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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沉寂之中,赵和环视群臣。
如他料想的那样,群臣之中,脸上露出惭愧或者深思神情的不多,绝大多数人还是不以为然。
他们此时不出声,不过是畏于赵和身后的兵马罢了。
赵和并不失望。
这个帝国,百余年来一直是视野所及的地方最强大最繁盛的国家,因此从诸子百家到朝堂文武,众人的目光都习惯往上看、往内看,而不是往下看、往外看。他们嘴上讲着仁义,但他们的仁义是否适合底层的市井小民,他们是不在意的,他们在意的只是自己高高在上指手划脚发号施令的权威。他们口中欢迎有朋自远方来,但对于远方发生的事情却是漠不关心,最多只当作奇谈趣论。
但这并不是说,他们就俯不下身、望不了远,他们只是需要有人点醒、有人敲打和有人激励,毕竟诸子百家华夏诸学,根源都在于易,都在于“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和“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两句之中。
所以赵和向司马亮点了点头:“司马亮,你现在可以说话了。”
以赵和的年纪,直指司马亮之名,可谓失礼之至了。司马亮却是面色不变,他缩在洛阳地洞里几十年,这点程度的羞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因此他沉声道:“民生多艰,正是烈武帝以来倒行逆施的结果,远人不服,亦与朝廷穷兵黩武、小儿辈好大喜功有关。若是拨乱反正、修德立圣,何愁天下不太平、远国不宾服?”
赵和哑然一笑:“在你老心中,我便是那好大喜功的小儿辈了?”
“西域边陲之地,流沙之所,若非好大喜功,为何会劳民伤财经营此地?”司马亮盯着赵和,“赵都护知道我所言小儿辈所指何人,倒还算得上是有自知之明!”
赵和身边诸将都是怒目相对,赵和却摆了摆手,将他们止住,然后道:“司马亮,先从你说的好大喜功说起,自我经营西域以来,已经有近四年了——如今第四年尚未结束,因此并未结算,但我这儿有去年西域商路结算。去年一年,仅敦煌一郡,阳关玉门二关,所收往来商队商税,从香料到帛布,折成铜钱是四十二万缗,而在于阗,西域都护府所收税收,折成铜钱是二十六万缗,在北州,北庭都护府所收税赋,折成铜钱是十七万缗,三者合计八十五万缗。朝廷去年投入至西域的钱粮,折成铜钱,不过是一百二十万缗……但是,自我经营西域以来,从辽东到雁门,黄河以北之地,犬戎人再未骚扰边境,仅此一件事,为朝廷节省多少军费与人力?”
这是老生常谈,说起经营西域,无非是求通商之财和安边之利,因此赵和说到此处时,司马亮嘴色还带着冷笑,他正欲开口反驳,没想到赵和话锋一转:“自然,这些都可以不说,单说九姓十一家中的司马氏,去年一年,司马氏在西域有四支商队往来,为司马氏赚取的钱财超过八万缗,几乎相当于半个北庭都护税赋,司马亮,你倒是说说,经营西域既然劳民伤财,为何你家商队却接连而至?”
司马亮顿时愕然。
以他的身份,晓得司马氏确实也插手了西域的商贸,在其中分了一杯羹,但具体多少支商队、赚了多少钱的利润,他却完全不知道。
而且他也没有想到,赵和竟然对司马氏商队的事情,了解得这么多。
“说完经营西域究竟是好大喜功还是为国泰民安,接下来再说说民生艰难之事,司马亮,你三川司马氏举族上下,在族谱之中尚活着的丁口是多少,你知道不知道?”
司马亮又是一愣,三川司马氏乃是世家大族,枝生蔓延,丁口足有万余,分布在以三川郡为中心的十余个郡之中,他哪里知道族谱之中尚活着的丁口数量?
“我来告诉你,你们三川司马氏嫡脉七房,丁口一万三千七百余人,但这一万余人当中,在朝廷户籍上录名的只有四千三百人,近万人都未录名。司马氏分布于十四个郡中,占这十四个郡丁口数量不足四百之一,但名下所据耕地,却占了这十个郡耕地的五十之一。”赵和又说道。
司马亮心中顿时懔然。
“司马氏藏匿丁口,所为者不过是逃避朝廷赋税、徭役。你司马亮自诩清贫,曾称自己两袖清风,但你司马氏却巧取豪夺,兼并田地,致使贫者无立锥之地,只得卖身与你司马氏为奴为婢,而成为朝廷户籍之上不能具名的隐户。天下民生艰难……那是因为你司马亮身后的世家大族贪得无厌!”
“朝廷收取赋税,用于河渠道路,用于养兵取士,这些终究会有益于百姓,而你司马氏对百姓剥皮吸髓,在乡里作威作福,对百姓可有百一之益?”
“这……”
司马亮听得赵和连番话语说来,原本是想说这是口说无凭,可一想赵和拿出的那些数字,隐约又觉得这未必真查无实据。不过他终究是大学问家,心念一转,当即冷笑道:“赵和,你所言之事有二处大谬,其一,司马氏田地皆是你情我愿的买卖而来,绝非巧取豪夺;其二司马氏于乡间修桥铺路,兴办学塾,扶危济困,乃是积善之家!”
他避而不谈隐匿户口之事,只是大谈特谈司马氏的田地来得多正,司马氏在乡野之中做了多少善事,以此便将赵和的指责化解。他开口之时,赵和闭嘴不语,他心中觉得是被自己辞锋所挫,因此说得就更为畅快了。
待他说完之后,赵和点了点头:“好个你情我愿,灾荒病难之时,乘人之危以低价买入也是你情我愿,借助官府之力威迫恐吓也是你情我愿,以赌、诈破人之家也是你情我愿。好个积善之家,将偷取逃脱朝廷赋税之百一来修桥铺路也算是积善之家,借兴办学塾向朝廷安插耳目爪牙也算是积善之家,以扶危济困之名沽名钓誉口惠而实不至也算是积善之家——说起此事,我恰好知道有件事情,与司马亮你相关,当初嬴迨、晁冲之勾结犬戎,致使冀州为犬戎所破,你司马亮心忧国事,在洛阳城号召为冀州募集赈济,自己亲自捐资百贯,以济冀州之民,最后得资一万四千二百四十七贯,一时传为美谈……”
司马亮很清楚,赵和说起这件事情,显然不是为了表扬他,但他自觉在这件事情上自己做得漂亮,赵和根本没有什么可以攻讦的地方,因此只是冷然倾听。
果然,赵和旋即又道:“这一万四千二百四十七贯,乃是洛阳城中百万百姓募你之义所捐,这些钱如何去向我也有所知晓。你司马亮自己办文会用掉了一些,你司马亮两个子侄为此事奔走用掉了一些,你司马氏主持此事开销又用掉了些,这些倒还在其次,最可笑的是,彼时捐资大户之钱,几乎尽皆以种种美名返回,却将那些升斗小民的钱被你们用来沽名钓誉,即使是运到冀州的钱粮,也多数落到原本不需要赈济的豪强富户之手,成为他们兼并危困百姓的本钱,最后落到冀州百姓身上的钱只有五百贯!”
司马亮听到这里,骇然变色。
他当初出面主持此事,当真是没有私心,自问在此过程之中,也未曾中饱私囊,但听赵和说得这么斩钉截铁,显然,这件在他晚年极为自傲的事情,恐怕真有不少腻歪在里面!
“此事我不知晓……”他忍不住张口自辩,毕竟若是坐实此事,他原本清白的名声就完了。
“司马亮,你若知晓那还好,那说明你虽然贪,却还是有才能,但你不知晓的话,那就证明你不但沽名钓誉,而且还无知、无能、无用!你这般人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作所为,尽皆如此!皓首匹夫,还不退归家室,以待朝廷追责,安敢于此,弄权乱政,大言欺世?”
原本赵和还在和司马亮讲道理,但说到后来,他却直接开始攻击司马亮来,司马亮明明知道他用了名家的诡辩之术,可急切之间,却陷入其中,无法自辩。
要么承认自己是贪婪成性,要么承认自己是无知无能,无论承认哪一方面,都证实自己是在沽名钓誉——对于司马亮这样的人物来说,他的名声比起他的性命还要重要!
“你,你,你……”
越是紧张激动,司马亮便越觉得耳畔嗡嗡作响,思绪无法平静下来,他指着赵和,连连道了三个“你”字,却无法接下后面的话,反倒是呼吸越来越急促,到得后来,一口痰涌上来,喉咙之中嗬嗬作响,整个人也摇摇欲坠了。
陈运过来一把将他扶住,举头怒视着赵和:“赵和,你辱骂年迈之人,算得了什么英雄?你不敢去对咸阳城东的大军,只敢在这里对我们这些手无寸铁之人,难道不是沽名钓誉?”
赵和深深凝视了他一眼:“陈运,你的事情,自有人会寻你算账,至于城东战事……不劳你挂记,我的人已经前去解决了!”
此语一出,陈运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