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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谈话下来,两人对彼此的观感都很好,感觉也更亲近了一些。
知道慕远久居钱塘,并未出过远门,纪三便跟他聊起自己“游历”各地的一些见闻。纪三的口才很好,叙事有条有理,重点分明,说起那些奇闻逸事,风土人情,极具画面感,让人仿佛身临其境。再加上他令人沉醉的声音和语调,慕远听得津津有味。
这般的博闻强识,见多识广,绝不是一个久居京城,养尊处优的王孙贵族可以做到的。因为不仅仅要读万卷书,更要行万里路,那些见闻不是亲身经历的人说不出这么动人来。尤其是关于塞外风光的描述以及和狼群博斗的惊险,还有万舰争流的胆魄。慕远算是有一些明白他那样出神入化的轻身功夫是怎么来的了。
若不是亲耳所听,亲眼所见,慕远也不相信眼前的人竟是当朝的一个王爷,他更像一个写诗作画的江湖客,或者一个身负绝学,胸怀坦荡,志向远大的文豪。
站在慕远身后真正从未出过远门的天元更是听得入了神,每到转折处,还忍不住出声相询。纪三倒也并未因为他只是一个仆人而轻忽他,但有问题,都微笑着做了解答。
墨砚很守规矩地站在主人身后,没有吩咐的时候,连多一个动作也不会有,就更不用说在主人和人说话的时候插嘴了。
墨砚跟随主人这么久,从未见主人对谁这般亲切过。
在京里面对那些王公大臣的时候,主人向来是不假辞色;对待平民的时候,倒是温和多了,但那种温和是带着一点距离感的;对待他们这些下人,主人说不上严厉,但也说不上多亲近。就连面对偶尔想要表现出亲近之意的天子时,主人也一向是恭谨有礼,进退得宜。
虽然主人从来都能很好地扮演每一个身份和角色,但是墨砚偶尔会觉得,这样完美无缺的主人,有些累,有些孤寂。
但是此刻,与一个相识半日之人谈笑风生的主人,让墨砚觉得有些陌生,就像一直紧绷着的线终于放松了一些,也许连主人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墨砚还是第一次看到主人如此自然地谈天说地,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主人说起故事来这般动听,比京里最好的说书先生都说得好听。
大概因为眼前这个叫慕云直的公子也是与众不同的吧。看起来像个文文弱弱的读书人,救起人来却那般的勇敢不要命。墨砚跟在主人身边,多少也学了些粗浅功夫,眼力也是练得极好的,当时他跟着主人在那叶小舟上。亲眼看到站在桥中央的慕远听到有人落水后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救人,易地而处,墨砚不觉得自己能有那般果决。而且还懂得那样奇怪的救人方法,真让人惊奇。
当然最重要的,其实是慕公子身上的那股气势和风度让人折服。墨砚说不上来应该怎么形容,但是他身上的那股沉静和气定神闲让人觉得很舒服。
不过嘛,墨砚暗暗撇了撇嘴,慕公子身边的那个小厮可就差得远了,哪儿有下人在主人与朋友说话的时候随便插嘴的,太不懂规矩了。这要是在王府,不知道该被管家怎样罚呢。
半日的相处下来,两人已有了些惺惺之意。只可惜好席终须散,日渐偏斜的时候,也到了分别之时。
二人在酒楼门口作别,纪三问道:“可需在下送慕兄一程?”
慕远谢过他的好意:“此处离家已不远,就不劳烦纪兄了。”
纪三微微沉默了一会儿,终道:“如此,那便就此别过,有缘再见了。”
慕远微一额首:“有缘再见。”
慕远心里有一种预感,他们一定会再见的。
目送纪三上车离去之后,慕远方才带着天元起身:“我们走吧。”
回到慕府正是傍晚时分。
慕夫人见慕远回来,甚是欣喜,招呼厨娘按照慕远的口味张罗了一桌好菜,席间又拉着慕远细细打量,看他精神身体都很好,这才满意了。
慕鸿在一旁笑道:“娘,大哥才出门几日,你怎么好像他都出门几年了似的。何况灵隐寺并不远,连钱塘都还未出呢。”
慕夫人嗔了他一眼:“你大哥自小就甚少出门,自个儿出门更是头一回。哪像你这个皮猴子,三天两头地往外跑。”
慕羽裳掩嘴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甚是灵秀。
慕鸿没想到一句话就引火烧身,吐了吐舌头就不再多言。
慕远笑了笑,取出带回来的礼物。
“娘,这是我为你和爹求的平安符,还有这串佛珠,是请净空大师亲自开过光的,娘你平日礼佛的时候正好可以用得上。”
佛珠是用紫檀木制成,每颗珠子都圆润饱满,串成一串手链的样子,既美观又实用。慕夫人很是喜欢,拿在手里细细把玩。
慕老爷接过平安符,微笑着说了句:“远儿有心了。”
慕远又拿出一个玉观音和一个玉佛,皆是拇指大小,通体剔透,雕工极为精美,分别递给慕鸿和慕羽裳,“二弟,羽裳,这是带给你们的,也是开过光的。”
慕鸿大大咧咧地随手接过,看了两眼便塞到腰间,笑道:“多谢大哥,回头我找根绳子串起来,天天戴着。”
慕羽裳心思细腻,女孩子又尤其喜欢这样小巧精致的东西,双手接了过来,仔细观看着,满心欢悦:“谢谢大哥,我很喜欢。”抬头对慕鸿道:“二哥不必去找什么绳子了,我替二哥编条链子吧。”
“好啊,那多谢小妹了。”
慕羽裳又对慕远道:“我正跟娘亲学做荷包,大哥喜欢什么花色,我做一个送给大哥可好?”
慕远微微一笑,“羽裳送的,大哥都喜欢。”
慕夫人一脸慈爱,“羽裳的女红可是越发地好了。”
慕羽裳闻言羞涩地一笑。
慕老爷话不多,但是满眼都是欣慰。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如此天伦,何等快慰。
席后,慕老爷把慕远叫到了书房。
先是问了一遍与净空大师的会面,慕远便把在灵隐寺上的事细细说了。
慕老爷一边听着一边微微点头,完了之后问道:“这么说来,你的棋艺尚在净空大师之上?”
慕远有所保留地道:“倘若净空大师并非有意想让的话。”
慕老爷道:“净空大师为人耿直,素来不会弄虚作假。当年指导还是太子的当今棋艺的时候尚不会相让,何况是你。”
沉吟了一会儿,慕老爷又道:“那么远儿今后有何打算?”
“不瞒父亲,孩子此生志在奕道。其他,不作多想。”慕远坦诚道。
慕老爷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叹息道:“远儿若已打定了主意,为父也不再多说什么。如今你因缘际会,棋力大涨,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远儿注定要走这条路吧。那么,如何走好这条路,远儿可有想过?”
慕远听出慕老爷的言外之意,直接问道:“不知父亲有何提点?”
慕老爷缓缓道:“如今是太平盛世,天子贤明且好奕,民间棋风亦盛,棋士的地位并不差于读书人。朝廷选拔官员尚讲究一个家世人品才能,只有翰林六艺待诏是真正凭着自己的才干,不问家世的。正因如此,有不少寒门子弟,反而精研六艺,以艺入仕。也所以,能成为棋待诏者,俱是真正的当今国手。远儿不论是想要入仕一展长才名扬天下,还是想要会战高手精研棋艺,成为棋待诏都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慕老爷说得不快,慕远也慢慢听着。他虽对这个时代不甚了解,但本来也不是愚顽之人,慕老爷稍一提点,他便清楚明白。
这个时代的棋待诏就如同后世的职业棋手一般,只不过在规模上大大缩水了而已。反而因为数量不多,选拨尤其严格,所以即便不敢说当今天下的奕战高手都是棋待诏,但是能成为棋待诏者,必定是高手。
围棋始终是要两个人下的。一个人的思维毕竟有限,即便棋力再高,若没有相当的对手,少了乐趣不说,也很难创下千古名局。不同思想的碰撞才能擦出更多的火花。即便是曾经独霸清初棋坛的黄龙士,都还有一个周东侯,能够稍稍与之抗衡。而如同范施那样旗鼓相当又同处一时的棋手,才是彼此真正的幸运。
慕远执子多年,更是深谙此理。
“父亲说得有理,孩儿会仔细考虑。”慕远认真道。
慕老爷点点头,“事关前程,远儿当仔细考虑。不论远儿的决定为何,为父都会支持。”
“多谢父亲。”慕远诚然。
想了想,慕老爷又道:“要想成为棋待诏,首先要成为备选棋待诏。可惜如今为父已远离朝堂,在朝廷中尚有些交情的品级也都不够,无法直接推荐。眼下却恰好有一个机会,一个月后在扬州会有一场论枰。
“扬州举办的这场扬州论枰由来已久,每三年一期,是江南道所有奕林高手的盛事。夺魁者不仅能获得一千两银子的花红,更重要的是,可以得到直接成为备选棋待诏的机会。远儿不妨前去一试。”
慕远听到扬州论枰时,便已心中一动,汇聚整个江南道的奕战高手,那必定有一番龙争虎斗。且不论夺魁者会有的种种好处,单是能与众多高手下棋这一点,已经让他按捺不住。
“孩儿听父亲的。”慕远道。
慕老爷点点头,又道:“既然如此,这几日你便做个准备,尽早出发吧。此去扬州,路途亦算遥远,让你娘亲给你备好行装,另外再雇上一辆好马车。银子多带点,出门在外,莫惜钱财,不要委屈了自己。你第一次出远门,为父替你联络一队行商,你跟着他们走,不会迷路互相也有个照应,你看可好?”
慕老爷安排得这么细致,慕远本已无话可说,再一次深深地感受到天下父母心,嘴里低声应着:“多谢父亲。”
慕老爷笑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谢的。“
父子俩又聊了一些旁事,慕远便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父亲从前在京中的时候,可曾见过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