狠地将慕容复的脑袋摁进了他面前浸着皮鞭的盐水中。望着对方在自己的掌下艰难地挣扎呛咳,他不由快意地道:“慕容大人,现在到底是谁在求谁?”
慕容复自然无法再回答,不出三十秒,他便果断地晕了过去。
“哎哟!快!快请大夫!不能让人犯死了!”眼见慕容复失去知觉,蔡京身后的狱卒即刻大呼小叫起来。慕容复犯有心疾,吹不得打不得,用刑稍重就要断气,实在是狱卒们最头疼的一类人犯。
当晚,黔驴技穷的蔡京终是入宫面圣,而六扇门大统领诸葛正我也终是买通黄谦入狱来探望慕容复。
诸葛正我冒险前来,按理慕容复本该感激。岂料,两人方一见面,慕容复便已忍不住埋怨道:“怎么现在才来?我他妈都快被蔡京抽烂了!”
捧日军的死牢环境自然不会太好,慕容复身上的血腥气更加重了阴森的感觉。只是当诸葛正我听到慕容复尚算有力的骂人,多日来心中隐藏的焦虑即刻不翼而飞,只暗自心道:看来短时间内是死不了了!只见他沉默了一会方道:“我已见过向太后,向太后最近的处境亦十分艰难。”
“意料之中。”慕容复轻声道。当初蔡京呈上证据,是向太后力保慕容复并无反意。如今赵煦遭遇行刺险些丢了性命,定然与向太后秋后算账。因着淑寿公主的渊源,向太后一直对慕容复多有维护,慕容复实不愿见其因为自己而处境艰难。
“所以,你的意思是……”诸葛正我眉心一跳,试探着补上半句。
慕容复沉吟片刻,终是轻轻一笑。“事涉谋逆大案,无论官家是否将我交给大理寺,此案审理都将旷日持久。而官家,是绝对不会让我活这么久的……”
听了这话,诸葛正我亦是沉默。他也明白,赵煦实则根本不在意慕容复究竟有没有意图谋逆,他只是恰到好处地抓住了机会,要取慕容复性命夺回亲政大权。当日禁军上门捉拿慕容复,慕容复若是反抗或逃走,赵煦便可顺势宣布慕容复意图谋逆,同时清剿其党羽。慕容复没有走,他也会将慕容复弄死在狱中,使蜀党群龙无首。
“我可以死,但我的基业不能垮!”慕容复语调低幽平心静气,“所以,换一个皇帝罢!”禁军登门,慕容复不能走,因为一走就等于坐实了罪名;蔡京酷刑逼供,慕容复却不能认罪,因为一旦认罪赵煦便有借口清洗党羽;甚至,即便赵煦要他死,他也一定不能死在赵煦前头,因为他死以后蜀党上下再无人能节制君权。
赵煦遇刺当晚慕容复没有走,诸葛正我便已隐隐料到了会有今日。只是当慕容复轻描淡写地将他的打算说出口,诸葛正我仍忍不住脱口道:“向太后岂会答应?”纵然向太后亲近慕容复,她也绝对不会答应慕容复害他儿子。倘若一个权臣能势大到害死皇帝,那又岂能在乎再害一个太后?
“她会答应的,因为我会和赵煦一齐死。”慕容复镇定道。“赵煦死后,孝愿登基、太后垂帘。左相慕容复在狱中暴毙,先帝遇刺一案便就此结案,蜀党上下因此免遭谋逆之嫌,定会对太后感激不尽。”
“慕容,不可!”诸葛正我断然道。诸葛正我虽不赞同慕容复逃走落实罪名,却也的确不曾想过要慕容复以自己的性命保全如今的大好时局。
“诸葛兄还有别的办法么?”而慕容复却早已经过深思熟虑。“就算没有证据证明慕容博去皇宫行刺是我指使,可向太后终究对我疑虑已生。我若再占着相位大权在握,只怕天下人都不能放过我。既然如此,何不谋划一个对大局最有利的结果呢?”
“可是……”
诸葛正我还要再劝,慕容复却已微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诸葛兄,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这些年,我为了今时今日之局面,坑死了司马温公、坑死了吕司空、吕微仲辞官、刘莘老贬谪、章子厚再无起复之日,甚至女真、西夏、大理,无数百姓死于战乱。我既然能将别人的血肉碾进去而面不改色,自然也能将自己的血肉碾进去且甘之如饴。”
慕容复已将形式瞧得这般透彻,诸葛正我再无话可说,许久方涩然问道:“这件事,你谋划多久了?”
“还需要谋划么?”慕容复哑然失笑,他终究满身伤痕已是体力不支,哪怕背上一片血肉模糊,也忍不住侧着身子轻轻向一旁的墙壁靠去。“我这样的身世,从我入仕的第一天起就早已想过这样的结局。”大宋立国百余年,尚未到天怒人怨。赵家既是“天命所归”,慕容复就只能顺应时势。不能谋反使生灵涂炭,不能把持兵权使天下躁动,甚至不能明目张胆地违抗皇权引发反扑,使多年心血付之流水。慕容复唯一能做的只有甘心维护皇权的至高无上,保证大局的稳定。而在小节上,换一个更为英明有为的皇帝。
“既然早知自己的身世,又何必……”诸葛正我话说半截,终又咽了回去。何必什么?何必入仕?何必以天下为己任?还是,何必生而为人?“我还能做什么?”
“想办法让我见官家,当然,他身边的人越少越好。”慕容复轻轻一笑,漫不经心地答道。“在这之前,让我见一见老师,这应是我们师徒最后一次相见。”
“还想再见别人么?”诸葛正我忍不住又问。
慕容复却再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