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上)

茂林修竹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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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州的饥荒其实只是二郎手中诸多麻烦中并不算十分迫切的一个。

    对他而言更棘手的是寿春之围。

    因前线溃败,淮北大片土地落入敌手。九月中,东魏国集合三路大军围困淮南重镇寿春。一旦寿春失守东魏大军渡过淮河,战线将很快推进到长江一线,那时建康的局面便危急了。

    但前线消息驳杂不通,等建康确认寿春被围攻时,已到九月下旬了。

    朝廷剩余的兵力大都被牵制在汝南一线,故而对寿春的局面束手无策。只能仰仗徐茂坚守不降,等朝廷抽调出援军来。

    在二十几万大军的围困下,没人知道寿春究竟能坚持多久。已经有人倡议重新在京口驻防,加强石头城防和江上巡逻——分明就是在做放弃淮南、退守长江一线的准备。

    二郎不无嘲讽的想:所幸长江龙蟠,石头虎踞,建康城防固若金汤。他们还不必做投敌、亡国的准备

    二郎确实比旁人更有理由担忧寿春之围困。

    不用为旁的——被围困在寿春拼死力守之人,是他的亲舅舅。

    二郎是扬州刺史,掌握一州军政钱粮大权,离徐州也最近。他能去救徐茂,但问题是扬州正在闹饥荒,而大军不可能空着肚子奔袭去寿春。如何筹集军粮,这才是扬州幕府所面临的最大危机。

    如意在这个时候给了他七万六千斛粮食。不多,可确实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但二郎手下大军并没能奔袭淮南去解寿春之围困。

    因为汝南叛军先于西魏大军,直逼长江而来。

    天和五年十月。

    清晨。

    红日将升未升时候,江上薄雾弥漫。洲渚滩涂还沉在一片黑暗中,远望只见白水黑土,风吹芦苇瑟瑟。一时渔船的撑杆破开江面,惊醒水禽,那鸥鹭便拍打翅膀,在波光中腾空而起。

    如意晨练归来,路过此地,忽就想起去岁十月里她送徐仪出征的情景。原来当日秋景与今日并无什么不同。

    日月轮回、四季更替,年复一年。新景似旧景。

    可期年之会已至,同她相约之人却没有回来。

    江上风劲,她不过愣神片刻,系发的青巾便被江风吹开了。

    她便在栈桥便坐下,一边思索着昨日看过还未处置的公文,一边信手挽发——在长干里住得越久,她公主的身份便也越发模糊。虽说不至于像此地寻常的妇人般赤脚挎着木盆来江边捣衣,可若她想一个人出去散散心,她府上那些婢女内侍已能泰然处之。

    故而她能如此刻这般,安静的一个人的待着。

    她毕竟是被伺候着长大的,又三心二意,摆弄了半天头发,也只挽出个歪歪的髻子来。她也不大在意,随手用青巾绑好

    又俯身拨弄江水,用以濯手。

    她正待起身时,忽听一声轻笑,旁边一苇孤舟上便有少年挺身坐起。

    原来先前他枕着手臂躺着舟内,因他逆着波光,故而如意没注意到。

    那少年逆光而坐,形貌爽朗清举。有那么片刻如意望着他,恍若得见故人,江雾潮湿,她眼中、睫毛上尽是濛濛水汽,一时竟有些分辨不清。

    “原来古诗是这么来的。”他低笑道。

    这声音响起时如意才骤然回过神来,她忙垂下眼眸,侧身擦了擦脸颊。遮去眸中雾气与失望。

    ——那并不是徐仪。

    可也确实是故人。如意纵然不记得这少年的模样,可她至少记得他背上那柄格外瘦峭的长刀,他竟连在船上睡觉时也依旧抱着它。

    何况事实上这少年气质独特、容貌出众,她其实记住了他的模样。

    她还记得初见时他用一把芦苇调戏她的劣迹,想来这次所说古诗也不过是“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一类抖着小聪明调戏人的话,便不肯接他的话。只道,“原来是你。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那少年眼眸便一明,笑问道,“——你还记得我?”

    如意坦诚道,“是。想来你也记得我吧。”

    “那是自然。”那少年便笑道,“可惜今日我依旧不能回报你当日一饭之情,这一次我是真的身无分文了——”正说着他腹中便一响,他便一笑,又望向如意,“你能否再招待我一顿好饭?”

    他说得毫无有求于人的窘迫,反而如清风徐徐,明月朗朗,干净坦荡得很。

    如意便道,“好。”

    恰后渚篱门前的茶摊又支起桌椅来,如意便依旧在那里请他。

    他也并不嫌弃寒酸,照例点三升米饭配一锅蒸鱼、一壶茶水。如意看他吃得香甜,竟也有些饿了,便也点了一份豆花。

    茶铺里用的木勺粗糙而肥大,勺子柄还有些油腻。她锦衣玉食惯了,一时不大适应。好不容易用那么钝的勺子将豆花划开勺起,却又无法用很好看的礼仪将勺子送到唇边喝下去,还不小心将汤水撒了出来。等她终于笨拙、艰难的吃到第一口早餐的时候,对面的少年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你是被人喂大的吧?”

    如意:……

    他便随手勺了一勺鱼汤,示意给她看。

    如意学着他的模样喝了一口,以回应他比起示范更像取笑的“指点”。回击之后,便不肯再喝了——豆花咸且调味粗糙,实在难以下咽。

    那少年只一笑。吃光了自己那份,便又端起如意的碗,用勺子敲了敲碗边,道,“你不喝了吧?”

    如意略有些疑惑的点头,那少年便麻利的将碗捧起来,津津有味的将那碗豆花喝光了。

    如意不意他竟就着她的碗吃她剩下的东西,下意识已站起来退了一步,满脸通红。

    他还不解,“怎么了?”

    如意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只能吃下这个闷亏,扭头道,“……腿麻了,起来活动活动。”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升起来,一时风平,江上波光细碎。似乎又有渡船靠岸,茶摊上接连来了四五个人。都一色的高大身材。明明天晴无雨,日头也并不晒人,却都带着斗笠,面容遮挡在兜里的阴影里。是粗人的模样,可按在包裹上的粗糙的大手,肤色却很白。

    如意不由就有些在意,心想那包裹的形状扁而长,不像是寻常行李。

    那少年却忽就引开她的注意,道,“你还不曾问过我的姓名吧?”

    如意却已无头一次见面时对这少年的好奇了——这少年其实并未改变,依旧是有趣、可结交的,可如今她的心态确实是略有些枯槁了。她只心不在焉道,“萍水相逢……

    “我叫顾景楼。”那少年却干脆利落的开口了,随即又笑道,“这回我是从北边回来的,你不问问我北边有什么消息吗?”

    待如意意识到他话中所隐藏的可能时,她不由睁大了眼睛。她的心就在这晨光中一点点的苏醒过来。有名为希望的、纵然渺茫不可靠也一次次让她为之徒劳奔波的东西,骤然被点亮过来。

    她不由就急切的道,“你可去过——”

    可她的话尚未说完,就被刺耳的金属与皮革的摩擦生打断了。那是宿铁阔刀骤然出鞘的摩擦声,那刀刀锋阔大,刀剑微翘,有独特的沉重的出鞘声。这刀可轻易斩甲三十扎,是战场上最常用的劈砍武器。纵然如意对杀气感知迟钝,可当这么沉重的大刀携着刀风自侧后劈来时,她的身体立刻便做出了反应,闪身避让。

    而顾景楼比她还要快,他已拔出长刀迎上前去,将那大汉握到的手齐手腕斩断。那大汉举着断臂哀嚎,而顾景楼好不动容的侧手揪住那大汉的衣领,用他作盾牌去挡其余的斗笠人。那大汉片刻间便死在同伴的刀锋下,顾景楼见斗笠人们毫不顾虑,便也弃如敝履的将他随手推开。

    他的剑极快,只见残影。脚下一旋,便又迎上前架住了另一柄阔刀。他身形比这几个大汉整整小一圈,手中长刀也极瘦峭——甚至不比阔刀的刀锋肥厚,可一触之下竟不落下风。

    如意习武已十年,这是她的初阵。可也许是因为她满心只想着从这少年口中问出消息,明明见了刀光剑影、鲜血和残肢横飞,却没太多恐惧。虽不免面色苍白,脑中迟钝,却没怕得想逃。

    那些斗笠人已丢开她,合力围攻顾景楼。在短暂的失措之后,如意很快便回过神来。她怕顾景楼独木难支,抬步转身便一头钻进茶铺里找武器。她漫无目的,进屋胡乱搬起一把椅子,就见一旁桌子底下掌柜的和小二哥抱头缩在下头。抬头看如意的目光仿佛她也是个太岁。

    如意抱着长凳,身上还溅着斗笠人的血,面色因紧张而有些僵硬,问,“有刀吗,要长的。”

    小二哥瞪着她,抬手指了指,“……墙上挂着柴刀。”

    如意循着他手指所指垫脚去取柴刀,问,“认识何满舵吗?”

    掌柜的和小二哥都道“认得”。如意胡乱挥了挥柴刀试手感,便要出门。却也没忘了说,“别躲在这里——去找何满舵,就说少当家出事了。”

    顾景楼周旋在四五个歹徒之间。虽说他并不指望如意的战力,但如意二话不说扭头就跑,也实在让他大失所望。

    ——好歹给他个机会说完“我顶住,你先逃”再跑啊!

    而且就算不等他说,也至少在逃跑前替他壮壮声威,交代点什么吧。

    结果他一回头就见如意挥着柴刀又冲回来了。

    顾景楼:……

    顾景楼杀回到如意身边。

    两人背身站着,顾景楼虽年少,但长刀犀利、其人勇猛,那些斗笠人一时竟不敢蜂拥而上。

    顾景楼便从后腰摘了把一尺来长的短刀给如意,道,“用这个。小心些用——这刀锋上淬了剧毒,见血封喉。”

    那些斗笠人面色不觉都一变,神态越发谨慎了。

    如意接过刀抖掉刀鞘,却也没丢掉柴刀,而是双手持刀——这两柄刀都太短了,让她很没有安全感。她气息略有些紧张,所幸习武久了,很多习惯早已深入骨髓,步态和架势并没露出破绽。

    她问,“这是些什么人?”

    先前一番酣战,这些人的斗笠已都被切开或丢掉,露出了斗笠之下的面容——这些人大都高鼻深目,鹰视狼顾,面相凶残得很。分明不是中原汉人的长相。

    顾景楼双手持剑戒备着,眼睛如嗜血的孤狼般带了微微的兴奋,劣势之下他反而越发的斗志昂扬。他一边观察着局势,一边道,“这些都是羯胡,从汝南一路追杀我到金陵,就因为我探听到的消息——你确定还想问我?”

    如意道,“你有北伐大军的消息吗?”

    顾景楼道,“有。”

    如意便沉舒了一口气,令自己平复气息,道,“那就杀出去再说吧。”

    短暂的对峙终于被打破了,那些斗笠人再度袭来,如意和顾景楼也分别迎上前。

    如意毕竟是头一次搏杀,她并不敢跟这些人短兵相接。那阔刀的刀风铮铮然刮的她耳朵疼,她很清楚只要被扫中一下,她便得伤筋动骨。但她所修习的武艺原本就已灵巧见长,那些斗笠人的功夫却朴拙而重力,故而她躲避得并不艰难。

    她缠住一个人,顾景楼那边轻松了许多。但以一第三,一时也占不了上风。

    正僵持间,如意便听远远的传来一声口哨,有人大喊,“少当家的,离远些!”

    如意心中一振,俯身避开斗笠人横扫过来的刀锋。脚下一蹬,便想跳出战圈。

    然而那斗笠人意识到如意这边援兵已至,却不肯轻易放如意离开——她分明就是这一行人中弱且身份尊贵的那一个,正好拿来做人质。

    他上身强行一旋,那长刀的去向竟立时调转,刀背向着如意的后背挥来。

    如意察觉到背后阔刀的风声,那刀锋分明向着她的脖颈而来。她脑中一时就只有那阔刀的轨迹。

    ——避无可避。她想。

    不知为何,先前她怕那柄阔刀怕得避之不及。这一刻却像个亡命之徒般,脑中冷静得厉害,竟半点恐惧也察觉不到了。

    她便在空中强行转身,用手中双刀架住了挥砍而来的阔刀。她并非实架,实际上是顺着斗笠人的挥砍将他的刀锋拨开。已卸去的大半力道,可双手还是被镇得一麻。但她脚下腾挪,硬是站稳了身形,借力向后腾跃几步。

    而一支白羽长箭就在此刻贯来,钉进了那斗笠人的胸口。

    那箭力道极大,整支箭身几乎都没了进去,只露一段箭羽在外。

    局面已然逆转,三个斗笠人却不退反进,几乎用以命换命的手段直向顾景楼杀去,竟是宁肯搭上性命也势要将他灭口。

    但何满舵带来的弓箭手极为沉着大胆,竟在这么近距离激烈的缠斗中再度出手,射杀一名斗笠人。

    此刻何满舵一行已然赶到如意身边,如意抬手一指,道,“帮那个瘦长刀的!”

    其实不必她解释——另外两人一看就是胡人,何满舵等人早一拥而上。如意不得不再度叮咛,“留一个活口。”

    顾景楼已脱身而出,跟如意一道站在一旁看着何满舵他们以多欺少。

    “你是少当家的?”

    如意:……

    如意不作答,他也不在意。微微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战局,忽就问道,“你师承何处?”

    他早看出如意是练家子——从栈桥上起身时她姿态轻盈,转身时的步法平稳灵动,处处透着身法的影子。来茶摊前他还故意不动声色的故意踩起江边朽木绊了她一下子,虽没就此看出她的师承来,却推断出她必然从小习武。

    而适才她在空中转身架住长刀后稳住身形的一整套身法,若他没看错,恐怕和他师承一脉。

    如意依旧不作答。

    何满舵他们并没能及时擒下那两个胡人——他们见无路可逃,麻利的抹脖子自尽了。

    如意怔怔的愣了好一会儿。

    京城首善之地,一国公主几乎命丧胡人之手,这其中意味她隐约已能察觉到。她并不是对这些歹徒心存怜悯,可是……原来这就是杀人的滋味吗?她只觉着身上粘腻血腥,入鼻的气息令人作呕。

    片刻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手上竟还牢牢的握着那两柄刀。她试图抬手将那柄短刀还给顾景楼,可手竟酸软的抬不起来。

    她默默的背过身,道,“去府衙报案吧。”

    “萧琉璃。”身后却传来这么一声。

    如意脑中一醒,下意识打起精神抬头去找,心想琉璃竟也来这里了吗?可是是谁这么大胆竟敢直呼公主的名讳?

    待看到顾景楼笑眼弯弯的望着她时,才意识到竟是他叫的。

    她戒备又疑惑的望着顾景楼。

    顾景楼笑道,“家父江州刺史顾长舟,我是他的幺子,名景楼,字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