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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书房里,苏正手捧《论语》,读得困顿时,忍不住垂下眼睑,头一点一点往下掉。手背突地挨了一鞭,疼得他一个激灵,瞬间坐正了身子,继续读着:“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这番快速的反应,可见已经历了多次。苏正一边读着,一边偷偷用余光撇向苏靖荷,见她专注于手中的游记,看得尤为认真,那刚刚又是怎么发现他偷了懒?
“不肯用心?让沉香带你去赵姨娘园子里玩耍,那里自由得多。”
苏靖荷闲闲说了句,苏正却是脸色大变,再不敢分心,捧着书的手拉进了几分,读得格外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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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就听见咱们小爷的读书声,还是三姑娘有办法,能让五爷静下来读书。”秦姨娘说笑着走进,府里上下谁人不知五爷最是贪玩,一看书就犯困,当初连孙姨娘都没法子。到了荣华院,本还以为会将院子掀个底朝天,哪想得到孙猴子变成了小唐僧,乖巧得很。
“什么风把秦姨娘吹来了。”
苏靖荷站起身,见苏正并没有因为来人而分心,继续认真在看书,忍俊不禁,这孩子当真被刚才的话吓着了。
“来看看姑娘,也瞧瞧五爷,怕他在姑娘这里闹腾了。”秦姨娘走近几步,瞧着五爷用心,也是欢喜,继续道:“姑娘一边张罗着府上大小事情,本就劳累,如今还得照看着小少爷,怕忙不过来呢。我昨儿和老爷提过,还是让小少爷跟着我,一来我院子里清闲,五爷过来,还能互相做个伴儿。”
“不要!”秦姨娘这话可把苏正吓坏了,立刻拽住苏靖荷的长袖,乞求看着她。
苏靖荷给了个安慰的眼神,却换得苏正全心的信任,而后继续乖巧看书,不再多言。
“老祖宗身体不好,秦姨娘还得在暖心院伺候,怕更忙不过来。”苏靖荷说着。
秦姨娘笑却是道:“姑娘不必担心,且不说这一个月老祖宗身体好了许多,再者,三太太和五姑娘不是明儿就回府了么,三太太素来心细,多年来也将老祖宗照顾得很好,有她在,肯定比我周全。”
苏靖荷恍悟,喃喃道:“明儿就要回来了......”
这神情着实奇怪,秦姨娘一时拿捏不住姑娘心思,只得继续劝着:“等五姑娘回府,怕又会生出不少事情,姨娘也是担心三姑娘,当初五姑娘离京时,对三姑娘您满心的怨愤,这回她回来,姑娘可不能掉以轻心了。”
“姨娘不必忧虑,五妹可不是胡搅蛮缠的,况且有三婶在,这大半年在外,应该改了不少性子。”
“改不改我们可不知道,但府上人多了,总不会清闲的,现在姑娘还能坐在陪五爷读读书,之前怕没这个时间了,特别入冬后,姑娘身子也弱,禁不起五爷的折腾,不如就让五爷跟着我身边,姑娘您也轻松。”
苏靖荷抬眼看了看秦姨娘,她的心思明白得很,秦姨娘膝下无子,如今正好的机会,孙姨娘再出来是不可能了,赵姨娘又有三爷,她若把五爷带在身边,日后就算没有自己的孩子,也不会无依。
可,她凭什么有依靠!
“秦姨娘若想将正儿接过去,不必拐了弯儿和我说这么多,索性去找父亲,父亲的吩咐我也不敢违逆。若和我商量,我自然是不同意的”说完又嘱咐着沉香:“五爷读书要静心,你送了秦姨娘先回去。”
明显逐客,秦姨娘眉头微微蹙气,却是无可奈何,要是能说得动老爷,她又何须跑这一趟,如今这安国公府,真要成了三姑娘的一言堂了。可惜,她却也得意不了多久了!
秦姨娘狠狠一眼,而后转身离去,苏正却是悠悠一句:“巧言令色,鲜矣仁!”
一旁的兰英都忍不住笑出:“咱们小爷这一个月读书颇有成效呢。”
苏靖荷也是笑笑,而后走近窗外,外头枯叶已经全落,风吹着枯枝,呼呼作响,眨眼,又是冬季,难怪愈来愈冷了。
“让人准备着,明日我要出城亲自迎了小婶娘和五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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簌簌冷风扑面,苏靖荷裹了厚重披风,她独自站在东城门边的酒馆三楼,倚栏而望。今日东城门封闭,不让进出,是以城门里的长街上并没有人。
天愈来愈阴沉,沉香从楼下走上来,提醒着:“怕是要落雨了,姑娘还等吗?”
“等。”苏靖荷干脆回了一句,沉香便不再多言,退开一边。
许久,终是听见马蹄声声,越来越近,等到庆王第一个从东城门穿过,进入视线,沉香忍不住惊呼:”回来了!“
苏靖荷却是抿着唇,低头看着渐渐从城门下走出的士兵,神色严肃。
“瞧咱们二爷,英气逼人,果真换了军装便不一样了。”沉香忍不住赞叹着,她本一直不大喜欢自家姑娘和二爷走得太近,可如今二爷立了功回京,便不一样了。
苏靖荷一直没有说话,越来越多的士兵从眼底经过,渐行渐远,她仰头灌了一口烈酒,*呛喉,忍不住咳出声响,那声音随即掩盖在士兵的步伐中,却偏巧,庆王突然回头,往高楼望去,他在队伍最前面,已走出了许远,应是不能看清高楼上的面容。
可那灼热眼神,苏靖荷却能清楚感知,仿佛透过许远的距离,他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他。
只一瞬,庆王又回过头,继续策马前行,队伍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长街。苏靖荷抬手,将剩下的半壶酒从高楼上倒下,酒水顺势落在空旷的地面,捡起微微水花,直到最后一滴。
“回去吧。”苏靖荷将酒瓶抛开,转而下楼,沉香亦步亦趋跟着,她能感觉到自家姑娘此时心情的起伏,胡兰山匪全灭,于京城百姓而言,不过一桩不痛不痒的消息,最多,再知道庆王何等英勇罢了,于姑娘而言,却是心中大仇得报,心愿了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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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回到府上,时间有些晚了,三太太和五姑娘已经住进西院,苏靖荷身为晚辈,自然该去请安问候。
“还真是稀奇,一大早三姑娘就出府去,说是要亲自接了三太太和五姑娘回府,如今倒好,你们都回来了,三姑娘却不见人影,怕是借着这个当口,私会谢家三爷去了吧。”
秦姨娘笑说着,她知道苏菀喜欢谢玉,故意挑起苏菀的火气,见她咬着唇不悦的模样,秦姨娘心中欢喜,谢韵琴却成熟得多,安抚了女儿,才道:“三姑娘怕是路上耽搁了,还是派人出去探探,别出了什么事情才好。”
“谢婶娘挂心,靖荷倒没出什么事情,只是太过大意了,竟错过了婶娘和妹妹。”苏靖荷边说着走近,作揖陪了不是,换来的却是苏菀狠狠剜了一眼,苏菀的性情,怕是婶娘怎么教导,都没法掩住情绪的。
谢韵琴却是温和说着:“啧啧,才多久不见,咱们三姑娘愈加标致,像极了大嫂,美人坯子啊。”
“在婶娘面前,哪里敢言美。”苏靖荷回着。
知道是客套话,谢韵琴笑笑:“三姑娘这嘴甜得跟涂了蜜似的。”
“哪里是蜜,三姐全身都是剧毒,母亲还是小心为好。”苏菀凉凉说了一句。
谢韵琴却是瞪了她一眼:“怎么说话呢,刚回来,怕是一路累着了,脑子不清楚,你们赶紧扶了五姑娘回屋休息。”
苏菀也没想逞口舌之快,愤愤起身往里屋去,剩下几人,秦姨娘先问着:“三姑娘不是去接太太去了么,怎么没碰上?”
“都是奴婢们糊涂,许是听岔了,一直带着姑娘在东门口等着,直到天色暗了,才发觉不对,回府一问,果真,三太太和五姑娘原是从西城口回京,可不是搞错了么。”
东城与西城南辕北辙,也难怪没碰见,秦姨娘冷冷笑着:“三姑娘素来心细,竟也会记错地方,还真是件稀奇事情。”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我回府不过一年,可平白跪了几次祠堂,怎么敢说心细。”
两次跪祠堂,一次因为谢韵琴,一次因为秦姨娘,这么一下就堵了她们的话。之后苏靖荷问候了几句,也嘱咐了些事情,毕竟如今她当家,西园里空置了大半年,总怕有些不妥当的地方。
吃过晚饭,老祖宗总算是醒了,大家这才一起去了暖心院看望老祖宗,谢韵琴和苏菀回京虽不是她的命令,可经历过一场生死大病,再看见苏菀,难免有些感怀,加上苏菀哭哭啼啼关切了老祖宗一番,祖孙的隔阂便也消除了。
老祖宗身体不好,大家也不敢多说,没一会儿就都退了出去,苏靖荷带着苏正往荣华院去,刚转过回廊,便看见月色下的苏牧。吩咐了沉香先带着苏正回去,她独自走近苏牧,唤了句:“二哥。”
“老祖宗睡下了?”
“嗯,听说下午老祖宗拉着二哥夸赞了一番。”
“也不算,不过比以前更和蔼些。”
闲闲说了几句,之后又是一阵静默,直到夜风吹得苏靖荷有些瑟缩,苏牧才是开口:“到底发生了什么?母亲不会无缘无故要留在大觉寺为老祖宗祈福。”
“二婶素来信佛,每年本就有小半时间在寺院度过,正好碰见老祖宗大病而已......”
“小曼!”
苏牧却是突然叫了一声,让苏靖荷再不能往下继续,感觉到苏牧凝神自己的眼神,莫名的心虚,苏靖荷低下头,浅浅道:“若是,我说我做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你会不会再不想见到我……”
苏牧沉默了许久,在苏靖荷的心一点一点沉下的时候,他突然道:“与大哥有关。”
是笃定,不禁让苏靖荷诧异,她抬头看着苏牧,见他眼底那一抹苦痛,便明白过来:“你早知道?”
苏牧苦笑:“我倒希望我愚蠢一些,迟钝一些......可,毕竟是我的母亲,我最亲的人。”
若说自己知道二婶与父亲和大哥之间事情时是震惊,那二哥,怕是绝望了,这些年,他总不肯按照父亲给他安排的路走,暗中处处与国公府悖逆,多少也因为这个吧……
“对不起。”苏靖荷喃喃说着,这件事情,最亏欠的便是二哥。
苏牧却是摇摇头,转身缓步离开,那晃悠悠的背影,让苏靖荷看着心疼,却不敢上前,甚至能开口安慰的资格都没有。
待他走开许远,突然顿住脚步,转身又回到苏靖荷面前时,已将刚才的悲伤全部掩在眼底,他将一块红布递给苏靖荷:“这是你的。”
苏靖荷疑惑接过,展开,里头是一只银镯子,做工精致,刻着并蒂荷花。
“遇匪时,大伯娘许他们把所有财物拿走,只死死将这个镯子护在身后。”苏牧说完,又添了一句:“若不是受人所托,刚才那一瞬,我并不想回头。”
小心翼翼覆上银镯,苏靖荷的手忍不住颤抖,来回两三次,才发觉银镯的内侧有些不平,因为夜色太浓,她看不清楚,只得匆匆回到院子,烛光下,终于将银镯内的字迹看得分明:
吾女曼,祈一生平顺。
紧紧握着银镯,苏靖荷伏案大哭,悲恸难以自抑,无论姐妹如何相像,却是永远瞒不过母亲,母亲不过纵她而不戳破。她一直觉着母亲只疼爱姐姐,可临危,却是护着她的银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