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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春朝闻言大惊,连声问道:“这怎生会?你是怎么同他们说的?”
这夏掌柜抬手将额上汗滴一把抹去,便把此事原委一一道来。
原来,昨日这夏明依着夏春朝早先吩咐,在东华楼设了三桌鱼翅席,宴请三家掌柜。帖子是一早便送去的,谁知到了饭时不见一人到来。连早先请下作陪的商行副会长,也托词身体抱恙,借故不来了。夏明情急之下,只得再打发伙计去请。这般拖了一个时辰,那三人方才姗姗来迟。
夏明眼见人已到齐,便张罗入座开宴。待酒菜上来,任凭夏掌柜怎么劝说,这三人只不肯动筷。片刻,那孟元臻便道:“夏掌柜,你今日的意思,我们三家心里也都明白。都是买卖人家,怎么不知道生意难做?然而你们有你们的难处,我们有我们的苦衷。我们这三家都是做饭食生意的,这断了食材要我们怎么开张营业?旁的将就将就也就罢了,我们楼里的那道佛跳墙,却是本店的招牌菜。京中多少食客,来我们店只为这一道菜。你如今断了食材,岂不是要我们自砸招牌?这一时半刻,又让我们上哪里再进货去?往昔,我们便是信你们,方才独独在你家进货。如今弄出这样的事来,叫我们怎样?”
夏明见他这口气不好,便陪笑道:“孟公子所说不错,此番确是我们的不是。我家奶奶上覆列位,待下次新货一到,必定按数补上,分文不取,以为弥补诸位的损失。还请各位看在我们货行往昔送货及时,成色上好的份上,宽恕一二。”那孟元臻却冷笑两声,说道:“夏掌柜说的倒是轻巧,我们宽恕了你们,那些客人谁又来宽恕我们?陆夫人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生活不易,买卖艰难,这坏人财路如断人生计。这道理,想必陆夫人并夏掌柜都明白。这样的事,来上一次,已让我们措手不及,难于收拾。如何敢再来一次?虽说一次不成百次不用有些无情,然而我们也是无法可施。”说着,向他一笑,说道:“我知道你夏掌柜不过是听命行事,我也不叫你为难。这样,你回去同陆夫人说,这次的货只当我们买下了,也不用你们退货银。只是我们昔日谈下的合同,就此作废。往后咱们有一单生意谈一单生意,就不要做成例了。”言罢,便任凭夏明百般劝说,陪尽好话,只不松口。
落后,这孟元臻听的不耐烦了,将手一挥,冷声道:“倘或夏掌柜觉此事不公,便到商行里申诉,请两位会长评一评道理罢!”一语落地,他当即起身,整桌酒菜一下未动,同那两个掌柜拂袖而去。
夏明见此情状,只是无可奈何,点下的酒席又不得退,只好便宜手下伙计,他自家便连忙来寻夏春朝禀告此事。待找过来,却听闻夏春朝回了娘家探亲,不在家中,只好暂且回去,今日方又过来。
夏春朝听了这一席话,面沉如水,一语不发。那夏明又道:“奶奶,这三家店可是咱们的大主顾。咱们干货行生意能如此兴旺,全靠这三家按时节买去大批货物。一下子没了这三大单买卖,咱们损失可是不小,几至要伤了元气。京城商家甚多,要从旁人那里挖主顾出来,可不是件易事,那是要得罪人的。”
夏春朝这才接口道:“得罪人倒也罢了,原先我谈这三家主顾,可叫那苏记货铺的掌柜记恨了我小半年,然而也未见他怎样。生意场上,这都是常事,不足为虑。只是咱们铺子里才出了这样的事情,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名声怕是已传出去了,再要同别家谈,不是被人砸杀价钱,就是谈不拢。何况,此事是咱们有错在先,不将事情抹平,就这样缩头丢开,外头越发传扬的狠了,日后只怕就没人同咱们做买卖了。咱们是干货行,不是干货贩子杂货铺,零散小客供不起衣食,还是要寻这样的大买家才是正理。”
夏明听了这一席话,也觉在理,点头道:“奶奶说的很是,只是目下咱们要如何是好?那孟公子已将话说满了,只怕是再难开口。”夏春朝微一沉吟,便问道:“如你适才所讲,席上唯有孟公子开腔,那两位掌柜皆不曾言语?”夏明回道:“正是。”夏春朝嘴上不言,心里计较道:如这般说,此事倒是那孟元臻执意与我为难。那两位掌柜吃了他的勒掯,又或看他面子,方才不好言语。若当真如此,此事倒还有转圜余地。
当下,她心中主意已定,便向夏掌柜道:“如此,我知道了,此事我自有分晓。你暂且回去,铺里生意一应照旧。”夏掌柜答应着,夏春朝想了想,又道:“然而咱们这批货,坏的实在蹊跷。你将店里的伙计,仔细盘查盘查,看看这几日有没有告假的、走脱的。”夏掌柜道:“这倒是有的,前日钱大家中老母生病,请了三日的假,我已准了。昨儿刘贵说要回老家去,不在铺里做了,我算发了他工钱,已然去了。”夏春朝将手一拍,便道:“啊呀,你早放了一步,只怕这人犯已然走脱了。”
夏掌柜甚是不解,疑惑道:“奶奶是疑心这刘贵?然而他可是咱们铺子打从开张用到现下的伙计,从来稳重可靠。今岁上,我本还有意提拔他做个管事,不成想这关头上他又去了。奶奶却怎么疑他呢?”夏春朝说道:“你且想,咱们的货不会平白坏了,又不是人家蓄意讹赖,那必然是经手的伙计动的手脚。这人早不走晚不去,偏偏待事儿出来了,方才辞工。想必是一早不曾料到事情坏到这个地步,恐被人拿住了,咱们要他吃官司,这才忙忙的走了。不然,不因不由的,倒为什么把个好好的差事丢了?”说着,略停了停,又沉声道:“原本我并没做此想法,只是适才听你说那三家店以孟元臻为首,一口咬死了再不用咱们家的货。他们食肆买卖,流水一样的供应,哪日能缺了食材?能这样干净利落同咱们断了来往,想必是一早就寻到了下家,不愁无人供货,方才强硬如此。然而咱们以往又无过错,他们又不是能掐会算,怎会料到会出这样的事来?如此,这件事只怕是一早便有人设下的连环套。”
夏明听的背脊发凉,额角生汗,连忙道:“奶奶这样说,可曾料到是何人作弄咱们?”夏春朝苦笑道:“我又不是神仙,怎能未卜先知?算来,还该是京里那几家同行,眼红咱们家买卖闹热,买通伙计与咱们下蛆,也未必可知。”夏掌柜却道:“奶奶此言有理,只是如今也没什么证据。不然,咱们就到商行会长跟前,与他们当面对峙,也好一雪耻辱。”说着,见夏春朝别无吩咐,便拱手做辞道:“我先去了,回去必定好生查查。奶奶也不必心焦,铺子既交在我手里,出了这样的事,我必定与奶奶一个交代。”
夏春朝点头道:“有劳夏掌柜了。”言罢,着人送了出去。
打发了夏明出门,这夏春朝自回屋中,在炕上抱膝而坐,怔怔的出神。宝儿上来与她倒茶,见她闷闷不乐,便出言开解道:“奶奶还是宽心为上,夏掌柜这一去,必定能查个铁证如山。届时,奶奶再去商行辩驳澄清一番,有什么不了的事呢?”夏春朝点头喟叹道:“你真是个孩子,才说这样的傻话。哪里就这样容易呢?如今天热,那些干货又最怕见水,只消临送出去之际,洒上把水,管报两日就霉变生虫。这等事情,哪有什么证据可寻。那人又走到外乡去了,咱们又不是官差,怎么拿人呢?一无凭二无据,谁听你说。”宝儿立在一旁,歪头想了一会儿,又笑道:“奶奶也罢了,少爷如今做了大官,还怕饿着奶奶不成?这生意做不下去也罢了,索性将铺子收了,也免得日日起早贪黑,算账辛苦。奶奶倒还能在家里享享清福。”
夏春朝闻声,面露不悦之色,看了她一眼,说道:“这等没出息的话,往后不要说。”这一声虽不重,倒把宝儿臊的满脸通红,讪讪说道:“我这话不对么?”夏春朝叹息道:“我将铺子收了,只在这家里做官太太,衣食全靠着你少爷供给,瞧着呢是清闲有福。但你细想想,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又有什么趣味,日日饱食酣眠,便如废人也似。这也还罢了,但我全靠他养,那我在家中必然要矮他一头,凡事必然都要听他的调拨。虽是俗话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然而还是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我有铺子傍身,待将来这日子当真过不成了,离了他我也不怕。”
宝儿只听的咋舌不已,说道:“奶奶这话,当真有些惊世骇俗,让那些学究夫子听了去,不知怎么斥责奶奶有失妇德呢。”夏春朝微微一笑,说道:“日子是自己过的,嘴长在他们身上,随他们怎么说。”说着,因不见珠儿,又问道:“珠儿哪里去了?”宝儿答道:“适才宝莲姐姐打发了宝荷过来,说有几个花样子描不好,请她过去帮着描描,这会儿还不曾回来。”夏春朝便点头道:“若论女红手艺,自然是她的最精,连我也要自叹弗如。只可惜这丫头性子太懒,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也不知整日家心里想些什么。”
主仆两个说着话,就见廊上花影渐渐西斜,已过了晌午时候。
夏春朝犯了春困,枕着一方湖绿葵花软枕,歪在炕上假寐。只听廊上一阵裙子拖地响,珠儿脚步轻快,蹦跳进门。入门却见宝儿在门口坐着绣一件褂子,便开口笑问道:“你又忙起来了,奶奶呢?”宝儿却摆了摆手,向屋里指了指。珠儿便知其意,也不进去,挨着她坐了,看她做针线,两个丫头闲话一二。
少顷,夏春朝在屋里听见,张口要茶。珠儿听闻,连忙进去伺候,用她日常吃茶的鸡缸杯倒了一盏,双手递上前去。夏春朝坐起身来,接过茶去,吃了两口,便道:“怎么是糯米酒?”珠儿乖巧回道:“我看近来天气炎热,就吩咐厨房备下了。可惜咱们家没有冰,我听闻那些富贵人家,都有冰窖。冬日里凿了冰块储存起来,到了那酷暑难耐的时候,就取些出来,或放在屋里取凉,或用以冰镇瓜果酒水,最是消暑的好物。这糯米酒若是拿冰镇了,奶奶吃上一盏,那可爽快多了。”
夏春朝斜眼睨着她,点头笑道:“别在我跟前卖伶俐,当我不知道呢,你这意思是看少爷做了官,就想起那些富贵的玩意儿来了。撺掇着我花钱修冰窖,也好带着你沾个光儿,是不是?”珠儿笑嘻嘻的不言语,夏春朝又道:“我说你少打这个主意,少爷才做了几天官呢,就兴出这个念头来了。传扬出去,还不知怎么让人笑话暴发。何况,如今家中正是用钱之际,我哪有这个闲钱好去糟蹋!”斥责珠儿一通,又问道:“宝莲叫你去做什么,只是描样子么?”
珠儿摇了摇头,上来附耳低声道:“宝莲借着描花样告与了我一件事,前几日趁着奶奶不察,老太太送了一包五十两银子与太太。太太便悄悄托了迎夏弟弟,给姨太太那边送去了。听老太太的意思,好似是要安抚表姑娘,不要叫那边闹起来。”夏春朝听闻此事,不觉蛾眉倒竖,微微冷笑,说道:“好啊,我倒要瞧瞧她们能有多少银子填那个窟窿!让那章雪妍闹不是,咱们行得正走得直,又怕些什么?!我说句不中听的,她知道衙门的大门朝哪边开,诉状怎么写么?咱们如今也是官宦人家了,这民告官难比登天。何况他们又有什么可告的,他们若当真要闹,我还要问他们一个讹诈之罪呢!”
珠儿又道:“宝莲说,听老太太并太太的口气,好似有什么把柄捏在了姨太太她们手里,不敢声张,只好拿银子糊他们的嘴。”夏春朝闻言,凝眉暗思:莫非这两人还有什么勾当瞒着我不成?想了半日,终究想不透彻,又正为铺子里的事情烦心,无暇他顾,转念道: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便不信这那两个刁妇还能翻了天去不成!
这般想通,她便将此事暂且撂下,向珠儿吩咐道:“待会儿你到二门上吩咐下去,说我明日一早要出门,叫小厮把马车套上,再叫两个家人媳妇跟车。”珠儿答应着,又问道:“奶奶明儿做什么去?天渐渐热了,不如到十五那日再出门,还有会可看呢。”夏春朝正色道:“明儿是正事出门,不是寻常耍子。你叫宝儿开箱子,替我好生挑几件衣裳,再选几样礼物封了,明日带出门去。”
珠儿看她说的郑重,连忙答应下来,就出门唤了宝儿进去,她自家走去吩咐不提。
宝儿进来,向腰里摸出钥匙,开了箱笼衣橱,便将夏春朝往日那些大衣裳一一抱出,拿与她瞧。夏春朝看了一回,只是不中意,叫她再取。宝儿往返了两趟,便问道:“奶奶明儿做什么事体呢?我瞧这水红色绣织金牡丹的褙子倒好,颜色艳丽,去年做了,还没上身两次呢。”夏春朝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说道:“这颜色艳过头了,明日是要同人谈生意,这衣裳轻佻。”嘴里说着,想了一回,忽然道:“我记得去年裁春季衣裳时,拿葡萄紫素面缎子裁了一整套的衣裙,倒是端庄的很,你去找找。”
宝儿应声而去,翻找了半日,捧着一套衣裳过来,问道:“奶奶瞧瞧,是不是这一套?”夏春朝就着她手看了一回,果然是一件葡萄紫素面镶边褙子,一件同料子暗绣牡丹的高腰襦裙,当下点头道:“正是这一套,拿出来放着,明日配上几件首饰便可。”
主仆两个说着话,只听屋外廊下一人报道:“讨奶奶示下,季府上打发人送了礼物并帖子来,问怎生打发。”夏春朝乍闻此事,心中疑惑:哪里来的什么季府。转而恍然大悟,连忙说道:“打发几个人来,谁在堂上陪着?”小厮回道:“只来了一个人,旺儿大叔正陪着说话。”夏春朝说道:“告诉旺儿,着酒食好生款待,再与来人一两银子的谢仪,把礼物并帖子都转进来。”那小厮应命而去,不多时便有家人媳妇送了东西进来。
宝儿接了东西,送到夏春朝跟前。夏春朝探头看去,只见是两匹大红织金吉庆双鱼妆花缎,又有两匹葱绿色暗绣莲纹缭绫,不由微惊。缭绫一物,虽是丝织之属,却远胜罗绡纨绮之流,以其轻软薄透、光滑亮泽而著称于世。此物织造不易,极耗人工,早先唯有宫廷织造局可织,近来法制渐宽,民间也可染指。只是此技非寻常织工可掌,民间纵有几个技艺超群之辈,一年所产也不过寥寥。那织金妆花段不过精贵,此物却实属难得。
夏春朝看了一回,惊叹道:“这季家娘子出手这等豪阔,我与她不过点头之交,就拿这样贵重的礼与我,我倒不敢收了。”说着,停了停又道:“也难为她何处找来,这缭绫如今世上只怕有钱也难买。”宝儿在旁却奇道:“奶奶,我瞧这妆花缎的针织同那日你买回来的那些缎子,好似一般,似是同一个出处。”夏春朝听了她的言语,方才细细打量了一番,见果然如宝儿所说,真同那日从霓裳轩买来的料子针织一般,便道:“莫非这季夫人是专程到霓裳轩买来的料子?但那日我去看时,货架上并不见这缭绫。”
言罢,她丢下料子,又看那帖子,只见上面写了些泛泛寒暄之语,落款便是:季傅氏月明谨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