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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且说袁长卿出了门后,便去了老太太的院子。
此时已经半夜时分了,老太太的院子里竟仍是灯火辉煌,众丫鬟仆役们来来往往,且一个个脸色惊慌。看到袁长卿过来,一个机灵的婆子赶紧往院内报了信,其他人则全都规规矩矩垂手叫着“大爷”,偏一个个低垂的眼,却又都不规矩地从眉梢眼底偷偷窥向袁长卿。
家里最受宠的二爷被人扔进荷花池里,捞起来时,那鼻青脸肿的模样显然是被痛揍了一通的。请来的太医说二爷只是断了一条腿和两根肋骨,加上些皮外伤,将养些时日就会好的,偏二爷竟是到这会儿了还昏迷不醒着。
而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老太太那里心急火燎地找着大爷,大爷明明人在家里,却始终避而不见。
一个家里的诸事,可瞒得外人,却是万万不可能瞒得住下人的。所以老太太和老爷与大爷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怕是再没人比这些人更清楚内情了,因此,那些心思活络些的难免将两件事往里一凑,在心里演绎出了一套“豪门恩怨记”来……
袁长卿仿佛没有注意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一般,只那么沉着眼,撩着衣袍上了台阶。他早看到有人把他过来的消息报了进去,偏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显然老太太想要拿捏他一下。而这会儿他可没那个心情再跟这些人周旋了,便拿眼扫向门帘旁站着的丫鬟。
丫鬟被他的鹰眸一扫,蓦地抖了一抖,不等里面出声儿,便忙不迭地替他打了帘子。
袁长卿进了屋,差点被屋子里的脂粉香气又给熏了出去。他抬眼看去,只见一屋子的女人中,竟只有四老爷一个男人。上首的罗汉榻上,老太太和四夫人正对坐着垂泪;袁咏梅坐在四夫人的背后,将头靠在四夫人的肩上。那下首处,守寡的二婶三婶各盘踞着一张玫瑰椅,正以一模一样的姿势闭目数着手里的佛珠。
除了这些主人外,便是三三两两各自站在自家主子后面侍候着的丫鬟婆子们。
满室寂寂中,竟只听到二婶三婶那念珠相碰的声响。
见袁长卿不听招呼就进来了,正来回踱着步的袁礼那脚步顿时一停,沉着脸喝道:“老太太叫你半晌,你怎么这才来?”
袁长卿一脸平静地看着他,道:“有事?”
“你二弟掉进荷花池了!”袁礼道。
“爬上来就是,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袁长卿道。
“你!”袁礼脸色一变。
袁长卿却忽地勾起嘴角微微一笑,抬手摸摸下巴上的那道浅沟,道:“四叔是不是觉得这话耳熟?”他挑眉看向四夫人,“这是当年四婶跟我奶娘说过的话。”
他不摸下巴,袁礼原还没想得起来。见他摸着下巴上的疤,他才忽地记起。当年袁长卿被袁昶兴推到台阶上磕出这道疤的时候,四夫人确实曾说过类似的话。
老太太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挤着笑道:“你这孩子,竟还记仇了怎的?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袁长卿的唇角又弯了一弯,看着老太太道:“老太太怕是不知道,其实我这人一直都挺记仇的。”
这些年,他之所以一直容忍着他们,一则是他还尚未成年,还没到能跟他们决裂的时候;二则,也是他们还没碰触到他的底线。而现如今,已然成婚的他再不是一个人了,他有了需要守护的东西,偏这些人竟将黑手伸向了他的逆鳞!所以他不打算再容忍他们了。
以往袁长卿面对他们时,多少总带着点无所谓的态度,甚至可以说,他经常会刻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以至于很多时候,袁家人都想不起来家里还有个他。偏如今他竟忽然变得尖锐了起来。老太太不由就和袁礼交换了个眼色。
“兴哥儿的事你可知道了?”老太太问着袁长卿。
袁长卿道:“不知道。”
他话音刚落,四夫人就跳了起来,尖着嗓门叫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兴哥儿怎么碍着你了?你把他打成那样,还扔进水里,你……”她有心想骂他“贱种”,可看着他那清冷的眼,以及老太太皱起的眉,只得把这一声儿按捺了下去,怒道:“你这是存心要害死我兴哥儿!”想着袁昶兴直到这会儿仍昏迷着,四夫人忍不住哭出声儿来,拉着音调道:“我可怜的兴哥儿,这是受了多大的罪啊,天可怜见,不过是碍了人的眼,人就要你的命啊……”
袁长卿一皱眉,看着老太太道:“四婶的话我怎么听不懂了?什么叫我害了兴哥儿?我又什么时候打了他?我连他怎么了都不知道,四婶这盆脏水我可不敢领受。”
“你有胆子做,竟没胆子认?!”四夫人忽然收了哭声,拍着桌子问着袁长卿。
袁长卿却仍是不去看她,只看着老夫人道:“老太太也是这样想的?老太太也以为是我下的手?”
老太太那松驰的脸颊微颤了颤,看着袁长卿道:“真不是你做的?”
袁长卿默默盯着老太太,半晌,忽地一声冷笑,回头看着袁礼道:“四叔,报官吧。”
“什么?”袁礼一怔。
“报官。”袁长卿道,“看来这家里都认定了我是凶手。既这样,报官吧。”
他这坚决的态度,倒叫老太太一阵疑惑,道:“不是你,那就是你媳妇儿!”
袁长卿的眼一眯,回头冷冷看向老夫人,道:“老太太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太奇怪了?十三儿有什么本事能打伤袁昶兴?兴哥儿他是三岁孩子吗?竟能被十三儿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打伤?!且不说十三儿在内宅都没出去过,袁昶兴他青天白日地跑进内宅做什么?!”
“他……”
老太太尚未答话,四夫人抢着道:“他进来给老太太请安的。”
“他给老太太请安,人自是只在老太太跟前呆着,这又关着十三儿什么事?”袁长卿道。
“你媳妇也在。”老太太道。
袁长卿挑起眉,“老太太的意思是说,十三儿在老太太跟前打了兴哥儿?!”
“自然不是……”老太太顿了顿,又道:“可她下午都在我这佛堂里抄经来着。”
“那么,您的意思是说,十三儿是在佛堂里打伤了袁昶兴的?”袁长卿又道,“这就怪了,你们说兴哥儿是来给老太太请安的,可十三儿是应着太后的旨意在佛堂抄经,好好的,兴哥儿跑去佛堂净地做什么?!”
老太太一愕。这事儿若说出去,还真得问袁昶兴一个不是。她忙道:“不是在佛堂,是在东阁。我见你媳妇抄经辛苦,特意命人开了东阁给她做歇息之处……”
“那就更不对了,”袁长卿截着她的话道,“那里既然是老太太-安排给十三儿的歇息之处,叔嫂避嫌,他袁昶兴跑去做甚?!再说,今儿下午我来老太太这里接十三儿的时候,可没看到袁昶兴的人。他出了事,不问他做了什么才出的事,怎么倒问起我们夫妇来了?!还是说,老太太和四叔四婶对我们两个有什么意见,如今不问青红皂白,就往我们二人身上泼脏水?若是我们有什么不到之处,自该几位长辈教训着,我们做小辈的原也只有听着的份儿,可如今这么着可不行,便是几位长辈要善罢此事,为了我和十三儿的清誉,我们也不能善了。四叔还请报官吧!”
一直以来,袁长卿给人的印象都是沉默寡言的,袁家几乎都没有人听他说过十个字以上的话,偏如今这么一番不带打顿儿的长篇大论,且还字字句句带着针刺,倒惊得老太太和四老爷夫妇一阵呆怔,连一直装着木头人的二婶三婶也都忘了拨弄手里的念珠。
半晌,袁礼才忽地反应过来,一拂衣袖,喝着袁长卿道:“胡闹!这点小事报什么官……”
“小事吗?”袁长卿冷笑道:“四月里我就要下场了,若是这时候传出我打伤自己堂弟的事,四叔以为我还能顺利下场吗?若是四叔不肯报官,那由我自己出面去报……”
“报!”忽地,老太太那里一拍桌子,对袁礼道:“既然大郎要报官,就报官吧。大郎说得对,总不好白害了他的清名。再者,兴哥儿和大郎媳妇原都在我的院子里,大郎都不在乎他媳妇被问官,我们在乎什么?”——却是拿珊娘来威胁着袁长卿了。
袁长卿冷笑道:“老太太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兴哥儿出事时,十三儿早叫我接回家去了,怎么又在老太太的院子里了?”
“你什么时候接你媳妇回去的?可有人见着?”老太太道。
“老太太问我吗?”袁长卿冷笑道,“我原留着话还没来得及说呢。我来接十三儿时,且不说这东阁里竟没个伺候的人,十三儿的丫鬟还说看到一个陌生人进了老太太的院子。因那是老太太的院子,我们不好擅自做主,十三儿就叫她去禀报老太太一声。偏我们二人在东阁等了半天都没等到老太太过来,也没见到原该在东阁这边伺候的人。想着老太太那里既然没动静,怕是丫鬟看错了,应该是没事的,所以我们二人也就先回去了。偏我们才刚一回去,这里就说兴哥儿出了事。老太太问有没有人看到我,我们是小辈,原没资格使唤老太太这里的人,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看到我,我却是谁都没看到的。只是有句话我想问问,我们家到底不是那种没规矩的人家,若没人吩咐,怕是下人们也不敢偷那个懒,至于说为什么我来竟都没遇到一个下人,人又被谁安排去了哪里,还是说因怕被人撞破了什么,而故意把人全都支开了,就更不是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敢胡乱猜测的了。兴哥儿不出事倒也罢了,大家都闷着盒子摇,如今兴哥儿出了事,老太太又疑心是我和十三儿做的手脚,我就不得不问一声,先前丫鬟看到的那个可疑之人到底是谁了。偏老太太这里一句都不曾提到过那个人,且听着倒像是急着要把罪名栽到我们二人头上一样。作为晚辈,我们自是不敢去置疑长辈,更不敢抱怨长辈心里到底藏了什么样的私情,可就算这样,也不能平白无故就担了这害人的罪名的!”——老太太要拿珊娘的清白说事,袁长卿就拿老太太的清白说事。
一个字都不点题,只于字里行间句句隐射着让人浮想联翩的内容,这原是老太太的拿手好戏,偏如今被袁长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老太太直气得浑身一阵哆嗦,拿手指着袁长卿,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袁二婶和袁三婶则忍不住相互对了个眼——原来她们这侄儿不是个不会说的,只是平常不屑于跟人逞口舌之利罢了,真要说起来,简直就是个诸葛亮再世,舌战个群儒,气死个周瑜,完全不在话下!
因这二位都是受过朝廷册封的寡妇,袁礼一家倒不会怎么怠慢于她们,但她们都是寡妇失业的,两家人都依附着袁礼和老太太过活,所以她们不得不谨言慎行。这些年,她们虽然也知道袁长卿的委屈,却一直都明哲保身地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如今见袁长卿忽然强硬起来,这二人看得心惊肉跳之余,也莫名有一种说不清的兴奋之感。于是,平常隐忍着的两双眼,今儿竟如探照灯一般,带着别样的深意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见了,不禁更是气上加气。这两个媳妇的亡夫原就不是她亲生的,一直以来,二人都是小心翼翼看着她的脸色行事,今儿她之所以把她们扣在这里不放,原是想着借她们的在场,给袁长卿施压的,却再想不到,她这里还没算计到珊娘,倒叫袁长卿兜头泼了她一身的脏水……偏在她面前一向装着乖顺的两个儿媳妇,此时还那样看着她……老太太险些没气得背过气去。
见老太太扶着额头装晕,袁礼这才回过神来,转身冲袁长卿喝道:“这就是你对长辈的态度吗?!”
袁长卿向着他恭敬一礼,道:“这确实不是对长辈该有的态度,但万事总有成因,有些事做晚辈的可以忍,有些却不能。若是长辈不慈,非要往我们小辈身上泼脏水,我们小辈若真不管不顾地应了,那才是真正的不孝。”又道,“四叔也莫恼,才刚我说的那些话,我自是认的,四叔若是觉得我忤逆不孝,尽管把我送去官府,或者送去族里。那些话当着四叔能说,当着族里或是官府,我也照样会那么说的,绝不会叫四叔担了诬告之名。”——竟是一副不怕台高,就怕事儿不大的架式!
袁礼顿时一噎。他打死也不敢叫袁长卿把这些话传出去的!见他强硬着不肯屈服,袁礼只好放柔了声音道:“大郎误会了,你四婶和老太太不过是急昏了头,兴哥儿到现在还没清醒呢。”
袁长卿一声冷笑,“他还没清醒,长辈们就想着把罪名往我们身上按了,他若清醒了,再顺着谁的话胡乱一咬,我和十三儿哪还有活路?!四叔还是报官吧!”
——得,他一句话,把袁昶兴醒来后咬出珊娘的后患也给断了。
袁礼和老太太对了个眼儿。知道若是再闹下去,不管袁长卿和珊娘会如何,怕是整个袁家和老太太都得给他俩陪葬……想到这里,袁礼猛地一咬牙,干脆拉下脸来,以长辈之尊压着袁长卿道:“不过长辈的几句气话,就叫你如此不依不饶,这像什么话?!报官之事休要再提!”
袁长卿默了默,似屈服了一般。顿了顿,他又冷笑道:“既然长辈不让报官,不报便是。但今日这事,却不能就这样罢了。便如我之前所说,我这人记仇,且我也从不信人性本善那一套,有人能污蔑我们一次,便能再污蔑我们第二次!我不知道我和十三儿到底哪里做得不对,竟叫几位长辈这么不能见容。既这样,我们搬出去便是,也省得让各位长辈看着我们碍眼,倒是我们的不孝了!”说着,他一转身,摔着帘子拂袖而去。
老太太和袁礼又对了半天的眼,才忽然双双明白过来,原来袁长卿闹这么一出,竟是想要搬出去的……
若早知道,只要老太太漏一个口风,便会叫人指责袁长卿不孝——祖母仍在,竟闹着分家——偏如今他们被他拿住了那么大个把柄,倒闹得好像是他们夫妇受了多大的委屈,硬是被袁家人从家里逼出去的一样……
“怎么办?”袁礼问着老太太。
所谓“蔫人出豹子”,因袁长卿在这个家里一向没什么存在感,难免叫老太太和袁礼都轻视于他,偏如今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他如换了个人似的,竟变得如此锋芒毕露……
老太太的眼狠狠一眯,道:“翅膀还没硬呢,就想着高飞,若真硬了,还不知要怎么兴风作浪呢!”
母子二人一对眼,袁礼便知道,老太太这是要他想法子阻止袁长卿参加科举的意思。他点了点头,又道:“明儿怎么办?若是他非要搬出去……”
“他敢!叫人堵了门……”
老太太喝了一声,却忽地一抬手,止住转身就要去吩咐人的袁礼。
袁长卿临走前,曾最后放了一句话,他记仇……想着兴哥儿那一身的伤,想着他到现在还昏迷不醒,想着袁长卿那带着杀气的眼,老太太蓦地打了个寒战,生怕若真不许他搬出去,倒叫如今变得像个陌生人一般的袁长卿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老太太叹了口气,摇着手道:“算了,也不急在这一时,我们且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