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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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章宁康元年(9)

    有了苏雅帮他们操办这些事,两人回到长安时,许婚书已经写好了。媒人是托了李瑾去请的,陇西郡王出面,一切自然变得简单了起来。至于“父母之命”,花渡的父母自然早就不在了,苏雅也未去请远在会稽的姜榕。

    “这事难解释,何况,你也不是真心想要嫁人了。”他是这样劝她的。

    引商点点头,谢过了他的体谅,如今这样的情形,不告知父亲是最好的。

    可是事情才定下没过两日,程念便从赵漓那里得知了此事,匆匆赶过来之后,一进门便好奇的嚷着,“谢瑶?谢瑶是谁啊?姐姐,你不是要嫁给姐夫的吗?”

    幸好花渡此时并不在家里,正在与苏雅商议着这桩婚事的引商不由扶住了额头,然后招手示意她过来坐,“这事与你想的不一样。”

    “可是你分明是与……”程念还想说话,不过很快就用余光瞥见了正要进门的花渡,“就是他吗?”

    因着没撑那红伞,程念能看到他的身影也不足为奇。可是刚进门的花渡却因为这小丫头毫不掩饰的打量而显得有些无措。

    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姐妹相称的缘故,程念打量起人的眼神比引商还不知含蓄……看得人心慌。

    “行了,总盯着男人看像什么样子!”实在没办法了,引商竟只能拿这些自己都不屑提起的男女之防来教导她。

    “我……”程念再想说话就已经被连哄带赶的推出了门。

    总算是送走了一个麻烦,关上门之后,引商才松了一口气,然后略带歉意的看着门口的人,“你家里没有这样的妹妹吧。”

    这几天他们已经能够随意提起过往之事,而不需要避讳了。花渡仔细回忆了一番,最后竟忍不住笑了,“家里倒是有个姐姐也是这样的性子。”

    “哦?”引商忍不住好奇。

    “是我的长姐,后来嫁给了季琰,也就是□□,王丞相的嫡孙。”他怕她听不懂当年那些理不断的亲疏关系,耐心解释了许久。

    引商听得云里雾里,不过最后也算是弄清了谁与谁算是亲戚,“我记得,你妻子的父亲正是王右军的从弟?可是□□不也是王右军的从弟?他们是亲兄弟吗?”

    她还以为他姐姐刚刚嫁了人家的儿子,他就娶了人家的女儿回来。

    “那两位也是从兄弟。”解释着解释着,花渡自己也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当年看起来顺理成章的事情,在现在看来确实是一团乱的关系。

    引商掰着手指头算这理不清的亲疏关系,算到最后突然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来,“怪不得。”

    “怎么?”

    “你真的亲眼看过《兰亭序》的真迹?”突然想起这事的时候,她的眼睛都恨不得冒了光。

    花渡一怔,然后点点头,“是啊。”

    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虽然父亲他们在兰亭修禊那一年他才五岁,可是当年他也生活在会稽山阴,自然见过那序文,而且还不止一次。

    “你也不是没听过那些人是如何盛赞王右军的书法。据说啊……”她压低了声音偷偷告诉他,“真迹已经跟着太宗皇帝下葬了,怕是永世不能再现人世,现在这世上除你之外已经没人见过真迹了。”

    引商是喜好书法诗文之人,写得一手好草书,自然也对王羲之这样的人物推崇备至,未能亲眼看一看那位的墨宝,堪称一大憾事,自然是羡慕他的。

    而当她说起此事的时候,花渡的神情却微微一变,像是在回忆什么事情。半晌,突然说道,“《兰亭序》我没有,可是,若只是真迹的话……”他出神的看向了南方,“我家里倒是有。”

    未曾流传于世的王右军的墨宝,他前世的家中保存着不止一幅,而且是在会稽山阴的那个家中。只是后来他惨死于东山,也不知是谁帮他收的尸,那些真迹又有没有随他下葬?史书上关于他的记载实在是太模糊了,三言两语而已,莫说外人了,就连他自己都不能从中窥得真相。凡事还是要靠自己去寻才是。

    为了送一份像样的聘礼给她,花渡在许婚书定下之后又独自回了一趟会稽,说是想去找一找自己的墓,然后取来那本真迹送给她。引商怕他再出事,本想拦着他,可也心知他其实是想回去看一看自己的家,最后便只能任他去了,只求他平安回来。

    而仅仅过了三天,这个人便回来了,遗憾的说自己并未寻到那墓,想来自己当年是曝尸荒野了。

    引商正想着如何宽慰他呢,那边苏雅就突然冒出个头来,脸色很是为难,“许婚书没有用。”

    在本朝,只要有了许婚书,哪怕没有任何仪式,两人也算是结为夫妻了。可是眼下他们按着规矩写下了许婚书,身边的一切却没有丝毫改变。

    苏雅说,本不该如此的。

    如果真的偿还了这场姻缘债,阴间的簿子上一定会消去他们二人的名字,可是当他想尽办法回阴间偷了那书簿一看,却发现名字还在。

    许婚书没有用,还是要真真正正的成了亲才算。

    引商忍不住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却发现他神色淡然,像是已经彻底妥协了,再也不会为此事忧心不甘。她不由敛了眸色,最终点下了头。

    平生见过许多女子嫁人、许多男子娶亲,可是轮到自己,却是头一遭。当披上那青色的袍子后,引商没有多看镜中的自己几眼,反倒将目光投向了门外,“什么时辰了?”

    这一场婚事,他们没有邀请任何宾客,甚至婉拒了赵漓程念等人的道贺,整个小楼里,只有三个人。

    除她之外,屋子里还有两个人,可惜没有人回答她。

    苏雅只觉得屋内的静默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花渡更是始终出神的盯着地面。

    他们都在等媒人所说的那个吉时,到了那时再将这些仪式挨个试上一次。那写着姻缘债的簿子就在苏雅手里,等着看名字何时会消。

    终于,夕阳西斜。

    坐了一整日的花渡总算站起身,正要向门外走去,本该以团扇掩面等着他的引商却也随之站起了身,她死死盯着他的背影,突然开口唤道,“姜华鸢。”

    花渡的脚步一滞,却未回头。

    “姜华鸢。”她的语气更坚定了些,然后倏地上前扯住了他的手臂,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那张遍布伤痕的脸,分明就是花渡的。可是她的目光却落在了对方眼角下的疤痕上,“这里,真是刚好遮住。”

    遮住了本该长在那里的红痣。

    华鸢每一次扮成他人模样时,眼底似乎都有一颗红痣。

    “为什么啊?”她有些绝望的甩开了他的胳膊,声音都嘶哑了起来,“他又去了哪里?为什么会是你?”

    早在“花渡”从会稽寻墓回来那一日开始,她便隐约觉得有些不对。直到这一日,她硬撑到了现在,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为什么会是华鸢?他消失了几日终于回来之后便扮作花渡来骗她吗?那花渡呢,花渡去了哪儿?

    几日以来很少开口的华鸢一扭头便看到了她眼边的泪水,微微扬起的嘴角硬生生的敛了下去,正要说出口的话也止于唇边,

    引商流泪的次数实在是太少了,少到他努力去回想,也只能想到上一次青娘死的时候她脸上的悲戚。

    似乎只有在经历丧母之痛时,她才会哭出声来。

    他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少女哭着哭着便跌坐在地,然后将脸埋在了双臂之间。

    “就这么伤心吗?”霎时间,他几乎丧失了所有哄骗她的念头和玩乐之心,抬抬手在脸上一抹,便抹去了这一层面容。

    坐在地上的引商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伤心吗?当然是伤心的。可却不是伤心他顶替了花渡的身份陪在她身边这几日。

    她只是很清楚一件事——花渡似乎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这一次,真的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去了哪里,原因又是什么?她通通不知道,可就在几日前见到顶替他出现的华鸢时,她便隐隐明白了。那个人永远,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呵……”看着她悲戚至此,本连双手都开始颤抖的华鸢终于轻笑了一声,“你在想,既然我已经回来,那他便一定不会再出现了是不是?”

    引商未答。

    半晌,眼前的男子突然伸手拽住了她,“走。”

    他的动作太快,几乎容不得她反抗,而两人迈出门槛之后,她的眼前便闪过了一道刺眼的白光,待到能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场景已经变了一番模样。

    这是一座墓**。

    花渡就站在墓中唯一一具棺材前,见到他们前来,不由一愣。

    “道声别吧。”说完这几个字,华鸢转身便出了墓室,

    徒留引商一人仍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瞪着眼睛看了看这墓**,然后将目光移向了花渡身后的棺材上,“这是……”

    “我的。”他点了点头,见有些事终不能免,又微敛了眸子,低声道,“对不起。”

    他到底还是瞒了她一些事。

    那日回到会稽,他在寻找自己墓**的时候,却在东山见到了原本以为今后都不会再见到的人——姜华鸢。

    “他说,要赔我一条命。”

    他前世的惨死,让两个人都欠下了命债,一个是引商,另一个自然是姜华鸢。而华鸢赔这一命,并非一命抵一命,却也是逆天之举,他与他都会付出不小的代价。

    可他还是应下了。

    “回去?真的?”听到是怎样一个偿还之后,引商几乎要乐得一蹦三尺。

    华鸢许给他的是他原本的那条命。

    回去吧,回到宁康元年,回到会稽、建康,回到那秦淮河畔,回那谢氏大宅,继续看他念念不忘的晋时风光。

    宁康元年,再也不会发生前一世的惨案,他仍是那个只知诗酒风流的谢瑶。这一次按着原本的命数活下去,命里再无变故。

    逆天改命,将一切都推翻,重新再活一次。

    这是最好的收场。

    以宁康元年为开端,也以宁康元年结束。

    圆了那四百年的遗憾与不甘。

    引商不知道世上还能有什么事情比这一件更能让她欣喜。自相识起她便明白,他心中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而如今,这个原以为永生永世都不会再实现的奢望竟要成了真。

    大喜过望,她甚至忽视了两人即将分别的遗憾,只能捂着不断落下泪来的双眼,几度哽咽说不出话来。

    而花渡只是站在自己的棺木旁边静静的看着她,就连脸上的笑容都是淡淡的,待她终于平静下来后,才又低声道了句,“对不起。”

    “为什么总是对我说这三个字?”引商摇摇头,“你什么也没有做错,无论怎样选,你只要对得起自己就足够了。”

    哪怕他原本是想让华鸢拖着她,自己不声不响离开,她也不会有丝毫不满。只要他能圆满了心中遗憾,让她做什么都可以。而她也不会后悔亲眼见证他的离去。

    有些事,即便痛苦,也总好过永生的遗憾。

    “那也是我对不起你。”他仍是这样说着,眼中闪过了几分无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引商不难看出他神情里的为难,可在这时,这些事已经通通不重要了,“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一一告诉我,或许是不能说。可是那又如何,不该知道的,不知道也罢,该知道的迟早也会知道。”

    说着,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无论那些秘密是什么,你绝不会害我。”

    她说的坦然又坚定,花渡忍不住抬起了头,眼中满是感激,却也有几分困惑,“你真的从未怀疑过我吗?”

    引商果然迟疑了一瞬,不过回答他的话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在我还未来得及怀疑的时候,有一个人告诉我,我不会信错人。”

    就在华鸢离开凡间回昆仑山之前,最后一句话不是道别,不是劝她保重,而是那句,“你曾经错信过一人,如今已不会再错了。”

    那时的她没能明白他的意思,如今却理解了。

    他承认了她曾错信他的事情,却告诉她,她没有错信现在的花渡。

    “或许,他真的曾把你当成朋友。”这句话已经憋在引商心中许久,自那日在镜中看到这两人的前世过往,她便有了这样的错觉。

    或许,这两人真的曾将彼此视为知己。

    哪怕谢瑶结交的是真正的殷子夕,可在那许多年里,一直占着殷子夕身体的华鸢也曾与眼前这人把酒言欢。

    过往的岁月里,或许也有过几分真心吧,哪怕最后闹到了那番境地,让她都无颜说出两人该是朋友这句话。

    是不是呢?花渡始终没有回答她。临了,终于到了分别之时,当对方小心翼翼问他代价又是什么时,才开口笑道,“也许是短命吧。”

    这可不是什么能让人高兴的事,引商的脸色很快又垮了下去,最后还是想着短命也比抑郁难解的永生好,这才稍稍缓解了。

    数着时辰,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她一步三回头的往外走,走了不出三步,到底还是扑了过来抱住了他,然后咬着牙转身,任喉间传来阵阵酸意,也终是没有再回头看去。

    她走得太快,几乎称得上落荒而逃,自然听不到在她身影消失在墓室外时,花渡的那一句,“今世一别,再无来生。”

    真正的代价到底是什么,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告诉她了。

    “我是不是该谢谢你,这些日子以来,该说的事情你一样都没有说。”过了片刻,华鸢的声音终于在墓室门口响起。

    大喜大悲之后,引商自然想不起曾经质疑过的许多疑点,而花渡,也从未提前今世的故事背后,到底有着怎样的曲折。

    毕竟,一切还未到该揭晓的时候。

    “再换个问题,她刚刚对你说的那句话,你为什么不回答?”明明是在询问,华鸢的语气里却并无困惑,反倒像是已经知晓了对方的答案。

    他问的自然是关于“朋友”的那一句。

    花渡以另一个疑问回答了他,“你又为什么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自从昆仑山的仙童们说自己侍奉的仙君名号为“西渡”时,他便隐约有些不对,后来,总算是想通了。

    华鸢,西渡,各取前后一字。

    花渡。

    “小谢啊小谢……”像是感慨一般,华鸢笑着念了几声,却也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有些事,为什么一定要回答呢?

    在踏进那棺木前,花渡扭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年轻人,“子夕,你从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多谢。”华鸢欣然一笑,这笑容却在看到对方转过身时,渐渐敛了下去,终成凄然。

    棺木闭合时,墓室内的和墓室外的人都闭了闭眼,而再睁开的时候,眼前只余一片空荡荡的树林,再不见那墓**的踪影。

    坐在树根边仰望着那高空明月,引商知道一切终于改变了。

    “珍重。”(ww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