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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名字,没有亲人,没有家,有的只是一条命,如野草般烧不尽的命。
她是在寒冬被卖到醉红楼的,漫天鹅毛大雪纷飞着,她衣着褴褛,跪坐在醉红楼门口,只因她不愿跳舞,老鸨沾了盐水的鞭子不停抽打在她背上,幸亏天气寒冷,她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那是一种麻木,锥心刺骨,那时候她在想,活着比死了更难,可她不愿死蠹。
冬日的冰雪将街道冰封成千篇一律的灰白,就是在那一天,华贵的马车停在醉红楼门前,随行的下人喝止了老鸨,随即有人撩开了马车帘子,俊朗的面容中带着少年独有的稚气。
醉红楼四下的人们纷纷跪拜,连老鸨都是惊恐的模样,在她心里老鸨是极其厉害的人,她还从未见过让老鸨如此惧怕的人,她不由得多看了马车中的人两眼。
她望过去的目光与少年的目光恰好撞在一起,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眸,时隔多年她已经记不清,但她在此后的许多年里,一直誓死效忠。
“你可愿跟在本王身边?”少年撩着马车帘子,淡淡地询问,面上的神色沉静如水。
他的声音虽然淡,但不可抗拒,她愣愣地点了点头。
从此以后,她有了名字,被买回来的那一日是大寒,她便取了寒字为名,即便是爹娘有了小弟弟而抛弃了她,她还是执着的用以前的姓,何寒髹。
她以前生活在太平附近的村子中,刚刚进京就被卖到醉红楼,所以她没有见识过太平的繁华,初到王府时,她本应做婢女,可她偏偏选择了侍卫。
就像她本是一颗野草,却偏偏要活出佳木的姿态。
她还知道了那日将她买回来的是九皇子孟弈白,他于她有知遇之恩,除了整日的练武和做不完的活,每到夜里她躺在床榻上之时,都暗暗下决心,要努力往上爬,抢到侍卫头领的位子,做王爷的贴身护卫。
可王府侍卫个个优秀,且身手不凡,她只是个小女孩,肩不能提手不能挑,连剑也握不住,练武之时摔得浑身青紫,磕的腿上没一块好皮肤。
终有一日,她练武之时体力不支从高台上摔下,一下午没有去报道,侍卫头领便罚她打扫院落,她没有辩解拿起扫帚,顶着夜晚呼啸的北风,顶着纷飞的大雪,一遍一遍地扫着院落。
可她扫干净了又会有新的雪落下,她扫了半夜都没扫干净,末了气得扔掉扫帚坐在雪中。
她就是在那时遇到宋辞的,他一袭青衣,肩上披着大氅,拢在袖中的手端着汤婆子,身形在满天飞雪中分外单薄,他站在远处,看着她颓废地坐在雪地里,扔到一旁的扫帚上已经覆上一层雪。
隔着簌簌落下的雪,她眯起眼睛望着他。
“王府不养闲人。”他的声音温润,说的话却一点也不中听,“你若是撑不下去,大可以收拾包袱走人。”
扫了一夜的雪,她本就心情不畅,一听到他的话,不由得更是来气,“我是闲人?”她站起身子,拍掉了棉袄上的落雪,“你只是个门客,说白了就是吃白饭的,岂不是比我更闲?”
从小到大她一直是唯唯诺诺,爹娘不喜欢女孩子,她便不能过于强势,老鸨逼迫她跳舞,她不想跳却也不能说什么,最后沦落到被打的地步,在王府中,她只是一个地位极低的学徒,剑都抓不稳没有资本,更别说气势汹汹地说话了。
但面对这个单薄的门客,她的火气被完全激发了出来,说的话一点都不好听,本以为那心高气傲的读书人会生气,没想到他愣了愣,随即微微一笑。
他上前几步,在雪地中踩出一行脚印,“说我是吃白饭的,倒也没错。”他走到她身前,将手中温暖的汤婆子递了过来,“同为吃白饭的,总得惺惺相惜些。”
她愣愣地看着汤婆子,在月光下散发着柔和的金色,还冒着热气,雪落在汤婆子上面,迅速的融化。
她的手早已冻僵,实在是抵抗不了汤婆子的诱惑,但她抬眼看了看笑意融融的宋辞,想了想,还是没有伸手接过,反而将手背到身后去,僵硬道:“……我不要别人的东西。”
特别是这种只有一张嘴,其余别无长处的读书人。
“我没说送给你。”他笑意未减,修长的手指暴漏在寒冷中已经有些泛红,“只给你用一下下,一小下下,用完了,你得还给我。”
一听这话,她面上一紧,伸手就去夺过那汤婆子,紧紧抱在怀里,暖着冻透的手指,用别人的东西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只得狡辩一般道:“……抠门。”
说着,她用脚随意扫了扫雪,席地而坐,怀中的汤婆子成了唯一的热源,供她全身吸取热量。待她暖和过,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却见宋辞早已转身离去,青衣在漫天风雪中渐渐消失。
而那汤婆子,他从未跟她索要过。
时光推移,她在王府待了整整三年,逐渐适应了整日练武的生活,手指上渐渐生了茧子,细腻的皮肤也在风吹日晒雨淋之下粗糙起来,她失去了女子的柔弱之态,握起剑来愈发顺手,也能击败几个学艺不精的小侍卫了。
她觉得她的武艺日渐精进,足够独当一面,但她第一次杀人,却让她一下子慌了神。
那时太平流窜着几个江洋大盗,被冠以神偷之名,什么都偷,什么都敢偷,除了皇宫没偷过,其余地方都不在他们话下,所以他们愈发狂妄起来,每次偷东西都要事先留一张条子说几时来、偷什么,以此彰显神偷之名。
而这次,几个江洋大盗盯上的居然是王府的夜明珠,这颗夜明珠是皇上前些时候赏的,没几日就被他们给盯上了,还说第二日子时非偷不可。
收到大盗条子的第二日,王府加强了戒备,就连她这种平时不需要参与巡逻的都要跟着一起,而那些江洋大盗也准时,居然当真在子时潜入了王府,且正与他们那一小队相遇。
她是第一次见到厮杀的场面,那些鲜血是真的,那些尸体也是真的,江洋大盗狰狞的面容也是真的,只因为她紧张愣了一小会儿,没来及反应,身前的侍卫就被偷袭的大盗一剑贯胸。
鲜血洒在她脸上,温热的感觉让她回过神,她机械地抬起手臂,刺向了大盗疏于防备的后心窝。
之后的事情,她记不太清楚,她好像被人伤了,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几个江洋大盗陆续被抓住,只有一个逃窜了,她什么都没想,提了剑就追上去。
那夜夜色黯淡,四下也是黑漆漆的,风一卷枝头的树叶沙沙响,在静悄悄的夜里分外明显。
这儿是王府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与其他奢华亭台楼阁相比,这破旧的很,地上乱糟糟,好似没人除杂草,也没什么光亮,兴许是废弃的地方。
她追到这,大盗已经跑了没影,她这才觉得浑身上下疼得好似要裂开,疼得她直想掉眼泪,她低了低头,看着血从她腹部汩汩流出,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她被人捅了一刀。
步子摇晃了一下,她再也撑不住,靠着墙壁坐了下来,失血过多,身子是彻骨的寒,她喘着粗气,眼泪没知觉的放肆流下,她感觉快要昏倒了,如果她闭了眼,迎接她的将是死亡。
“……你是不是有病,还要不要命了?”
在她意识恍惚的时候,耳旁忽然听得有人说话,她想仔细听,但身子已经不受控制,有人在处理她腹部的伤口,她才清醒了一些,眼前朦胧的景象微微清晰,她看到天边的一轮弯月,稀疏的星子,还有眼前满面焦急的宋辞。
“不许睡。”他的声音很急切,但手上的动作有条不紊,包扎的手法分外熟稔,“做什么都好,千万不要睡。”
“……酸书生?”她好像有了些力气,但思绪还是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界上徘徊,她的面上沾满了眼泪,不知是什么时候流出的,“酸书生我冷,我好冷……我杀了人,我好怕……”
剑刺入大盗胸膛,那鲜血四溅的感觉,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宋辞抿着唇,额上冒了一层汗,他用力压着伤口,虽然流血速度减慢,但血依旧源源不断地流着,“冷你给我受着,怕你也给我受着,你有没有脑子?外层自有部署,那伙人是瓮中之鳖,不需要你来抓。”
他深吸一口气,埋怨一般,“我要是不来看看,你早死了。”
眼前的月光越来越淡,星子几乎看不到,她想说什么却张不开嘴,手指尖感觉不到丝毫的温度,察觉到她即将昏厥,宋辞眉头一皱,连忙大声道:“小侍卫!”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得得得,我不说你,不许睡!”
他的手上带着浓浓的血腥气,浓烈的味道让她找回一些清醒,断断续续道:“你手上……都是血,我的脸……要脏了。”
本来宋辞正将碎布条打结,一听这话,动作顿了顿,不由得笑了起来,“自己的血还嫌弃?”他叹了口气,“话说的果真没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不想死,你救救我……”她闭紧眼睛,拼命呼吸着,好似只要呼吸着就不会死,“我还有事没做……我没当上侍卫头领,我还想回家看看……”
眼泪不受控制的涌出,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冲刷了她脸上的血迹,“我的……弟弟,他得有三周岁了,爹娘……娘的哮喘好些了吗……”
宋辞垂着眼眸,侧耳听着,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直到她的血渐渐止住,他把了脉,放心地长呼一口气,轻声道:“还是头一次遇到流眼泪都流的这么倔的。”
他抬起眼眸,她的呼吸平稳了一些,脸上又是眼泪又是血迹,他也没好到哪去,身上手上全是她的血,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这让他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有些好笑。
他自语一般,“女儿家怎会生出这种性子。”
她的眼皮还是有些沉,身上逐渐暖了起来,她听不太清楚他的话,只迷迷糊糊“嗯?”了一声。
宋辞有些无奈,复而柔声道:“睡吧。”他笑了笑,“现在可以睡了。”
听了他的话,她缓缓合上了眼,眼前微笑着的满身血迹的青衣少年与那夜在雪地中怀抱汤婆子的青衣少年融合在了一起,让她分不清今夕何夕,一闭上眼,意识便坠入了黑暗。
在太平中流窜的江洋大盗在那一夜尽数落网,皇上对孟弈白的部署赞誉有加,赏其珍宝无数。
王府的侍卫头领在那一夜被大盗刺伤,不治身亡,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正躺在床榻上养伤,腹部的伤口有些严重,但因为处理及时保住了一条命。
她一介小小侍卫,只因为擒住一位江洋大盗,且奋勇追击,破格升为侍卫头领,但她有所听闻,是有人向孟弈白举荐了她,但具体是谁,她并不知道。
那一夜她伤重,思绪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没记住,连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唯一的印象,是月光下柔和的笑容,细细一想,却也模糊,她想问,又无处可问。
不过,生活在继续,她进王府最初的梦想,已经实现。
自打她当上侍卫头领,那些侍卫都叫苦不堪,一群大男人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管得严严的,还不能不听,一旦有忤逆就得吃一顿板子。
他们都说,何寒就是寒冬腊月房檐上挂着的冰凌子,掰也掰不断,化也化不开,她自己也觉得,随着年纪的增长,好似愈发的硬心肠了。
但午夜梦回,总会记起月夜之下,那柔和的笑容,随着她十三岁少女的过往,渐渐被封藏在内心最深处。
她在王府待了七年,整整七年,孟弈白弱冠之年,要启程去江宁,她是侍卫头领,他的贴身护卫,自然是要随行,但王府对于她,不只是七年的回忆,还有最珍贵最柔软的年华。
启程那日,她一身黑衣劲装,站在王府大门前,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下人们搬运行装,身后忽然有什么拍了拍她的肩头,她回过身去,只见宋辞笑眯眯地站在她身后,眼睛笑得弯弯的,如同新月,他手执折扇,正搭在她肩头。
“你有事?”她扬了扬眉,“没见我忙着?”
这些年不仅是她在成长,宋辞也在成长,他从一个单薄的青衣少年变成了王府中炙手可热的门客之首,眼眸弯弯的俨然长成了风情万种的桃花眼,再加上折扇不离手,让他平添了几分风流意味。
“都是老相识了,小寒儿还不客气些。”他收回了折扇,抵在下巴上,笑容里多了几分无奈,“得知小寒儿要出远门,宋某特地来送送老朋友,还不成?”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忽然叫她个小寒儿,就算是她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不改口。
“不成。”她拒绝的毫不犹豫,“还有,我不是出远门,出远门会回来,可我不一定回来。”
闻此,宋辞笑意僵了僵,随即恢复自如,仿佛他一直是悠然自得的模样。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晌,末了不客气道:“你一届门客,不跟着去江宁,还赖在这做什么?”
“话可不能这么说。”他笑着摇了摇头,青色的束发带随着他的动作随风飘扬,“小寒儿总说我是吃白饭的,我得做出些成绩,才不算吃白饭的,不是吗?”
他说的话,她并不是很理解,但她并不想深问,只点了点头,“好。”她顿了顿,“不管你要做什么,拭目以待。”
宋辞笑了笑,他好似一直在笑,唇边不笑就是眼中带笑,跟他站在一起,衬得她更不爱笑了,活脱脱像个面瘫。
直到她跨上高头大马,回头再望的时候,他依旧站在王府门前,青衣随着风,风卷起他的发,卷起他的衣摆,朱漆大门前的他像是立在画中,不食人间烟火。
她看了许久,才收回了目光,一夹马腹,踏上了前去江宁的路途。
她这个人,有些自己的坚持,就比如,她从不回头,所以她不知道宋辞在门前站了多久,送了他们多久,就算她想回头看,她也不能回头看。
一路颠簸,终是到了江宁,她的寝室愈发的宽敞华贵了起来,还有独立的小院子,但看着崭新的摆设,她心里觉得空旷极了。
如同这空旷的房间一般,甚至比房间更为空旷。
她收拾包裹的时候,有个物什不小心掉在了床榻上,在床榻上滚了一圈,她注目细细一看,是淡金色的铜质汤婆子,七年过去,已经显得老旧,不知能不能再用了。
淡金色,像是阳光的颜色,不经意的,她忽然想起了宋辞的微笑。
不知怎的,她的心里忽然踏实了些,唇角微微勾起,轻轻笑了笑。
谁说王府侍卫头领何寒是冰凌子化也化不开,总会有个人,将那顽固不化的冰凌子抱在怀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将她给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