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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李非教训自家蠢儿子时说的一样,他的姿态摆得可谓十足,哪怕赵和是个再挑剔的人,此时也不禁对他发出无声的赞叹。
想想看,这位深深一拜的是谁。
当今法家的大宗师,家族随着大秦兴旺发达了近两百年的大官僚,曾经历任四朝天子的老臣子,烈武帝遗命五辅唯一尚存者……就算抛开这些全部不说,单说当初赵和贫微之时,他便敏锐地觉察到赵和所代表的“势”,而数次向赵和示好,特别是在嬴吉以赵和的真实身份登上帝位,而赵和自己却在出了一番死力之后却片瓦无存之时,他便向赵和提醒,要他去西域去——当赵和在西域见到张衡之时,他便明白其真正含意,其实就是指点和暗示,他若想要寻找到自己的真正身份,唯有去西域找张衡。
这么一位思虑深远之人,甚至连大将军曹猛的死也是他顺水推舟推波助澜的结果,如今恭恭敬敬拜在赵和面前,不顾白发苍苍,不顾颜面尊严,这姿态摆得难道还不足吗?
但正是他摆得这么足,赵和心中反而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决定。
此人不可以使之居高位!
若是将此人放置在高位之上,凭借的心术权谋,谁知道他还会玩出什么样的花样来?
故此,赵和在稍稍一愣之后,忙将李非扶起。
“李公何必如此多礼,论公,李公是前辈,我是晚辈,论私,李公是长者,我是后进,无论如何也不能当李公这样的礼啊。”
李非倒没有矫情,被他轻轻一扶,便站直起来。
然后李非就开始正适打量赵和了。
两人其实也有些年头未见,从赵和去西域起,转眼便是数年过去了。
第一次见到赵和时,那还是一个瘦瘦的少年,但从彼时的事情当中,李非就看到了这个少年瘦小身躯之中暗藏的决心与勇气。事实上这么多年来,哪怕不以胜负而论,在李非看来,烈武帝的子孙当中,也唯有赵和身中暗藏的决心与勇气可以与烈武帝相提并论。
不,比烈武帝更为强大。
与他相比,嬴祝也好,嬴吉也好,都等而次之了。
“昔时上官鸿老儿尚在时,老朽曾与他有过一次密谈,时间就是去年年底,彼时他身体已经多病,开始考虑身后之事了。”李非感叹道:“他于老朽说,曹猛并无反意,但曹氏必有反心,他若尚在,曹氏反心可制之,他若不存,老朽若不能先行下手,便应当早日请辞,以养天年。老朽身蒙秦恩,又有一腔抱负,偏偏子孙皆不争气,故此彼时谢楠来寻时,老朽为其说动,暗谋曹猛。”
他是将自己加入嬴吉一边图谋曹猛的事情先解释清楚来,因为李非很明白,图谋曹猛这一件事情上,他们在赵和心中是失分了的。倒不是赵和喜欢曹猛,李非相信,若是赵和有机会,同样也会除去曹猛,但问题是,曹猛死的时间不对,死后善后工作更是没有做好,这让赵和异常生气。
就算是脏活,也应当做得漂亮一点,不要留下那么多后患。
“李公乃是法家,法家岂可因有心而论罪耶?只有恶心,而无坏迹,不足罪也。”对这个问题,赵和果然表示了不满,“上官鸿老病昏聩,李公却聪明强健,李公以此说我,实是敷衍!”
赵和的指责没有让李非畏惧,他心里甚至暗暗松了口气。
两人言谈之中,其实已经相互探了底,也相互表露了一些心意。比如赵和不以“太尉”称李非,其实就是暗示他,新的朝廷中没有他的位置。而李非则以上官鸿的遗言相对,则是暗示赵和,他是唯一还活着的五辅,如果赵和需要什么政治正确,比如说烈武帝有什么遗旨或者曹猛、上官鸿有什么非名,那就需要李非进行合作。赵和没有接这个茬,反而指责他诛杀曹猛时只论心意而不看实际,这是不符合法家学说的行为,则是暗示他,若是法家想要在新朝廷中有一个好位置,他李非还是最好乖乖合作为妙。
象他们这样的人在一起谈话,莫说一句话,甚至一个腔调一次停顿,都暗藏着深意。李非自己是积年官员,在官场上打拼这么多年,自然是轻车熟路,而赵和也能勉强跟得上他的节奏,甚至还能够尽力争取主动,仅这一点,李非就再次确定,赵和是远胜过嬴祝与嬴吉了。
“如今想来,此确实是老朽之罪,今日来见护国公,也正是为此请罪。”在相互试探之后,李非很真诚地向赵和认罪。
这句话还是有深意,他等于是通过向赵和认罪的方式,将刀子递给赵和:我的罪状已经在你手中,你可以放心大胆地使用我了,若是我有不让你满意之处,你自可以凭此罪状杀我。
“事关国家社稷,罪非一人可定,此事暂且放下,容后再议。”赵和也很高兴地接过这柄刀。李非认为,赵和的意思是当什么时候他不满意了,就可以来议李非之罪了。他觉得诛曹猛之事暂告一段落,也算是对此前咸阳城发生的变乱的一种了结,接下来两人要说的,才是真正正要的事情。
“老朽夜驱咸阳,一是请罪,二则是得知护国公欲定道统之事。”李非直视着赵和,此前认罪之类的事情他可以屈己以适人,但在这个定道统的事情上,他决定要和赵和好好讨论一番了。
“李公请说。”
“老朽有三问,其一,护国公欲立万世不易之道统乎?其二,护国公欲罢黜百家,独尊一术乎?其三,护国公欲天下皆叛,无人可用乎?”
三个问题,都是直指要害的,赵和精神一振,当即拉住李非的衣袖:“李公请坐。”
他心中也是暗自佩服,不愧是李非。
满朝文武吵了两日,却还没有谁提出这三个事关根本的问题来,也只有李非,才意识到不解决这三个问题,定道统之事根本就是沙上筑城。
“万世不易之道统谈何容易,当初始皇帝自称始皇帝,以为子孙万世无穷,结果二世之时便天下大乱,若非圣皇帝仁德,大秦已亡二百年矣。”赵和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道:“我这些年来,一直在读史,希望能读史而明今,进而窥识来日,可越是读史,便越觉得人智之有穷,而困顿之无尽。我等之智,能够解决当世之疑难就已经算是不错了,万世不易……等万世之后,人们更为聪明再说吧。”
说完第一个问之后,他稍稍停了一下,见李非仍然非常专注地在听,便又继续道:“诸子皆是一时圣贤,百家尽有各自所长,我立道统,欲尽取其长,可是这又谈何容易。百家之言中,彼此相对者比比皆是,比如儒家说仁恕,法家言刑法,彼皆各自有理,如何取舍,岂我一人可定夺?”
这是回答了第二个问题,他肯定是不赞成罢黜百家独尊一术的,毕竟从他自己所接受的教育来说,铜宫五贤本身也是出自各家,五贤们在铜宫中争执了十余年,也未能争出一个长短对错来,这就使得赵和自己也对谁是谁非认识混乱。
紧接着是李非的第三个问题:“定道统之事,我亦知其事关紧要,故此不欲独断专行,李公是担忧道统定后,人心不安,皆欲去国?”
“正是,如今天下百官,出自百家,若护国公以单一之理为道统,百官如何自处?忠者则辞官退隐,乱者则附逆投敌,自削臂助而资敌,此岂谋国之道也?”李非道。
赵和对这个也有所解释:“若因我之道统而投奔敌逆,我应该高兴才是,总比他们混杂于我方之中阳奉阴违要好。须知自古以来,大国之敌皆出于内,未有闻内无祸乱而外敌入之事也。”
赵和的话说得稍稍有些绝对,不过李非也很理解。往远里说,春秋战国之时的诸侯,若其内部不乱,大秦哪里能够崛起,又哪里能够一统天下?往近而言,此时大秦最大的祸患,不是犬戎骊轩,也不是尚远在万里之外的火妖,而是内部二百年来的积弊。这些积弊看似还可以维持,但当大秦真正面临压力之时,它们就会曝露出来,成为让大堤崩溃的蚁穴。
“更何况,对此我亦有所谋划。天下之大,哪里会缺人才,真正缺的,是人才上升的渠道。那些人不服我之道统而弃我,正好空出位置,可以招募更多的人才。我知道曹猛死前与嬴吉的谏言,他虽是擅权专断,但却是颇有远虑之人,废察举而开科举,势在必行。我定道统之后,以道统之学开科举之制,天下英雄,必纷纷弃旧而迎新,入我之门,为我之助!”
李非点到这里,不由抚掌:“变法,护国公其实是欲变法!”
他这样说倒也没有错,但在赵和心里,又不仅仅是变法。所谓变法,大多数都只是在旧框架之中的缝缝补补,甚至只是裱糊纹饰罢了,他想做的,却是如商鞅一般,能够推动国力强盛、变革世代人心。
“既是如此,老朽于道统之事,倒是有几分浅陋之见,欲献予护国公之前。”李非见赵和没有否认,便向前微倾身体说道。
赵和注意力立刻集中起来,他也很好奇,李非这样的法家巨擘,究竟会如何在自己面前推销法家之说——李非所言的法家,肯定与他此前听到的法家有所不同,否则的话,他也不介意中途打断,让这位老人哪来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