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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人等候在承乾殿外。
已过了晌午,天阴风冷,冬日惨淡的日头点在灰暗的天空上。宫城矮阔空寂,侍卫们森森而立,寂无人声。
妙音公主待罪而死,沈家不敢擅自入殓,只能来请天子的口风。哪怕天子不肯亲临,至少说一句以何种身份下葬,沈家人心里也能稍稍安定一些。但从上午一直跪到下午,期间只太子派人出来劝请暂离——道是天子正在礼佛,不许人打扰。而天子并没有一言传出
待到未时将尽,殿内终于有人捧着清水、焚香之属出来,想是天子礼佛完毕了。沈家人忙又上前打探消息,不多时,太子终于亲自从殿里出来。沈家人赶紧询问,“陛下的意思是?”
太子只摇了摇头,随即露出吃痛的表情,扶了扶脖颈——沈家人见他脖子上也包了一圈细麻布,便知他也受了伤,终于没敢再多说什么。
太子这才道,“阿爹正在气头上,你们先回去吧……”又道,“先入殓了,丧仪之事我再缓缓同阿爹说。”
入殓之后停灵,是为了供人凭吊的。可妙音公主犯了这种罪过,谁还敢跟她沾是半点关系?还停灵做什么。停在哪里岂不徒令沈家焦虑?
天子命他们“看着处置”,沈家已够倒霉了——一个外家又哪里知道该怎么处置一个要弑父的公主?恨不能不接手才好。所幸妙音公主入府前麻利的抹了脖子。沈家请妙音下车,车上迟迟没有回应,待鲜血滴了满地,沈家慌忙去查看时,才知妙音公主已死去了。如此,沈家虽松了一口气,却也还害怕担上擅杀公主的罪名。
这会儿若还让妙音公主的灵柩停在自家,是怕旁人不知道妙音公主和自家的关系吗?
便道,“公主毕竟已经出嫁,是不是送回刘家更好?”
维摩不由就沉默了片刻。
虽被妙音骂是“贱人”的儿子,但妙音已死,维摩的恨恼已无处着落。反而想起幼时姐弟间相处的种种情形来,见她尸骨未寒,沈家便这么急于脱清干系,不由为她感到悲伤起来。
何况,半年多前刘敬友就已和妙音公主划清了界线,这会儿如何还肯令妙音的尸首带着谋逆之罪入门?
若再被刘家退回来,岂不是要让妙音公主暴尸街头?
道,“这话舅舅还是找阿爹说吧。”便也不听沈家解释,转身回殿内去了。
妙音公主是因弑君、弑父不成而自杀,宫中无人敢替她说半句好话,就只维摩一人因当时以身替天子挡刀,此刻反而能为她说句话。
故维摩去而复返。
折腾了一夜,此刻天子已命妃嫔子侄们回去休息。只二郎年纪最小,天子便留他在殿里歇着。
此刻二郎正跪坐在天子榻前说话,天子抬头见维摩去而复返,便令二郎起身立在一侧,目光柔和的望着维摩,道,“不是让你回去歇着了吗?你还带着伤,不必硬撑。”
维摩道,“儿子没事……儿子还有事没向阿爹禀报。”
天子令他直言,维摩便将萧懋德向他告密,反而被他扣押在东宫的事告诉天子,道,“阿姐自幼养在深宫,平日交游的也都是些后宅妇人,哪里认得这些杀人越货的贼子?儿子怀疑那两个刺客同西乡侯脱不了干系,恳请阿爹严加追查。”
天子却沉默下来,半晌方道,“……还算他有些良心。”
闻言二郎只垂了垂眼睛,没什么触动。维摩却一惊,抬头望向天子。
天子一脸倦怠,道,“把人放了吧。”维摩还要再说什么,天子已又道,“朕会令宗正寺严查。你就不要沾手了,免得让人说你苛待兄弟。”
维摩心情复杂,不肯应声,却又不知该如何规劝。
二郎看了他们一会儿,便道,“儿子实在想不明白。”他一贯沉默寡言,这次却主动开口。天子和维摩俱都望向他,二郎便疑惑道,“阿姐究竟发什么疯?又要刺杀阿爹,又要刺杀大哥——谁能比阿爹和大哥待她更好,莫非她还想当女皇帝不成?”
维摩斥道,“荒谬,天下哪有女人当皇帝的?”
二郎道,“是啊……我看阿姐也没有这种野心。”这才缓缓道,“何况,这天下哪里还有比公主更尊贵的女人!她被鬼迷了心窍了?”
维摩一怔,这天下比公主更尊贵的女人,就只有皇后了。二郎虽明着在说妙音,实际上还是在说萧懋德的野心。
他立刻望向天子。
天子何尝不明白二郎话中含义。沉默了许久,才道,“不要再提这个祸害了。”又道,“——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兄弟二人一道出宫,分道前维摩不由叫住二郎。
二郎回头看了他一眼,将手拢在袖子里,道,“今日阿爹进用的膳食,大哥可看到了?”
维摩愣了片刻,猛的记起来——还在大年正月,天子桌上竟尽是素斋,不见半点荤腥。因天子信佛,每月初一、十五茹素,维摩习以为常,便没怎么惊讶,但此刻想来才觉出异常。
二郎便道,“阿爹只是不说罢了。”他宁肯礼佛也不去看妙音一眼,看似无心无情,实则是见了子女的血肉,内心极为痛苦,唯求超脱出世,“牛羊尚且不忍杀害,况乎子侄?”
天子看似动摇,但最终只怕还是会放萧懋德一条生路。今日他们兄弟的进言,其实都只是白费口舌罢了。
维摩垂头沉思着,终于叹息,“……我明白了。”
二郎听他叹气便觉着头痛,便道,“纵虎归山,后患无穷。你今日若放了他,他日必受祸乱。不如先斩后奏,杀了他。”
维摩道,“阿爹已下了命令,岂能违背?何况还有那两个刺客在。只要刺客招供,纵然阿爹放他一条生路,他也得脱一层皮。哪里还有余力作乱?”
二郎摇头道,“只怕刺客招出来的,不尽如人所想——否则他怎么敢向你告密?”
维摩沉默了片刻,道,“那也没旁的办法。”
二郎心想你都有胆量私心扣住他,就没胆量错手杀了他吗?这会儿放他何异于放一个死敌?
但说到底,萧懋德是死是活都同他不大相干,真正会为此烦恼的也只维摩罢了。甚或萧懋德活着,对二郎而言反而有益处——至少有这么个靶子在,维摩便不能将矛头尽指向他了。何况他已尽心苦劝。莫非还要亲自把事揽过来,替维摩杀了萧懋德不成?便也不再多说了。
刺客的供词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这二人竟出自小沈氏的门下。
沈道林年迈体虚,听到这个消息一口气没上来,就此病倒再床。沈家上书自辩,天子降旨抚慰功臣,令沈道林安心养病。
未几,小沈氏自尽。
沈道林乞骸骨,天子准其回乡荣养。但沈道林一把老骨头受不住颠簸,竟便死在回吴兴的路上。沈家还在任上的子侄尽数回乡丁忧。
颓势难返,树倒猢狲散,告发沈氏违法乱纪的奏函如雪片般飞来。甚至有人揭发沈家当年暗通李斛,意图犯上作乱。天子将这些奏函一一摆开,真想悉数发下去严查。但最终还是一一压下——汝南又有零星叛乱,交广一代局势也总不稳定。而江左多土豪,彼此之间交错联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难以轻易连根拔起。现在还不能将他们逼到绝路上。
沈家一败,宫中有传出许多流言——台城的秘密便如淤泥般层层累积,看似已消失在时光的长河中,可不知何时一块石头投下去,便能激起漫天陈旧烟尘。
徐思当年嫁给李斛的旧事也被翻出。原来李斛之所以非徐思不娶,正是因为当年错听了沈家一句话,想借娶徐思一事表明自己贪恋美色,没什么大野心。沈家就此将徐思塞给降臣,断绝了天子对徐思的念想。
只不过结果事与愿违,天子终是知晓此事,对皇后的敬爱也由此断绝。
最终李斛事败,徐思再度入宫。而皇后早已因病过世,虽说沈家终是握紧了大皇子,并将大皇子扶持上太子之位,但到底也没能长久。
徐思听了只当作耳旁风——这些事她早在当年便已知晓,此刻翻出来又有什么意思?于她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还徒然令如意心中猜疑。
不过如意毕竟懂事了——虽隐约察觉到自己的生父恐怕就是传言中残暴不仁的逆贼,但并不执着于寻根究底。反而害怕勾起徐思的伤心事,不肯在徐思面前流露出什么痕迹来。
徐思干脆便同她说笑,“那年腊月雪后,寒梅花开得热烈。便如烈火烧在琉璃白玉之上,烂漫的红了漫天。我贪玩,偷偷跑去梅花树下喝酒。却见有人比我先来,是个身量小小的小娘子,只有这么高,生得窈窕美貌,模样就和你差不多。矜持的端坐在梅树枝上,火红的纱裙垂落下来,眉心有花蕊似的花黄。她见我喝的得趣,便抿着唇眨着长睫毛望着我。我问她,‘你要喝’,她就点了点头。我便请她喝了一杯酒。后来她就说,‘蒙你当年手植,这些年教我诗书,赐我琼浆,供我容身之地。我无以为报,便满足你一个心愿吧’。我以为她在开玩笑,便说‘你来给我当女儿吧’,她说‘好啊’——后来我就生下了你。”
如意:……
如意笑过一阵,也知道徐思是在安慰她。便道,“原来我是梅花精托生,被阿娘用一杯酒拐来的啊……”
徐思笑道,“简狄吞玄鸟之卵而生商契,姜嫄履大人之迹而生周弃。我怎么就不能遇梅花精生下你?我最喜欢寒梅花了,凌寒傲雪,暗香悠远,正是女孩儿该有品格。”又道,“只是没想到十五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转眼你就这么大了。”
借着这个年,如意十五岁,笄年已至。原本该出宫立府,但因妙音公主一事,天子消沉至今,便将如意给忽略了。
故而眼看着上巳将至,天子还没下旨拨建公主府——不过徐思已为如意准备好了笄礼,待行过及笄礼后,徐思打算亲自向天子提这件事。
虽说也十分舍不得如意,但宫中这么多流言,她还是觉着如意早些离开自立为好。
便又道,“早些年你还小,阿娘便一直没有问你。这些年你一直和徐家表哥一道求学,想必已熟知他的品学性格了……若让你嫁给他,你可愿意吗?”
如意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她在除夕夜里所撞见的事,但此刻骤然听徐思问起来,她脑中还是立刻便是一片空白,随即那夜的记忆便被唤醒了。她用力将指甲掐进手心里,才总算能将记忆摆脱。
萧懋德和妙音所说的那些淫词浪语如意确实已尽都忘了,但她确实从那些话里知道了一件事——这种事是夫妻之间要做的。
她喜欢徐家表哥,她觉着能和他一辈子都在一起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事,可是……那些事她做不到,甚至连想都不愿意想。
那记忆令她感到极度耻辱。她尚且不至于因此连男人都见不得了,可一旦意识到她和徐仪日后将结为夫妻,将……她甚至觉得无法坦荡无虑的和徐仪独自相处。所幸自年后他们便再没有相见。
如意面色不由便又苍白,只攥紧了手不肯说话。
——她也曾一度想将心事吐露给徐思知道,可妙音自尽了。她又病了一场,便错过了能说的时机。随着时间推移,如今再让她提及此事,她却已羞于开口了。
徐思见她似乎并不只是单纯的害羞,反而还带了些急和恼,眼泪都快被逼出来了,心下便咯噔一声。
“你表哥做过什么令你恼火的事吗?”
如意飞快的摇了摇头。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一头扎进徐思怀里,低声道,“能不能过一阵子再说……我不想谈这件事。”
徐思便就势摸了摸她的头,若有所思,道,“不着急。那就过一阵子再说吧。”
因这一年多事,自正月里,如意便没有再去国子学读书。
不过在旁的事上,徐思却给了她许多自由——譬如跟着二郎一道微服出巡之事,徐思便已然松口了。只不过先前天寒事多,姊弟二人便都没什么出行的想法罢了。
徐仪也没有再去国子学读书。他已十七岁,人品学识门第兼美,身旁人都希望他能尽快出仕。
国子学生大多都已郎官起家,为散骑侍郎、黄门侍郎或秘书令之类清贵之官。但徐仪曾随父亲出京任职,对于京城这些世家子弟的脂粉习气十分看不惯,不想留在建康混资历。他更想去大司马或大将军幕府,从武将起家。
这两边的征辟徐仪其实都已收到了。他当然有自己的倾向,但这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徐仪还是想同如意商议后再做决定。
他也确实很久没见如意了,心中也十分思念。
他便透过他阿娘向徐思露了口风,约在上巳节后同如意相见。
徐思心中五味杂陈,托腮看着如意——她其实并不怎么担忧徐仪做错什么,她这个侄儿正是世人所说“才貌仙郎”,最妥帖不过。但女孩子的心事有时就是无法争究“对不对”,就是偏偏不肯喜欢上那个“好”的。
当年她只想着什么安排对如意而言最妥帖,如今却有些懊悔自己当年决定了。
若如意不喜欢徐仪,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