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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量很高,稍稍俯身下去,就刚好圈住她的肩头,将她略显单薄的肩膀揽入怀中,死死的锁住。
明乐本能的皱了眉,想要回头,宋灏的下巴却抵在她的发顶限制住了她的动作。
突如其来的暧昧气息在两人之间涌动,明乐的心跳突然有些乱了节奏,喉头干涩的试着开口道,“殷王殿下——”
在称呼上,一贯保持着最冷静和客观的距离,仿佛随时随地都要明确的同他表明立场一般。
“呵——”宋灏微阖了双目,由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沙哑的浅笑,又似乎带了点若有似无的叹息道,“你是不是应该有话要对我说?”
明乐怔愣了一瞬,这样被他拢在怀里十分的不自在。
但宋灏只从背后静默的拥抱她,手下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似乎又故意禁锢着不让她回头与他正面相对。
这样一来,倒是少了四目相对时候的不少尴尬。
明乐努力拉回思绪把空洞洞脑袋填充满,想了一下道,“在城南和城北两处纵火的事,爵儿做的很干净,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你做事,我放心!”宋灏闷声说道,语气轻缓而又似乎带了一丝疲惫的沙哑,不依不饶的继续道,“还有呢?”
明乐苦思冥想,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没有办法理清他的真实意图。
宋灏等了半晌,见她一直的沉默下来,这才无奈的兀自开口道,“这一次的事,我其实是为了掩人耳目而拿你做了幌子,不生气吗?”
表面上上看,他是为了成全明乐而冒险出京去对易明真下手,而事实上,与他这一次的整个计划比较起来,区区一个易明真根本不值一提,走那一趟不过只是顺便,以此转移视线,给宋涵创造自掘坟墓的机会罢了。
明乐倒是没有想到他会介意这个,沉默片刻才平心静气的回道:“我的目的,也达到了。”
即使宋灏另有计划,但他随她出京,并且救她于危难的事情都是不容抹煞的,她执意的选择忽略,只是为了淡忘自己欠他的这一份巨大的人情,所以此时说来,便有些底气不足。
“你对我的要求,永远就都只是这样吗?”宋灏好像并未察觉她的言不由衷,跟着自嘲的笑了笑。
不苛求,也不需要他凡事坦白,只需要他间或无损自己利益的行为可以为她所用?真的,只是仅此而已吗?
相较于这样的大方和体谅,他倒是宁可她对他会有多一点的依赖和倚重,最起码,可以让他知道,他在她的生命里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一个存在。
“你有你不能放开的东西,我也有我倾尽一切必须要做的事,你不干涉我,我自然也没有理由限制你。”明乐抿抿唇,勉强镇定的开口,“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回避的责任,她和宋灏,都是背负了太多那样责任的人。
有时候,宋灏所给的那些间接承诺抑或软语试探她并不是完全没有动容,只是因为,他们之间——
不适合谈这些。
说话间,明乐的肩膀一扭,强行从宋灏的怀里脱身出来,并且就势往旁边跑出去两步拉开距离之后方才重新转身面对他。
宋灏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夕阳的余晖打下来,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
他没有动,只就偏头回望着她有些狼狈的表情,目光透彻而明净,和前一刻那个运筹帷幄杀人于无形的殷王宋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明乐的言下之意,他都懂。
他一直都欣赏这个少女通透和灵秀的心思,但是这一刻却又突然矛盾的觉得,如果她不是事事通透永远先思而后动,偶尔也可以放任自己如同别的女子一般会盲目的凭借感情做判断,或许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你说的对,最起码在当前的情况之下,有些事,我还没有办法放弃。”深吸一口口气,宋灏平复了情绪开口,只是话到一半却是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明乐看着他神情之间那一点微弱的变化,心中便是了然,主动道,“你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先把我拉到身边去,是因为那个叫秦啸的人吗?”
宋灏闻言,目色不由的一深,明乐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在害怕?”明乐试探着再问,出口的话却连自己都觉得荒唐可笑。
宋灏这样的人,可以把整个天下摆在敌对的位置上都一笑置之,他会怕什么?
即使秦啸那人不简单,却也绝对不到足以威胁他的等级高度。
明乐这样想着,唇角便是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自嘲的笑了笑。
然则下一刻,她的笑容却就那么猝不及防的僵在了脸上。
“是的!”宋灏说道,不知何时,眼底的颜色已经沉寂的很深,他上前一步,看着她清澈明亮的眸子,一个字一个字很认真的慢慢说道。
他说:“阿朵,我很怕!或许你不信,可是我这一生,哪怕是对那个现在我一直都在不遗余力谋算争夺的位置都不曾有过这样患得患失的念头,得之,我幸,不会有太多的期待,失之,吾命,亦是我早就为自己准备过的结局之一罢了。诚如你所说,那是我当做的事,亦是我为自己设下的枷锁禁锢,不能逃脱。而对你,或许留下,或许离开,也总无外乎这两者选其一。可是阿朵,你知道吗?即使迄今为止,你从来不曾真的靠近过我身边,我却已经开始患得患失。真的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你心甘情愿的留在我身边吗?”
他的眉眼在笑,唇角的弧度却又仿佛渲染了薄弱的一层哀伤。
那张脸孔离她那么近,而这种陌生而生动的表情,却又好像离的极远,手触难及。
明乐紧蹙着眉头站在过往的风声里,额前刘海时而被风吹起,再落下来的时候重重压在睫毛上,打散她眼底缓慢凝聚起来的幽光。
“为什么?”她微仰着头去看他。
那男子华艳清绝的面庞呈现眼前,眉目之间像是情动时候细腻的表情看的她胆战心惊。
即使他也曾那般直白而肯定的要求过,说过想要将她绑缚在身边的话,但是源自于内心的骄傲不改,她从不曾想过阴暗桀骜一如宋灏这样的人,有朝一日,会这般低声下气的去对一个女子这样推心置腹的恳求。
是的,恳求!
没有一丝一毫他惯常秉持的傲气,那样近乎委屈求全的语气神情,却犀利过任何强势霸道的占有。
曾几何时,他对她,竟会生出这样让人始料未及的感情来?
“许是因为我们的处境太像?”宋灏的眸子一闪,唇角那一点微笑的情绪就越发瑰美一如午夜昙花,倾城绝世中又飘渺遥远让人觉得心疼,“我这一生,注定了要薄凉无情,我不敢说这是因为喜欢,你也一定不肯信我。从第一次见你,到后来重逢接二连三的一次次交锋,我对你起过无数次杀念,即便明知道你也如此,最终我却还是无法真的对你下手。我不知道应当如何去喜欢一个人,可是这一刻,我唯一确定的是,如果你我之间一定要有一个人死去,我不会让那个人是你。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危言耸听,如果是在几天前,恐怕连我自己也不会相信我竟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来,可是——”
宋灏的话没有说完,到了半途戛然而止。
明乐却隐隐的知道,因为那一日在芦苇荡里他会出现,亦是完全脱出了她预期的结果之外。
许是当时真的是连宋灏自己都未曾想到,他会想都不想就做出那样不顾大局的事情来。
所以那一日他才会突兀的对她有所要求,所以在听她说要以交易利用的方式和他保持关系的时候才会是那样气恼而矛盾的表现。
许是那一日,他也被自己内心隐藏的真实情绪吓到了吧!
“你是痛恨那样的你自己吗?”明乐拧眉,言辞恳切而犀利的缓慢说道,“殷王宋灏,忍辱负重这么多年,步步算计,招招精密,确保万无一失,可是最后却突然发现,超出掌控的那个意外竟然会是他自己。”
越是步步为营机关算尽的人越是容不得自己的计划行为有所差池,尤其是宋灏,他所谋所取非比寻常,脚下的路更是步步惊心。
这样的失误和变故足以叫他恼羞成怒。
“我只是害怕!害怕突然有一天回头,你已经无迹可寻。”宋灏言辞坦荡的摇头,双目灼灼逼视她的目光道,“今天的事,我其实是可以事先将你支开,不让你涉身其中的,在回来的路上我也曾动摇犹豫过,可是最终,我还是又再我行我素的自私了一回,让你跟我一起涉险,卷入这皇室争斗漩涡里去。就算你要拒我于千里之外,我也总要一厢情愿的留下证据,表明在我宋灏存在的时空里,在我的身边,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你。”
因为她的若即若离,他就越发的患得患失。
哪怕是她执意守着自己的心,不肯靠近他,哪怕是只在世人眼里做出一个假象,他也要一意孤行的让历史为证——
证明他和这个女子,曾经处于同一时空有过这样密不可分的交集。
这个男人,偏执起来,近乎能让人感知到一种近乎疯狂的气息。
明乐的心头巨震,直觉上她总以为宋灏这样的念头十分可怕应当远远的躲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眼底深邃幽远的眸光却又像是带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让她非但不想躲避,反而从心里升起一种探知的渴望来。
明乐下意识的用力皱着眉头,指尖却是不受控制的一点一点颤抖着抚上他耳后的伤痕,半晌,低喃一声道,“不疼吗?”
因为受伤的地方不方便包扎,又忙着赶路,所以宋灏也就只涂了一点金疮药了事,这会儿伤口已经逐渐有了要结痂的趋势,但是因为连日来被风尘感染,微微有些红肿未散。
明乐的指尖微凉,触上去,那感觉便越发的清明凛冽。
宋灏心头一颤,看着少女近在咫尺的明艳脸庞,突然觉得喉头干涩,嘴唇动了动却未能说出话来。
明乐的指尖若有似无的从他的伤口上寸寸抚过,然后才缓慢的收回目光对上他的视线,字字中肯道,“应该很疼吧!堂堂殷王殿下,金尊玉贵天下无双,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既然是委屈,你又何必?易明乐不过区区一介女子,最是世俗不过,只要您给我我想要的,我自是可以做您需要我做的任何事,不值得您这样自损身体,委曲求全。”
她竭尽全力的把话说绝,就只因为不想在这样危险的关系之下和他之间再拉近一步。
“你一定觉得我不可理喻是吧?口口声声说着要等你心甘情愿的同时却又这般自私自利,将你置于险境犹且不惜。”宋灏却不理会她言辞之间刻意的疏离之意,只就自顾说道,说着也不等明乐回答又兀自继续,“其实我也鄙弃这样的我自己,可是我真的很怕,怕如果我不抓住这样的机会,回过头来说不定哪一天你就真的退到离我天涯海角的距离之外了。我这一生,必须要不惜一切得到的东西有很多,而我自己发自内心真正想要的,唯你而已。”
四个字,缓慢而沉重的从他的唇齿间飘溢出来,听在明乐的耳朵里,却如巨石压顶,让她的神智一阵恍惚。
宋灏见她发愣,便是苦涩一笑继续说道:“不是作为我的附属或者盟友,而是一个真实存在,心甘情愿与我并肩站在一起的女子。比起带你一起置身险境,我更愿意将来的某一天可以与你来一起分享我的万丈荣光,可是现在我却奢望不起的那样的时刻,不仅你对我而言,明天为未可知,就连我自己下一刻的命运我都无法精准的掌握。因为奢望不起来日方长,所以阿朵,我虽然许诺过你,但却没有时间站在原地等着你有朝一日会主动走向我,我只能以我自己的方式来做,在我把握的住的机遇之下,不择手段的靠近你。”
宋灏说着,突然一把捉住她滞留在他耳畔的手指,强行一拉,压在了自己的眉目之间。
那里的一道疤,同时也是暗藏在他心底最重的一道伤。
他的眉心滚烫,温度高的惊人。
明乐心下一惊,下意识的就想要缩回手去。
宋灏却是死死攥着,没有给她避让的机会,用力把她冰凉的指尖压印在他的伤口上,用自己的体温捂热。
整整十四年,他不敢照镜子,不敢去碰这道疤,每每在梦里被剑指眉心的恐惧惊醒,都会手脚冰凉全身发冷。
他这一辈子经历的最可怕的事,就是那一次,不是因为那一次他离死亡最近,而是因为那个用剑指着他的人,是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他的亲生父亲。
“从很久以前,我就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疼痛了。”宋灏闭上眼,凉凉的笑,顿了一顿,突然又道,“或许有朝一日,你会让我重新知道吗?”
半玩笑的语气,还是惊的明乐身子一僵,血液近乎都要冻结在血管里。
下一刻,宋灏却突然松开她的手,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手掌滑到她的肩后用力将她压入怀中。
明乐的身子僵直的由他摆布,下一刻又听到宋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除了易明爵,你还有喜欢过谁吗?或许你能告诉我,如果只是单纯的喜欢,又当是怎样的?应该不是我现在这个样子的吧?”
易明爵的喜欢,是心甘情愿为她去做任何事情,哪怕是违背自己的初衷,放弃自己的人生也在所不惜,而他,虽然也想为她不遗余力的做她需要的事,却终也抵不过要将她锁于身边的念头,如果一定要说,他对她的这种执念也是喜欢的话,那么他的喜欢无疑就是太过自私和自我了。
所以他说他鄙弃这样的自己,是真的,可却也矛盾的控制不了。
就在宋灏心里暗暗自嘲的同时,明乐也被他的一句话问住,让她不觉扪心自问,除了明爵,她可还有喜欢过谁吗?
上一世待字闺中的时候,她似乎是喜欢彭子楚的吧,可是后来真的去了平阳侯府和他在一起了才发现自己并不是怎样的欢喜,许是曾在年少朦胧的时候有过一点喜欢他翩翩君子的风度,可是那一点微弱的喜欢还不及发芽生长就已经在他悔婚另娶易明真的时候彻底的泯灭消失了。
以前不觉得,后来死过一次才突然醒悟——
原来她在骨子里就是那般睚眦必报的薄凉性子,原来她和彭子楚之间从来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路人,而现在,是仇人!
“我没有喜欢过谁,也永远不会去喜欢谁!”思绪飘散的有些远了,明乐猛地一个机灵回过神来,字字冰冷而坚决。
不喜欢,就不会介意对方的一举一动,不会被打扰,不必受干扰。
可是这一刻,明知道他们彼此之间的这个距离已经脱离了完全的范畴,她却依旧没有把宋灏推开。
宋灏环着她略微沉默了一阵,然后便是轻声的笑了起来道,“这样也好,即使取代不了易明爵在你心里的位置,本王输的也不算太难看。我不逼你了,虽然我还是会自私自利的带着你一起往前走,但是,我允许你把你的心暂且留在这里。如果有一天——”
如果有一天你要回头了,至少还可以回到原地!
宋灏的话没有说完,就似是百无聊赖的止了话茬,又默默地拥了她一阵方才松手将她放开。
明乐退后一步,皱眉迎上她的视线。
宋灏一笑,抬手揉了揉她的眉心,轻声的叮嘱道,“让长安送你回宫吧,我不能陪你,必须马上赶去皇陵。还有就是彭子楚回来了,他在那人面前的受重用程度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要高出许多,所以即便是在宫里,你也得要小心了。”
“嗯!”明乐安静的应下,却是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转身,紧绷着唇角沉默片刻方才稍稍抬头迎上他的视线道,“我走了!”
“好!”宋灏略一颔首,看着她静默的转身一步一步离开。
长安等人备好了马匹在远处等候,因为夜幕将至,明乐也就没有再耽搁,带着一众影卫先行一步离开。
夕阳斜过山头,只在地平线上留下最后的一点微光。
柳扬从旁侧牵了马过来,沉默着递给他缰绳。
宋灏从远处收回视线淡淡斜睨了他一眼道,“有话就直说吧!”
柳扬也知道自己的心事瞒不过他,闻言却并未抬头,像是刻意回避他的视线一样,仔细的斟酌了片刻才道,“属下刚刚得到消息,那会儿义阳公主和您分手以后并没有去和易家十少爷会和,而是秘密转道,孤身去了城东方向,不过因为中途有人打岔,后来探子就给跟丢了。”
“嗯?”宋灏眉峰一敛,似乎很是愣了一下。
雷厉风行,果然还是比较适合这丫头的性格,不过是初见端倪,就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直接去寻一个水落石出了。
柳扬一直回避着不去正视宋灏的目光,只就如实回道,“她应该是去广月庵拜会静云师太了,要不要属下着人上山去确认一下?”
“就装作不知情吧,她去找了小皇姑,总好过是去找秦啸那些人。”宋灏断然抬手制止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多少还是免不了一堵——
说到底,她也还是心存芥蒂,不肯直接而肯定的走向自己,宁肯从旁人的口中探听一切。
“静云师太知道主子的心意,对于当年之事,当是不会有所隐瞒的吧?”柳扬担忧道,“这样一来,义阳公主她——”
她方才什么都没说,只做全不知情的模样,应当也不是全不介意的吧!
“她肯守口如瓶,已经是对本王所做的最大的让步了,就这样吧。”宋灏说道,停顿了片刻又补充,“这件事到此为止,只要她不提,就权全当没有发生过。”
“是,属下明白!”柳扬拱手领命,想了想又道,“还有秦指挥使那里,似乎一直不死心,需不需要跟义阳公主事先通个气儿?或者属下再安排一些人手在广月庵那里,以往万一?”
“暂时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了,省的此地无银。”宋灏道,抬头看了看天色,“老大那里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被平阳侯直接护送回京了。”柳扬回道。
宋灏冷然的一勾唇角,字字森凉道,“趁着他还没醒,那就做足了声势,把老二的事情给宣扬出去,明日早朝,本王要看到他颁下追捕老二的圣旨,和罪己的诏书。”
“是,全都遵照主子的吩咐,已经在办了。”柳扬谨慎应道。
趁着孝宗昏迷未醒,这些功夫都要做足了,以便于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这样等他转醒就再回天乏力,即使想要趁机泼脏水也来不及了。
“那就走吧,今晚本王怎么都要做做样子去皇陵守着了。”宋灏满意点头,遂是不再多言,跃上马背带着柳扬一行人匆匆折返盛京。
明乐连夜回宫,彼时盛京内外梁王兴兵作乱并且丧心病狂火烧皇陵的消息已经传的沸沸扬扬,再加上孝宗昏迷不醒,整个宫里也跟着乱了,她的行踪根本无人问津,倒是相安无事的给搪塞了过去。
当天夜里,姜太后和林皇后等人都去了孝宗寝宫,太医院全体出动,诊治了半宿,直至下半夜孝宗才悠然转醒,醒后听闻皇陵那边的情况,更是片刻也不敢耽搁,不顾朝臣阻拦,连夜就出城赶了过去。
皇陵因为建在山上,再加之深秋的草木格外容易引燃,这一烧之下当真是被夷为平地。
城内调动了数万人马,连带着赶回来救驾的虎威大营都整个火速迁了过去,然则火势燎原,仍旧是回天乏力,一直到次日黎明时分才勉强将火势压住,而彼时整个皇陵已经被烧的七七八八,入眼一片狼藉。
皇室陵寝被焚,一则宋氏宗祠受辱,二则也被视为不祥之兆。
日次孝宗虽然没能来得及赶回去上朝,各种弹劾梁王宋涵的奏折还是雪花般堆了御书房满满一书案。
宋涵受千夫所指,而京城之地却是人心惶惶,一时间对宋氏王朝各种不利的留言满天飞,为了安抚民心避免发生大的动乱,孝宗也容不得多加追究,只能顺水推舟,把一切都推给宋涵,一面皇榜颁下通缉令在整个大邺境内追捕梁王极其党羽格杀勿论,一面又书了罪己状,亲往皇陵跪了四天三夜向宋氏的列祖列宗请罪,直指第四日傍晚因为体力不支而昏厥才被文武百官强行护送回宫。
接下来朝中因为此事产生的连锁反应便是针对梁王一党而对朝廷势力进行了新一轮的洗牌,所有的梁王派被连根拔起,并且孝宗也以此为借口,下旨限制了皇族成员的势力,以加赏封地为补偿,大肆消弱他们手中实权,而这其中首当其中要被提上来作为重要议程来处理的就是手握兵权的殷王宋灏。
只不过因为在这一次的兵变事件中,宋灏占据了在了一个忠君爱国救驾有功的道德制高点上,为了压下悠悠众口的非议之声,孝宗也不好做的太过,最后经过满朝文武连续三日在早朝上的唇枪舌剑,最后还是以宋灏方面的妥协而告终——
宋灏正式交出南疆二十万军队的指挥权,留在盛京,总管三司之一的刑部,领江北大营十万禁军,而他之前掌握的宫中十万御林军,也要移出半数交给礼王宋沛,由兄弟二人共同监管。
表面上看,宋灏身兼数职,是被狠狠的提拔了一番,但事实上却也是被孝宗差不多完全限制住了。
刑部虽然掌有实权,说白了,这官职是孝宗加封,他随时想要干涉甚至把权力收回都易如反掌,而江北大营的十万禁军,虽然是实打实的兵权,但是因为有虎威大营在先,这支队伍与盛京之间又有一江之隔,大多数时候就是个摆设问题,稍有移动,盛京方面就能立刻察觉。最后御林军交出一半给宋沛就更是为了起到牵制宋灏的作用,这样一来孝宗也就不必担心御林军会被宋灏完全掌控而危及己身了。
因为这些事,宋灏在朝堂之上和孝宗之间很是据理力争了几次,最后事情敲定,也像是十分郁结了一阵,连着四五日都称病不曾上朝。
这日长平从外面抱了洗好的衣服回来,明乐正斜靠在寝殿的软榻上看书,见她进门,就顺带着扫过去一眼道,“可有前朝那边的消息?南疆方面要派去顶替殷王的人选拟定好了吗?”
旁边正在修剪花枝的采薇闻言便是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道,“奴婢还以为公主要问殷王殿下今日上朝了没有呢。”
“他做事自有分寸,哪用得着我来操心。”明乐漫不经心的把手中书本翻过去一页,“这是第五日了吧?想来今天他也是该露面了,再拖下去,怕是就要被那些御史嚼舌头了。”
有功之臣还被莫名其妙削了兵权,宋灏象征性的闹上一闹那是当有的脾气,而若是一次做的太过,怕是马上就会被孝宗反咬一口冠一顶存有不臣之心的帽子了,他才不会给人留下这样的把柄。
“果然还是小姐您了解殷王殿下。”屋子里没有外人,只就采薇和明乐两个,是以长平也就没有顾忌,一边抱着衣服往柜子的方向走,一边回道,“今日殿下已经进宫把南疆的兵符递上去了,要派出去顶替殿下的人选也当朝决定了,是易世子!”
“易明峰么?”明乐沉吟一声,目光停在书页上顿了片刻,狐疑道,“消息确定可靠吗?是易明峰而不是彭子楚?”
“是易世子!”长平道,“奴婢回来前特意绕了个弯儿,是小庆子公公亲口说的,而且兵符也赐下去了,应该不日就会前往南疆接任了。”
居然真的是易明峰?虽然一早就做好了两种估计,明乐还是颇感意外。
采薇见她失神,就走过去倒了杯水递给她道:“小姐不是也说世子的才学不输平阳侯吗?这一次他在西北道上又立了大功,皇上重用他也是顺理成章的。”
“话虽是这样说,但易明峰毕竟是文官出身,从来没有领过兵,纸上谈兵和真正在行伍中历练是不一样的,就这样贸然启用他去顶殷王的缺,实在是有些冒险的。”明乐坐起身来,接过杯子抿了口水,失神片刻才又心不在焉的问道,“平阳侯呢?他现在在坐什么?”
“说是被皇上指去督造皇陵了。”长平道。
皇陵整个被毁,需要彻头彻尾的重新整修,这虽然是件天大的差事,但是遣一个位高权重的文臣去办也就是了,怎么会落到彭修身上去?完全是大材小用了。
“公主您怎么了?”采薇见她失神半天一直脸色不大好,就担忧的试着开口问道。
“这件事,我总觉得有些不对。”明乐道,手里捧着那茶杯魂不守舍的摸索着,思忖片刻,突然抬头对采薇道,“你出去一趟,看看殷王殿下出宫了没有,如果他已经走了,如果还没有的话,就把柳扬叫过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最近这段时间前朝后宫都处于敏感时期,为了不给人留把柄,明乐和宋灏已经尽量避免碰面,有事都是让柳扬两方面走动,放在有宋灏统领御林军的差事在,柳扬巡视宫中也是正经营生。
“好,奴婢这就过去!”从明乐的神情间采薇也察觉出这次的事情非比寻常,急忙应声就整理了衣衫去了。
待到采薇出去,明乐脸上的神色也不见放晴,长平皱眉,过来坐在她的榻边,道:“小姐是怀疑皇上把平阳侯留在京城是别有居心?”
“如果只是别有居心也就罢了,怕就怕是会有什么更大的阴谋。”明乐喃喃说道,把手里杯子递给她。
南疆的兵权被夺,大部分人都觉得是宋灏吃亏,明乐却十分清楚,宋灏心里对这个安排实则是十分满意的。
南疆那边的状况她虽然不甚了解,但从宋灏偶尔的言辞之间也可以多少探听到一些,他实则是对那边的人马十分放心,就算兵权从朝廷方面移出去,想要彻底大换血也不很容易,在之后相当的一段时间之内,只要宋灏他想,那么想必他只要振臂一呼,那些人马就还会归于他的麾下。
这一点孝宗不可能想不到,可既然知道,他又为什么没有启用带兵经验老练的彭修,反而选了个新手的易明峰去接这档子差事?
易明峰不是奔赴南疆的最佳人选,那么就是另一种可能——
他因为某种原因不能让彭修离京,所以在南疆那里就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了易明峰顶上?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孝宗又是要利用彭修来做什么?
彭修手上掌管的密卫不过是关键时刻执行狙杀命令和用以保命作用的工具罢了,这些人如果不是十分特殊的情况,孝宗完全可以自己亲自指挥,那他到底是要利用彭修来做什么?
明乐这样想着就逐渐有些心烦意乱起来,长平见她心绪不宁,就主动握了握她的手,安抚道,“小姐您先不要想太多,就算是皇上和平阳侯那里有什么猫腻,他们如果是有大的动作更要精心部署,不会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感觉到她手上传来的力道,明乐才稍稍稳定了心神,抬头对她感激的笑笑道,“是我太心急,以至于先乱了方寸,你说对,不急在一时,且先看着吧。”
“嗯!”长平点头,主仆两个相视一笑,长平就起身收拾了杯子,折回里间整理新取回来的衣物。
明乐重新靠回榻上,拾起书本又翻了两页,心里却一直因为彭修和易明峰这事儿悬着,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只能勉强转开注意力对长平随口问道,“对了,易明峰回来也有几日了,武安侯府那里的情况怎样了?”
“哥哥跟着小少爷一起出京办事了,这几日暂时没有宫外的消息传进来。”长平回答,想了想又道,“不过易世子如果马上要被外调的话,府里的事就应该就会在这几日之内加紧整肃清楚了。还有平阳侯夫人的死讯,前朝的风头过去了,这些事,可能也马上就要被翻出来了。”
长平兀自思忖着慢慢说道,“为了保险起见,明日我还是想办法出宫走一趟吧,好歹咱们也要心里有数,提前防备着。”
这个女子,聪慧而沉静,永远都处变不惊,温婉和气,即使天大的事从她的嘴里过一遍,也都变得平常无奇,那一副低沉细弱的嗓音,好像特别具有感染力,也特别能让人感到安心踏实。
易明真的死,易明峰可能不会过分计较,但若要传到易明心这里就未必了。
而武安侯府方面,虽然现在只就李氏和萧氏之间的官司就够他们双方缠上一阵子了,但事有万一,很难保证她和明爵就不会被人刻意的牵扯进去。
“嗯,爵儿和长安虽然不在,影六也应该一直盯着那边的动向,明日你出宫就不要去侯府了,省的节外生枝,直接去找影六就行。”明乐微微颔首,倒也不是太过忧心。
主仆俩又说了会儿话,长平整理好衣柜,正要把之前采薇打理到一半的盆栽送出去,才走到门口就刚好迎着采薇从外头回来。
步履匆匆,十分急切的模样。
“出什么事了吗?”长平立刻警觉起来,抬眸朝她身后看去。
“我——”采薇张了张嘴,也不知道是急的还的累的,喘的十分厉害,为难的看了她一眼,刚要说话,一直闷声不吭跟在他身后的一个青衣小婢却是突然先她一步闯进门去。
长平眉眼一厉,立刻一个箭步抢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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