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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放下诏书和狠话之后,特雷维尔侯爵大踏步地离开了避难所,再也没有跟塔列朗亲王和苏尔特元帅多说一句,而这两个老人,也不禁对侯爵的风范大为赞赏。
“是条好汉。”苏尔特元帅微微点头,“他和他的哥哥都是能做大事的人,可惜命不好……要花费太多努力才能爬回到原本应有的位置了。”
他们两个人都知道,特雷维尔家族是名门贵族,先祖当年跟着波旁家族的亨利四世一起,以新教徒的身份领兵造反对抗王室,最后在亨利四世皈依天主教、加冕成为法国国王之后,也跟着一起皈依,并且以从龙功臣的身份进入宫廷当中,成为波旁王朝的开国功臣之一。
接下来,这个家族继续飞黄腾达,某位先祖成为了路易十三国王最宠信的廷臣,当上了国王的火枪队长;在这几代人的积累和奋斗当中,他们也成为了凡尔赛门第最为优越的大贵族家庭之一,除了王室宗亲之外,人人都对他们毕恭毕敬。
如果历史并没有走出岔路的话,这一代的特雷维尔兄弟两个,本来也将延续先祖们的老路,年纪轻轻就可以走入仕途或者成为军官,然后一路高升,最后成为手握重权的大臣,而苏尔特这种平民出身的人,只能在这对兄弟面前俯首帖耳,甚至连被他们多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可惜,历史终究还是造就了惊人的改变,大革命的雷霆,粉碎了原本被人们习以为常的旧秩序,凡尔赛对法兰西的崩溃了,成为了美丽的废弃之地,而以国王为首的贵族阶级们,也在这场风暴当中沦为牺牲品。
在腥风血雨当中,上一代公爵被杀,幸好他在被处决之前,已经暗中安排好了让两个儿子出逃。兄弟两个被迫出逃流亡国外,直到十几年后弟弟才回国为拿破仑效劳,而哥哥则继续流亡,坚守着保王党的立场,等哥哥回到国内的时候,二十几年已经过去了。
他们最宝贵的青春都已经被消耗在了流亡生活当中,而在大革命当中新崛起的一批人,已经抢占了最好的位置,于是这对兄弟不得不为了夺回自己曾经失去的一切而努力,为此甚至必须向那些原本屈居于他们之下的人谄媚。
所以,对大革命的受益者苏尔特元帅来说,这是正义,也值得庆幸。但是对特雷维尔兄弟两个人的欣赏,却也让他不禁对他们的际遇感到有些惋惜。
眼下,国王已经垮台,那么特雷维尔公爵注定将会前途尽失,也许还会跟着国王一起流亡出国,接下来特雷维尔家族又只能指望弟弟了,而他重振家业的努力,又会遇到多少艰难险阻呢?如果波拿巴家族也失势了,那么他的希望也就会完全落空,从此一蹶不振吧……
“不要小看他,塔列朗。”唏嘘了片刻之后,苏尔特提醒了塔列朗亲王,“他是个亡命徒,而且背负着整个家族,所以为了赢,他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因为他已经输不起了。”
“这个我当然知道。”塔列朗冷冷一笑,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狡黠,“幸好他不知道他的主子已经来了,否则他刚才恐怕会更加趾高气扬……”
特雷维尔侯爵毕竟是被留在了兵荒马乱的巴黎,所以对外界的消息十分闭塞,他还不知道艾格隆一行人已经来到了枫丹白露宫驻扎;而塔列朗老早就已经为混乱局势做了准备,他也拥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关系网,所以他反而消息依旧灵通,因此在艾格隆来到枫丹白露宫不久,他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在特雷维尔侯爵面前,他故意守口如瓶,就是为了利用信息差来压制侯爵。
“他很快就会知道的。”苏尔特元帅不以为然,“那小子既然来到了枫丹白露,一定会想方设法和自己在城内的党徒们联络的……也许用不了两天,他就会知道外界的所有情况了。”
“你说得对,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塔列朗点了点头,然后又看了看手中的诏书,“我们已经蛰伏太久,现在是时候疏松一下筋骨了。”
苏尔特元帅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默认了塔列朗亲王的意见。
虽然对塔列朗的人品他非常不屑,但是对塔列朗的局势判断,他却有很大的信心——毕竟,眼见为实,他已经见识过太多塔列朗翻云覆雨的桉例了,不由得他不相信。
“那你认为,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片刻之后,元帅开口询问。
塔列朗亲王还是一副云澹风轻的样子,拿起酒杯喝下了一大口,然后再继续说了下去。
“首先,我要明确一点。我们自己做不了王,只能当造王者。这一点你同意吧?”
苏尔特元帅只能点头确认。
虽然他野心勃勃,但是他也不愚蠢,他知道自己虽然在军中有威信,但在全国人民心目中并没有什么威望可言,是不可能成为最高统治者的,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多余的野心只会让自己万劫不复。
所以,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谋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当然如果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架空君主那就更好了。
看到自己的盟友这时候还没有头脑发昏,塔列朗亲王也颇为满意地笑了笑,“正因为我们成不了王,所以我们更要去试图攫取最高的权柄,这样我们才能把手中的权柄卖出一个高价。1815年的富歇就是这么干的。”
在1815年,听到了拿破仑在滑铁卢战败的消息之后,巴黎立刻就出现了骚动,谁都知道帝国政府马上就要垮台了。而接下来,富歇等人趁乱一起组建了一个临时政府,暂时接管了巴黎,然后在路易十八从比利时的根特回到巴黎之后,再毕恭毕敬地把巴黎重新献给了他。
苏尔特元帅倒是并不反对塔列朗的说法,事实上他也是这么打算的。
“如果我们能够暂时组建一个临时政府,这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我们如何确保旁人接受它?”他反问。
“我们现在不就有了武器了吗?我们可以用它来拉拢议会和政界当中那些对奥尔良公爵不满的人。”塔列朗反问。
接着,他又向自己的盟友解释,“经过了这一场乱事之后,奥尔良公爵名声已经大大受损,原本那些因为他开明形象而支持他的人,不少都已经大失所望;如果没有人站出来挑头,那么这些失望的人可能会表示沉默,但是如果我们两个公开站出来,质疑他和他的支持者们以非法手段来逼迫合法国王退位,那么质疑他的人就有了胆子来鼓噪了……另外,那个波拿巴小子一定也会支持我们的。”
“他会支持我们?”苏尔特元帅有些吃惊。“不可能吧?他是想要当皇帝的人,怎么可能支持一个没有他参与的临时政府?”
“嘿嘿……这恰恰就是现在局势的微妙所在了。比起贸然去成为众失之的,他更愿意循序渐进。”塔列朗冷笑一声,“他现在停在枫丹白露,不就是为了给我们时间和空间来清理眼下的烂摊子吗?他希望我们把得罪人的事情做完,然后他以众望所归的态势走上台。他不会公开支持我们,但是一定不会阻止我们。”
苏尔特元帅顿时陷入了沉默。
从波拿巴小子的动向来看,他显然并不急着来抢班夺权,而他的停顿,也就意味着公开摊牌的危机并没有立刻到来,这看上去确实是在给塔列朗亲王回旋的空间。
“但这就意味着,我们要站出来公开阻挠奥尔良公爵登上王位的计划了。”苏尔特元帅想了想,立刻就指出了其中的问题,“我们原本的计划是待价而沽,但是如果这么干了,我们就等于在波拿巴家族还没有给出任何实质性出价的时候,就已经站在了他的一边,我们自己断了自己的一条路,这合适吗?”
对苏尔特来说,两边对他来一个竞价排名才是最符合他利益的,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奥尔良家族决裂,因为那就等于让自己别无选择了。
“你错了,我的朋友,我们恰恰是为了留住自己的这条路,所以才要去阻挠奥尔良公爵成为国王。”塔列朗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起来,“我这辈子经历过太多太多的统治者了,他们有的是国王,有的是政客,有的是皇帝,但是他们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忘恩负义,他们总是口惠而实不至,把恩人一脚踢开!所以,想要得到他们的报答,光是有恩是不够的,还要让他们感受到痛苦……因为痛苦才会让他们记得我们的价值,才会尊重我们,想方设法来讨好我们收买我们。
这么多年来我就是这么做的,所以我得到了他们每个人的尊重和敬畏,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这一次,我也依旧要这么干。”
塔列朗的意思非常直白——如果让奥尔良公爵就这么登上王位的话,那一切都是他自己冒险以及流血抢来的,他又何须感谢任何人?更别说重用塔列朗和苏尔特这两个他没有交情的老古董了。
只有把他到手的王冠抢走,让他感受到切肤之痛,他才会敬畏,才会想到要讨好自己。
这种逻辑,虽然往往能够成功,但也蕴含着极大的风险,因为这么做会让君王在敬畏之余还有痛恨,塔列朗和每一个政权都相处不长久,每一个主子都对他又重用又痛恨,虽然表面上尊重,一旦有机会就想要摆脱他
拿破仑就是忍了塔列朗十年,最终忍不下去了,然后借着他在西班牙事件上的消极态度,把他痛骂了一顿然后解除了职务,路易十八也同样如此。
可是,现在塔列朗已经风烛残年,根本就无需在意什么长远的未来了,对他来说,只要和一个新的君主共事几年过过权力瘾,然后就可以撒手人寰了。
而塔列朗亲王的这番话,也让苏尔特找到了些许的共鸣。
“你说得倒也没有错,我们先要抢过权柄,然后才能赢得尊重。那好,我们就这么办吧。”
“接下来我们就马上开始,现在已经是时不我待了。”
重新掌握权力的兴奋感,就像是鸦片一样,一下子就让这个老人振奋起了精神,一下子犹如年轻了几十岁。
塔列朗此刻眼中精光四溢,脸色也是红光满面,虽然他身有残疾,虽然他已经是风烛残年,但是他眼中的光彩,却让人感受到了那种无情的魄力,仿佛这一副随时会散架的身躯当中,还蕴含着无穷的精力。
而苏尔特元帅虽然不像是塔列朗那样明显,但是他的内心当中也颇为激动。
毕竟,他已经被投闲置散十几年了,虽然这些年来他拥有元帅的头衔,但是却没有任何实际权力,只能在南方的乡村聊以自娱,甚至还去挖了煤矿——对于他这种野心勃勃的人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酷刑折磨?
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都递给了对方一个勉励的眼神。
“我还是觉得,你更倾向于那小子一些。”最后,苏尔特又开口了。“虽然你并不明显表露,但是你的所作所为,很明显对他更有利。”
“哦!被你看出来了吗?我还以为我掩饰得很不错。”塔列朗开怀大笑起来。
苏尔特元帅并没有被他的笑声所感染,而是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据我所知你和波拿巴家族闹得挺僵。”
“闹得僵才有趣,不是吗?没有恩怨,哪来故事呢?”塔列朗笑着回答,“我是挺欣赏他的——之前我们通信过几次,我非常赞同他在很多问题上的看法——以他的年纪,能够拥有如此眼光,实属难得。
而现在,在离成功只有最后几步的时候还这么谨慎,确实是很了不起的品质,很多年纪比他大得多的人也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我越来越觉得他会有出息了。”
说到这里,他又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了下去,“我已经只剩下最后一点寿命了,我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为自己挑选恩主——那小子比我年纪小那么多,至少不会让我愿望落空,不是吗?”
苏尔特不知道这是塔列朗的真心话还是玩笑话,不过对他来说这也没什么区别。
“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他冷冷地回答。“既然你这么感兴趣,要不你去枫丹白露见见他?”
“我会的,但不是现在。”塔列朗笑着回答,“会有更加具有纪念意义的时刻。”
这家伙真是死性不改的装逼犯。苏尔特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