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第八十六章(修改)

茂林修竹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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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和六年五月,萧怀朔回京。未几就在众人的拥戴下顺利登基称帝。

    五月底,李斛的首级从江北传来——果然如萧怀朔先前所预言,他离开建康之后不久便被亲信所斩杀。叛军献上他的头颅请降。这个祸乱了整个江南的大罪人的性命,就此和这场几乎倾覆天下的叛乱一道画上了句号。

    随即,萧怀朔命徐仪北上徐州,迎接徐思还朝。

    如今的建康城,台城已废弃不可用,附近的官邸、民居也多有毁坏塌圮。昔年繁华形胜的金粉之地,几成一片废墟。

    徐仪入城后修整了一些路段和官署,勉强用于日常办公。因维摩早先居住,东宫保存尚还完好,萧怀朔便暂且将东宫借用做皇宫。除此之外的地段全都急需重建。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大匠作为萧怀朔规划的重建步骤居然绵延到十年之后。光各处废墟的清理工作,满打满算也要三个月时间。

    萧怀朔不能总是住在东宫,太后还朝后也得有相应的宫室,何况萧怀朔日后还要立后、纳妃。

    因此最先开始清理的,便是宫室旧址。

    早先的宫城经历战乱和大火,大半都已损坏了,但也并非没有幸存。只是这几处存留的宫室,清理起来反而更麻烦一些。

    ——李斛入城之后,纵容士兵□□掳掠,宫中嫔妃、侍女们几无幸免。因李斛和麾下将领们都将皇宫当女闾,宫娥们沦落如营妓。而宫城之外,陷落在城中的世家官宦女中,也有不少人为了活命或是过得宽裕些,而被迫或主动委身事贼。这些女子也大都被遗落在宫城内。

    留当然是不可能留下她们。但该怎么处置,城中舆论却也众口纷纭。

    颇有一批士子觉着,这些女人出卖肉体依附叛军,堪称不忠不孝不贞不洁,理应游街弃市以儆效尤。这种说法甚嚣尘上,很快便流传到民间。叛军在建康杀人无度、坏事做绝,百姓恨不能食肉寝皮,只不敢罢了。如今一朝翻身,心中隐恨爆发,哪里肯饶过这些和叛军睡过觉的女人?恨不能人人去踩她们一脚,在她们暴尸街头后分一口细肉,好发泄怨气。

    民愤汹涌。就算有同情这些女子的官吏,也不愿为她们惹上“同情叛逆”的质疑,公开替她们说什么公道话了。

    这件本来无需摆上台面的事,就这么捅到了萧怀朔面前。

    萧怀朔:……

    萧怀朔朱笔批复,“各遣回本家”……才落了五个字,便又想到,且不说这些女人家中还有人没有,纵使真的有,怕也多是些将她们献给叛军以求自保的父兄。这会儿送回去,舆论喧嚣之下,她们更免不了被父兄私刑杀害的下场。这便有违他的本心了。

    他回笔一勾,将这五个字划去。

    尚未批复好,外头便有人来通禀,“沭阳公主求见。”

    萧怀朔却未料到他三姐姐会主动求见他——他们姐弟关系本就不亲密,何况如今他所住的宫殿、所坐的位子,原本都属于维摩,琉璃对此颇有心结。

    他便搁笔传唤,“请公主进来。”

    琉璃拾步进来,眉眼仄仄、目不斜视,看得出对萧怀朔住在东宫一事,还是有些不大适应。

    姐弟二人寒暄之后,她便直接开口道,“陛下打算怎么处置后宫那些女人?”

    萧怀朔不由好奇心起——就他所知道的,她三姐不是这么体恤下情的人,几百“贱婢”的死活她也许不至于无动于衷,但若搁在过去,为此按下性子来求见他,却也不可能。

    他几个姐姐中,唯一必然会过问此事的,也就只有如意一个。

    他便问,“里头有三姐相熟的人吗?”

    琉璃果然露出些被冒犯的表情,“纵使有,做出这种事,主仆的情分也断绝了!我不是来替她们求情的。”但她顿了顿,还是说道,“可说到底,你我贵为帝胄,彼时也只能仓皇出走。贵人尚且不能保住家国,哪里还有脸面要这些身处卑下、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守贞守节?那些非要清算几个小姑娘的大老爷们,也真是有脸了!”

    萧怀朔忍俊不禁。他三姐说话,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犀利逼人。

    但他想了想,还是说道,“我倒觉着三姐说的不错。但如今舆论汹涌,不处置她们只怕不足以平民愤。”

    琉璃不由就一顿,踟躇许久,才又低声道,“可那毕竟是几百条人命。又没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怎么能就为了平民愤……”

    萧怀朔于是知道,他三姐确实同过去不一样了。他一笑,却固执道,“我明白。可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琉璃到底还是没能令萧怀朔松口。

    出了东宫,她便吩咐车夫,“去长干里,我要见舞阳公主。”

    那“车夫”回头一笑,眉眼英俊,从容潇洒——分明是换了一个人。那个只要她出门,就至少一天跟她“巧遇”五六遍的顾景楼,又出现了。琉璃不由头痛扶额。

    顾景楼却是自来熟,已问道,“去见她做什么?”

    琉璃张了张嘴,到底还是不情不愿的告诉他,“就是昨日在泰明楼听见的事……我想着,她也许还没听说。”否则怎么至今还不出面?

    昨日顾景楼恰与她同行,果然一听便懂,意味深长道,“……这件事哪里用得着你出马去说?”

    琉璃瞟他一眼,道,“那你去替我说?”

    “也用不着我。”顾景楼了不在意她话中带刺,毋宁说很喜欢她这直言直行,“这件事谁都用不着提,你忘了陛下是谁生养的了吗?”

    琉璃愣了一下——她居然真忘了!萧怀朔是徐思的儿子,就算全天下的男人都对那些女人喊打喊杀,他也不会。何况徐思的鸾驾已到达京口,就算萧怀朔真要犯浑,以徐思的仁慈明哲,也必不会放任于他。

    她还在想如意为什么还不出面,原来从一开始就不用人特意规劝……

    萧怀朔今日哪里是犯浑,分明就是故意耍着她玩。这些天生就比人敏捷、偏还生来就高高在上的男人,不论徐仪还是萧怀朔,真心都可恨透了!

    顾景楼分明又是一个比她敏锐机警的男人……琉璃不由心生疏远。

    而这个不自觉的男人津津有味的看着她沉思、恍悟,便又跟个顽劣的熊孩子似的,弯了眉眼笑眯眯的纠缠上来,“现在你总算有空闲了吧?”

    琉璃心里始终不痛快,若在往常,自己气恼一阵子也就罢了。但现在她身旁跟着顾景楼,顾景楼可是个为了自己舒服祸乱天下亦无不可的人。

    于是如意才抽出空闲吃口午饭,就得到消息——她三姐姐沭阳公主萧琉璃如此这般碰了壁,希望她能进宫去劝劝天子。“想必你的话,二郎还是会听的。”

    如意:……

    这日午后,萧怀朔歇晌才起,便有人来通禀——舞阳公主到了。

    萧怀朔恍惚了片刻,不由苦笑:原来就连琉璃的话,都比他的管用了。。

    侍女上前服侍他洗漱,他只吩咐,“打一盆凉水过来便可。”他便以冷水渥面,令自己从午睡未足的昏沉中醒过来。醒过神来便见侍女盯着他的领口,他垂眸望过去,那侍女脸上霎时红透,忙逃也似的移开目光。

    他心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也并不追究。只是心中忽就有些骚动。侍从抱了夏衣来为他更换时,他抬手道“不必了”,便令人请如意进来。

    如意进屋时,便见萧怀朔带着一脸将醒未醒的迷蒙,坐在矮几前批阅政务。

    懒散不爽却又一本正经的模样,依旧如当年任丹阳尹时一样浑然天成。但他确实已长大了,松松垮垮的领口下,属于成年人的肌理轮廓已十分清晰。原本散漫无邪的姿态,如今看着已颇有些令人面红耳赤了。

    如意来找他谈正事,对上他这般模样,只觉得又恼火又无力,“……你就不能把衣裳穿整齐了再见人吗?”

    她这种反应,倒也不能说出乎意料,可萧怀朔心里还是被刺了一刺,方清醒过来——对了,如意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辩解的语气便有些生硬,“……热。”

    虽如此,还是招了人来服侍他更衣。

    如意就背过身去,坐在屋外檐下等着。

    天气渥热,人的心情也格外容易烦躁。总之当萧怀朔更衣出来时,见如意好整以暇的模样,心中的躁动不轻反重。

    压抑了又压抑,才勉强能面无表情的同她说话。

    “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打算主动来见我了。”

    如意踟躇了片刻,才有些恍惚道,“近来忙得很……”其实只是怕睹物伤情罢了——眼下这个建康城,就只有东宫还是当年的模样。偏偏就连东宫,也已物是人非了。

    她也并不多做辩解,只道,“听说江北来信了,是阿娘要到了吗?”

    萧怀朔道,“嗯,六月一日启程南下,昨日已到了京口——我打算亲自去迎接,你去不去。”

    如意道,“自然是要去的。”又同他商议了一阵徐思回来之后住在哪儿,才又说,“宫城里羁押的那些女子,你打算怎么处置?”

    萧怀朔老老实实道,“本来是打算发还本家的。但若真送回去,她们哪里还有命在?所以我想着,不如就直接交由官中,各自婚配嫁娶了吧。”

    如意顿了一顿,道,“如今舆论汹汹,你打算怎么平息?”

    萧怀朔光明正大,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意思是我要以身作则引导舆论。我不追究了,百姓受我感召,自然也就不追究了。

    如意被他逗得一笑,萧怀朔见她笑了,目光也不由柔和带笑起来,道,“她们身上的民愤是怎么回事,以你的聪明,莫非还看不明白吗?”

    如意道,“多少能猜到一些。”

    这些女子中也许确有一二个恶人。但归根到底也只是人手中玩物,再坏也坏不过卖身求荣。就算偶有那么几个想狐假虎威,也出不了深宫大院。比之那些做了李斛的伪官的簪缨之家、书香门第,那些趁火打劫,甚至领着叛军到处劫掠的奸人,谁的民愤更多些?何以民愤偏偏就不放过她们?

    一是因为古已有之的憎女病。二嘛,恐怕是有人想借此做文章,故意煽动。

    萧怀朔道,“一些人拿这件事投石问路,若我连这些女子都容不下,自然更容不下那些阿附李斛的二臣。他们也好借机发难。另一些人则指望我避重就轻,拿这些女人作完筏子,就轻轻揭过先前的账去。都是些上不得不得台面的心思罢了。”

    相较之下,牺牲百十个女人就能平息民愤、凝聚人心,这么便宜的事萧怀朔却不屑为之。可见他有他的担当。

    ——这个人毕竟还是她那个虽然傲娇但不流于俗的弟弟。

    他喝了口茶,道,“但也不能一概而论……”

    如意便替他说,“确实有死忠死节死战之人,这些女子虽然无辜,但被推到这个风口浪尖上,若不加以惩处,只怕这些人心中不服?”

    萧怀朔眉头一皱,望向如意,“嗯。所以我想把这些女人配军户。”

    配军户,对良家女子来说是很重的处罚了。

    许久,如意才轻轻的舒了口气。道,“也没什么不好。可是,能不能不以待罪之身配嫁?”她便说,“我打算开个织坊,正缺一二百织女,便令她们去我那里做几个月工。待舆论平息了,再将她们各自配嫁,说不定还能攒出几缗钱的嫁妆。”

    萧怀朔道,“倒也不是不可以。但只怕她们白白连累你的名声不说,到时还要骂你刻薄不仁。”

    如意道,“那也碍不着我什么。”

    她眉眼温婉宁静——这自信并不仅仅源于她达观的天性,还源于对徐仪的信任。她笃定纵然有人败坏她的名声,徐仪也必定不会对她的品节有任何怀疑。她只要问心无愧就够了。

    萧怀朔忽就觉着有些刺眼。

    他便说,“宫里还有些老人,我打算一并遣送回原籍。你可有什么想留下的人?”

    如意道,“是有这么一个人。可惜我并不知道她的姓氏籍贯,只记得她自称‘七娘’。原本她也是宫里的人,可我找人打听她的下落,却总是打听不到。”她目光黯了一黯,“也不知她是否还活着……”

    萧怀朔垂眸,眼中晦暗不明——原来如意早就认得此人。他想,这就容易多了。

    “前阵子给阿爹和大哥下葬,我送来些人去守陵。许是在那里头。”

    如意摇头道,“她仪容颇有些邋遢,眼睛又不大好,应当不会被选上。”她便说,“不过,我还是再去找找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