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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她当然没自不量力到敢向天子进谏的地步——横竖天子只是闲暇时听一听佛法,赏赐赏赐能为他解说困惑的大和尚罢了。也许这和她阿娘闲时喜欢让她读书听是一样道理呢,怎么说大和尚讲故事的口才都还是不错的。
何况,自天子开始信佛后,便不大再往辞秋殿里去——或者该说干脆不怎么往后宫里来了。
为讨好天子,后宫的妃嫔们能读书的便一个个都去精研佛法,不能读书的也大把大把的往寺庙、僧尼身上使银子。也不知究竟走通了佛祖的门路了没有——如意觉得,就算走通了门路,佛祖要普渡这么多欲求无度之人,也要颇费一番功夫吧。
徐思却完全没有要挽回天子的宠爱的心思。
她在后宫地位超然——有子有女,儿子封了亲王,在朝中地位已稳固,女儿封了公主,亲事定得也可心可意。她并没有额外的诉求,旁人轻易也不敢得罪她。故而无宠之后,她过得反而更加顺心。每日里只是读读书,弹弹琴,逛逛园子,教养教养女儿。
看如意上窜下跳灵巧如燕,她觉得向往,竟也以不惑之龄开始修习起武艺来。
——她总说“未为晚也”,待要去学便心无旁骛。也不管旁人如何泼她冷水,她总归学得一心一意,有滋有味。渐渐竟当真有所成就。旁人终于不能不承认,她这样的才女是不能以常理论之的。
上行则下效之。
辞秋殿中百无聊赖的女孩子多了去,便也开始跟着徐思读书、跳舞起来——在禁庭之中聚众习武未免招人议论,女孩子们又想学,徐思便干脆教习她们跳舞,也有强身健体之效。
如意每日放学回来,总见她阿娘或是摇头晃脑的教女孩子们读书,或是在庭院里领着一大群人跳舞,或是专心整理过往书稿,为自己编订文集——竟无一日闲散无事的时候。
原本如意还担心她和二郎一个忙于读书、一个忙着做官,都不在徐思的身旁,徐思会感到落寞,现在看来……显然是她自己自我意识过剩了!她阿娘日子过得充实着呢。
如今一切有徐思做主,如意身上的束缚也少了许多。至少她再要出宫,便不必像以前那般顾虑重重。
秦淮河边她阿娘幼时居住过的院子,如意总算是亲眼见过了,徐仪还带她去看了金陵有名的长干里。这帝王之乡正当最强盛的时候,人烟稠密,繁华富饶。自石子岗上眺望,只见江上舟船如织,地上万户炊烟,往来商户、行客熙熙攘攘。又有烟雨楼台、寺庙林立。
仲春微雨时节,早樱凋零,落花如雨。如意俯瞰这繁华绮丽、温柔富贵之地,不知怎么的竟隐隐有种兴衰无常的不安。
不过再想想天子、维摩还有二郎,他们哪一个不是见多识广,聪明绝顶?以她的愚钝,毫无理由的操这种心,只怕不免要被人笑是杞人之忧吧。
如意出宫时去的最多的还是二郎府上。
二郎在丹阳尹的位子上已坐稳了三年,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纵然位高权重且自幼就有神童之名,也无人真正指望他能做什么实事。
而二郎也和维摩不同,竟也不急着证明些什么。每日依旧跟着徐茂、范融读书,虽一切案卷、政务都会亲自过问,但还是悉数交给天子委派给他的幕僚来处置,他只从旁熟悉、学习罢了。
这三年中,幕僚替他处置的事,他居然一件也没更改过,听归听、问归问,却始终不置一词。
如意觉着他这样颇有些尸位素餐之嫌。虽说朝廷也不差他一个人的俸禄……但他分明不是不能,而是故意不为啊。
二郎不同于寻常孩子,在天子的亲身辅导之下,他小小年纪就接触政务。七八岁上已能体察人情、明辨是非。到他十岁那年,天子行土断法,他竟能将其中利害干系和关键之处一一说明。就如意看来,所谓的土断法也无非就是裁并一些侨州侨郡,将侨民和吴民按照实际居住之地进行编册入户。被徐思引导着往深处想,也只想到裁撤了一些冗官,能节省些开支。重新普查了人口,能增加一些税收。可二郎却能说清当年何以设置侨州侨县,如今又何以要裁撤。说出此事对哪些人有利好,对那类人有损害,可能会在哪里受到格外激烈的阻力……他不但知其然,还知其所以然。
她的这个弟弟非同凡响,是不能以长幼来论的。何况就算他是纸上谈兵,至少这一份见识他确实是有的。
这一日旬假,她不必去上学。在二郎府上温习过功课后,她闲来无事,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究竟在等什么啊……今日你当丹阳尹,还可以推脱年少什么都不管,等日后你当上一州刺史,莫非也要全推给幕僚吗?”
五月榴花盛开的时候,院内绿茵与惠风最好,二郎便在檐下木廊上,吹着清风晒着太阳,懒洋洋的倚着木柱子读信。
如意便从屋里翻出来,直接跳到窗子上坐着,和他说话儿。这一日她穿一身上白下红的襦裙,那襦裙红胜榴花,手臂间挽着的红纱披帛与裙摆一同垂坠下来。因坐得高了,便露出底下一双小巧的粉色丝屐来。那鞋尖儿上各挑着一枚红白线扎成的绒球,她脚一晃一晃的,那两枚绒球便也兔子似的跳来跳去。
二郎被跳得眼睛都花了。
不由抱怨,“你身上叮叮当当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如意:……
“要你管。”虽这么说,却还是小心的将鞋面藏回到裙子底下去。伸手时不留神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腕来,上头套着的一双细口银镯子叮当相碰——才说完便又触犯,如意脸上不由一红,忙抬手压住了,欲盖弥彰道,“你不要再顾左右而言他了,我在同你说正事呢!”
——随着年纪渐长,她也开始在意起穿着打扮来。这一日也是忽然就想要带镯子,谁知发生了这种尴尬。她不由便有些懊恼,心想要是没带就好了。她已到爱美的年纪却不自知。平素只以读书为要,又是扮作男子生活。因此虽然想要打扮,但潜意识里却觉着冗余可笑。
二郎倒没想这么多,听如意强调,只能不情愿的解释道,“你说我在等什么啊……”他说,“也不需要当上一州刺史,但凡我能离开建康,就不会说今日这般行事了。”
“为什么?”
二郎:……
二郎觉着像她阿姐这般天真无邪,也能省去不少烦恼啊。
好在如意不是愚不可及之人,他解释起来倒也很轻松,“天和元年,我上任的第一年,朝廷对外佣兵,京城米价上涨。你可知道太子殿下是怎么处置的?”二郎道,“亲自节衣缩食,省下布帛饭菜来。一到雨雪天寒,便派遣心腹挨家挨户的去探问,遇到贫困饥寒的,便私下周济。”
二郎顿了一顿,无奈的望向如意。
如意只能讪讪的道,“大哥哥一贯慈悲仁厚……你就当他是替你代劳,省去你一些苦劳。”
二郎轻笑一声,眸光一瞥,又道,“是啊。自那年之后,每年冬天他都会拿出布帛做成衣服分发给贫民。建邺城中无人不说他慈悲。但就算将东宫所有布匹都做成衣服,你觉着能做多少件?”
如意还真没数,只能大致估算一下东宫人手——宫娥们每年也是要有四套衣服的,“三千左右?”
“三千件。”二郎道,“你以为建邺城中有多少人口?”
如意答不上来,二郎便道,“近二十万户,人口过百万之数。”
“……总不能人人都贫寒吧?”
“是啊,不能。但十倍于三千总是有的。凭什么只有三千人能领到衣物——还是宫缎所制?”二郎讽刺道,“太子殿下慈悲,旁人若不能见贤思齐,便只会是苛酷。我身为丹阳尹,若只同太子比谁发的粮食衣裳多,倒十分容易,可长此以往会有什么后果?”二郎一笑,复又垂头读书,“可他是兄、是君,我是弟、是臣,我总不能亲自去拆太子的台。所以还是让阿爹的人来管,于家于国都更方便些,也免得误事。”
如意想到这几年在宫外亲眼所见许多事情,不由问道,“若没有大哥哥掣肘,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去管?”
她是全然想不出赈济以外的法子——贫民之贫常常不是因为懒惰,大都是因为没有能糊口的生计。冬日最难熬过,而冬日也恰是最清闲的时候,原本就没什么活计。
二郎却随口就道,“招募青壮修整石头城,以工代赈。搭建收容所供流离失所之人居住,施米粥、寒衣给老幼病弱之人……”
如意想了想,竟十分可行。不过这些事能否做得好,还要看具体的做法。并不是二郎在此处说一说就能成事。
她当然相信,维摩的作为是出于悲悯之心。她这个大哥哥是有这份慈悲的细致的。
但是落在二郎眼中,不免有替他添乱的嫌疑。何况维摩身旁确实有那么一众幕僚,专门以打压二郎为务——毕竟就算时至今日,二郎对维摩也还是一个不小的威胁。万一这些人因人害事,譬如在二郎以工代赈的时候,他偏偏去醒目处直起锅来,免费给人吃穿住,谁还愿意去做工?只怕连不是那么贫寒之人,也要装出贫寒的样子。到时便更难治理了。二郎不但无功,反而容易有过。他又不能尽数推到太子身上。确实如二郎所说,他一动不如一静。不妨将功劳和美名让给太子,自己仗着年幼,且先当一个挂名的王爷。待离京之后再施展手脚。
如意也不能多说什么。
打从心底里,她还是希望维摩和二郎能够兄弟齐心。但恐怕就算他们乐意,他们各自手下的幕僚也不愿意吧……
她不由便问二郎,“你是想出京就藩了吗?”
二郎不服气的哼了一声,道,“天下哪里有十三岁的刺史?”想到他还是吃亏在年纪上,不由就有些烦闷,“就算我想,阿爹也不会答应。至少一年之内,我是别想有所调动。的”
如意看他气鼓鼓的模样,忍不住想笑,“你这官当的就和少女出阁似的。”
二郎眉就一挑,“你很急着出阁?”
如意差点没抬脚踢他。
“不过,你这丹阳尹当的,还真是十分无趣啊。”
二郎却又有了兴致,盘腿坐起来,同如意面对着面,“所以我正想给自己找些乐子——你觉着我从阿爹手中谋个绣衣使的职位如何?或者干脆就直接微服出巡去。自去年起我就有这个想法,断断续续也在京畿近县走了一圈。外头当真是形形□□,什么人什么事都有,比京城这些毫无惊喜的老套路有趣多了。又能熟悉一下四方民情。”
如意却早有此想——也许早在四岁时听维摩给她讲说天南海北吃虫的习俗时,她就已想着日后长大一定要将天下都走一遍。待到后来明白了自己的身世,更有尽早出宫自立的想法。
这些年在徐思的指导下,也做了一些买卖,手下已有数名行商。也许她在经营上确有天赋,几次远行贸易,获利都十分丰厚。顾淮曾对她说的那些地方土产,这些人也都当真帮她带了回来。不过她到底还是想亲眼出去看一看的——哪怕不能走远。
她便从窗子上跳下来,揽了裙子在二郎对面端正的跪坐下来,目光晶亮的追问道,“你既已出去过了,想必是驾轻就熟。有没有什么办法也将我带出去看看啊。若法子靠谱,我拿去求阿娘准许,说不定就能和你同去了。”
二郎道,“你当真想去?”他便也兴致勃□□来,道,“这好办。我就谎称是徐家小公子,你就扮作我身旁侍女。再带上一个可靠的老人做幌子——譬如从舅舅那里借一个参军或是长史,或者干脆求阿爹当真派一名绣衣使者。我们尽管铺开人马出去,”他就有些别扭道,“横竖我年纪小,也不会有人真将我当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