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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潘多拉的大地上,银线草是一种约等于杂草的烟草,点燃后味道淡如苦茶,但白婴很喜欢。
就像是三叶草里偶尔会生出四叶一样,一千棵银线草里也总会有那么一两株金线草。和普通的银线草不一样的是,金线草的苦性是所有草药中最强的,带有一定毒性,往往在为昏厥的人救命的时候才会用它来刺激一下。
“阿……嚏!”
金线草抓在手里太久,苦涩的草汁溢出,小鬼被刺激得连续打了两个喷嚏,又被熏到了眼睛,泪汪汪地揉了好一会儿,低头把手里采到的金线草珍而重之地整理好时,他看见身旁的夕照下,一条长长的孤影落在他身边。
春醒的归鸟啁啾声随着悄然而至的一句话淡化至静谧。
“你手里的烟杆,是哪儿来的?”
小鬼转过身,眼睛里模模糊糊地只看见一个很高的人,不由得退了半步,把烟杆和金线草拢好,警惕地看着他,道:“这是我媳妇给我的信物,如果我在落日前拿到金线草去找她,她就会跟我回家……你是谁?”
……诶?
安铭怔了好一会儿,半蹲下来,道:“你知道她去哪儿了?”
小孩仿佛感觉到了对方血统上的压迫感,小步往外挪了一点:“关你什么事?”
……好像。
这大约就是白婴当年看他的视角,单纯地看着一个无知稚子慢慢长大,温水一样无味,她是很满足。但对他而言,饱涨得剧痛的心脏无时无刻不在清楚地划分着越来越遥远的距离。
微微出神了一刹那,安铭摇摇头,轻声道:“你告诉我她在哪儿,我替你去问她,可以吗?”
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小鬼犹豫地看了一眼归家的时间,半信半疑地问道:“你认识我媳妇?”
“嗯,认识,认识……很多年了。”
十方监在小孩子的眼里是‘大人们’才能随意进出的地方,是以磨蹭了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点点头,拿出烟杆和金线草。
“她去了十方监里面……好像是东面。大哥哥,我就在这儿等你,你要替我好好问她,她答应过拿到金线草就和我回家的……如果说谎的话,鼻、鼻子会变长的。”
安铭拿起烟杆和金线草——那烟杆已经被握得温热,似乎给他冰凉的手指带去了一点知觉。
“……我也希望她不是在说谎。”
……
依然是记忆里那栋仿巴洛克建筑的老阁楼,飘散在空气中的硫磺味,阴森的灰玻璃窗,一推开门,就能在光影交界处看见飞扬的光尘。
“从现在开始,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你都不要和我说话,我也不会和你说话。”
“我拒绝。”
“为什么?”
“因为你一副要自杀的语气。”
“话不能这么说,自杀和炸碉堡的性质是不一样的,前者是逃避现实自我矫情,后者是为人民群众奉献终身。”
“一样都是明天停尸房见,有什么区别。”
“有点责任感好么,没有我正义的嘴炮去身先士卒,世界末日就要来了哦。反正又不一定会死,都到这份上了不是计较个人牺牲的时候。”
“你牺不牺牲,比世界末日重要。”
黑匣子一下子磕在地上,地上一层灰尘扬起。
白婴仰着脸看天花板,半晌才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乱我心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嗯。”
“你这样没事儿直球照脸打,弄得我很尴尬你懂么。”
“不懂。”
白婴又沉默了片刻,道:“都相处这么久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明白,整个精力都投在这些大事里,所有人都感觉得到在我身上找不到半点儿女情长的希望,你怎么就没半点自觉呢?”
“……有吗?”
这就是基本上情商为零的表征,不管是怎么样的荆棘刺盾都视之为无物。
简而言之——就是想入侵你的人生。
白婴直接朝黑匣子上踹了两脚,才把音频键啪地一声关上,提上气势汹汹地朝顶楼走上去。
意料中的一丝人气也无,意料外地崔蜜也不见了踪影。
顶层的阁楼里除了依然如记忆里那般满室凌乱的纸片墨迹外,正中央的桌子上,横陈着一台没有装外壳的古怪机器。
彩色的金属线链接在周围三台笔记本上,屏幕上一排排数字飞快地跳到着。
白婴走到机器主体面前,一眼就看见液晶屏下面装着简易的密码盘按键,伸出手犹豫着,刚触碰到冰冷的金属盘上,书橱后就发出一声堆得很高的书册落地的声响。
“抱歉……嗯,或许我应该花更多的时间在锻炼身体上,这个孩子太缺乏营养了。”
绝不是那种最终boss出厂前伴随着恐怖的交响乐和全副武装的黑衣保镖这样的严肃气氛,而是很平常地,以一种熟人偶然在图书馆里见面的气氛出现。
尤其是在这张面孔对白婴来说是一种讨厌地熟悉。
多年的高位经历至少让白婴没有做出警惕后退这样的动作,而是也同样淡定地拉了一张椅子和赫尔曼隔着桌子坐了下来。
“我更喜欢喝茶。”
对方显然也稍稍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白婴直接就像个恶客一样要茶水伺候,颇有些哭笑不得道:“水分摄入是必要的,饮品会影响媒介体的工作效率。”
“心情会影响媒介体主人的工作效率,少放茶叶谢谢。”
很沉,很稳,很有气度。
气度这个词,不论男女,在人类整个群体里都只有少数人拥有,他们要么是身处高位,要么是拥有庞大的财富。
哦,是了,史书上以战争奠定王朝的皇帝大多是人类英雄史观里的主角,而这个人,严格地说,是人类社会里现存唯一一个战争出身的女皇。
赫尔曼打了个响指,让身旁从开始就眼神空洞的崔蜜离开准备茶水待客,他自己慢慢把轮椅挪到桌子前,和白婴点头致意。
“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地交谈,如果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会明白我此刻的心情——我这个年纪的人实在是很喜欢和出众的年轻人交谈,尤其是像你这样的,总会让我觉得人类这个群体还是有希望的。”
白婴没去看他,眼神随着崔蜜木呆呆地离开,收了回来,避开了这个问题,道:“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你应该听说过,思维诱导探针,对她而言‘诱导’级的就已经足够了。”
白婴淡淡道:“她之前想杀我,是你们授意的吗?”
赫尔曼笑了笑,摇头道:“也许是你的某个行为伤害到她了,所有平凡的智慧生命都有着把受到的伤害无限扩大化从而做出愚昧行为的本能。”
“那看来就算她得手了,我死的也不冤。”
赫尔曼双手交叠在膝上,眼神宁静地问道:“比起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我有点好奇的是,你一个人来到我这里,是想结束你这场漫长的‘格列佛游记’了吗?”
白婴有些恶质地学着他的动作,同样双手优雅地交叠在膝上,淡道:“也许是你比我先过奈何桥呢?”
“那就太可惜了,如果你回到人类社会,你依旧是个凡人。”
“……”白婴微微偏着头,眼睛却是直直地看着对方的眼睛,道:“怎么说?”
“我为你叹息而已,毫无疑问地,你在这里曾经是个传奇,无数的人歌颂你,认同你,甚至畏惧你。而人类的世界,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呢?那些川流不息的人行天桥下,熙熙攘攘的公交车站,冷漠的上班族……那个世界对你来说,还有意义吗?”
他的声音彷如从海平面上辐散至远方,又自海天一线间逆溯而回,如同海妖低吟而出的属于子夜的催眠。
属于一个制高点的智慧眼光,有着看穿一切的洞察力——
“你很明白自己是个特别的人,和你生活的空间格格不入。”
“当然最基本的,善良、宽容、谦让、勇敢……这些品质你都有,可你周围的人,永远拖着你往毫无意义的生活琐事里走。”
“虚伪的攀比、貌似关心的嘲讽,似乎觉得你过得比他们差,他们的心灵就能得到满足。”
“人就是这样的生物,为了获得群体性的安全感,痛快地牺牲理智,向烟草、烈酒、金钱自我献祭,并以拉拢聪明的人进入他们的猪圈为傲。”
“不是很可笑吗?”
“你在那里无法宣泄你内心的暴戾,你看得到,在那个世界……就算是战争,也弥漫着浸透了肥油的*气息。”
“这就是人类的现状,没有贫瘠时代应有的信仰,没有为谁而战的荣耀,所有流水线上的罐头食品都在徒劳地叫嚣着……不甘心于平庸的平庸。”
“真正特殊的人……你,冷眼看着这一切。”
“你适合战争,适合潘多拉,它才是你应该合辙的所在……”
阁楼里一片静谧,崔蜜轻轻把手里的茶杯放下,抱着托盘俏立在一侧。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茶水里倒映出的白婴的眼睛,已经处于一个半失焦的状态。而一侧的赫尔曼,唇角挂着优雅的微笑,从容地喝了一口茶,慢慢地把轮椅挪到白婴身侧,伸手在轮椅把手上按了某个机关,便弹出一根透明的玻璃管,里面漂浮着一根红色的细针。
如果放大看,那根细针上并非涂装是红色的,而是无数细小的红色折线光丝,精密无比。
“你是我一生中最为欣赏与钦佩的女性,勇敢、智慧、坚韧,这些足以让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们汗颜。”
“可惜的是,你所在的层次并不足以触碰造物主所在的世界。”
他手中的思维篡改探针是经过改良的,完全超越了生物与媒介体的界限,足以让白婴在潘多拉的这个村子成为一个独立的、由他直接改变立场的人。
“很遗憾,你不能一直赢下去了。”
这是无法理解地,人类最高智慧层次发出的催眠信号,彻底解读内心的盲点。
他非常自信,可就在红针刚刚接触到白婴皮肤的瞬间,她很突兀地抬手挡住了他——
赫尔曼的表情定格在意外上,下一刻便被推得轮椅后滑,轻轻撞上身后的书橱。
“满分作文我给你九十九分,至于剩下一分……没有一句经典国骂,还妄想催眠我?谁给你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