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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太太自小浸淫商家,又因是女人家做买卖,没点气势如何能服众?且向来把“和气生财”四个字牢记在心,不仅是与她家有买卖往来的商家,邻里的关系同样处得极好。
因此,她问这一句“可妥当?”,自是收到邻居的纷纷附和,连那两家受灾较为严重的店肆老板也互相点头说“妥当”。
文太太轻轻松了口气,绷紧的嘴角放松下来。文二老爷心里七上八下的十五只吊桶瞬间演奏出美妙的音乐,他的眼里终于浮现出一丝快意。
黄老爹趁着文太太商量邻居赔偿的时候,拉上金穗缀在乡邻们的外围,等他们商量完毕,自然而然地混进了围观的人群前几排,金穗正着急眼前满是人腿,黄老爹正好一把将她抱起,视野便开阔起来。
文太太的表情居然十分平静,那种平静是一种湖底的暗潮汹涌被不知名的力量死死压了下去,无法宣泄自身力量的平静。
金穗讶然,不知文太太是已经预料到这种结果,还是已经习惯当族亲的冤大头了——即便她永远无法习惯,而善于选择性遗忘的世人把文家族亲所犯的过错,无论大小,理所当然地转嫁到文太太身上,从她那里找回损失。
所以,文太太的平静带着一种让人心疼的压抑,扶着小丫鬟的手还是几不可见地紧了紧。
文太太口中的“大伯”见文家前后街的事情处理得如此顺利,脸上也轻松了不少。
他正要开口,人群里突然有人低低地说了一句:“这是啥族亲哟,真要是族亲,文家那大的家族,一家捐一点,别说半条街。两条街也赔出来了!还不是人家孤儿寡母好欺负,眼红人家钱多,唉,老乡,你见过这坑人的族亲没有?”
这道不和谐的声音夹杂在一群满口文太太肚量大的交口称赞中,刚起了两句,后面的话便被忽然间嗡嗡的议论声掩盖过去了,让文家人无法辨认到底是谁起的头儿,怀疑带点埋怨的目光扫过文太太,却不敢明目张胆地停留太久。
这阵议论声过后。本来心里就不太自在的文家前后街邻居们微微红了脸,两家店肆的老板更是在乡邻们指责的目光中满面羞红,本来心里就不自在。这时越发不知所措了。
“以前啊还真没见过,今儿的算是长见识了……不过,老乡,我转不过弯来,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儿。心里清楚,嘴里糊涂……”金穗前面的人扭过头来,半侧着身子悄声问黄老爹。
金穗忍俊,因为与事件关联越大的人越往前站,黄老爹站的位置正好在文家邻居和看热闹的百姓之间,所以。他的位置相当有利于引导观众的舆论。
黄老爹不屑地看了一眼俨然一副公正严明模样的文家长者,同样悄声回答:“我原不明白,今儿的亲眼见着了。却是明白了。这文家人斗个蛐蛐儿、放条恶狗,有几桩得罪了人,有几桩闹去衙门,谁有能耐摆平?文家多少代没出个人才,这两代才有个城里第一粮商的文老太爷和文太太。所以啊,有能耐的文太太可不成了那个背黑锅的冤大头么?”
问话的人略想了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就是平常人家里,父母也少有不偏心的,总要求宽裕点的儿子接济窘迫的那个,但这种偏心放大到族里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尤其是文家只剩了母女俩,在大家眼里是弱势群体,文科举这回摊上的可是吃牢饭的官司,这种罪的烂摊子怎能还让寡妇文太太去收拾?这可不是小打小闹的斗蛐蛐儿。
这人是文家后街的,家里开着铺子,因离文家远,损失并不严重,忍不住顺着思路嘟哝一句:“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文家的男人都是吃软饭的,要他们的钱,我还嫌晦气呢!”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的,他旁边的另一人见黄老爹说话有趣,竖着耳朵听了听,此时伸长脖子凑过来嗤笑:“你拿的可不是文家男人的钱,还是文太太的钱。想不吃软饭,待会儿你别领银子啊?”
接了黄老爹话的人便沉默不说话了,而黄老爹后面的乡邻们因不涉及到赔偿的问题,胆子更大,有的直接高声说:“可劲儿欺负寡妇,算啥男人?拿女人的钱,那跟文家吃软饭的男人有啥区别?”
有不少损失不大的人家干脆不要赔偿了。
一个人这样喊,文家族亲可以当做没听见,可当有半数人的目光变得异样起来,看着他们仿佛看着一群专打秋风的穷亲戚,文家族亲的脸挂不住了。
文太太的手又紧了一下,随即松开了小丫鬟,双手交叠自然垂下,手中的帕子服服帖帖地垂落,只偶尔随着微凉的风翻起一角。
优雅尊贵的模样落在文二老爷眼里,他心里狠狠刺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儿子入狱时吃了一顿杀威棒,儿子屁股开花的狼狈不堪与文太太依旧纤尘不染的样子相比,让他狠狠地痛了。
而文太太当时坚持不肯出钱通融狱卒,要给文科举一个教训的行为,让文二老爷痛恨到极致,恨不得把文太太给逼到死角,方解他心头之恨。
文二老爷上前一步,道:“大伯,科举是我儿子,如今他活着跟死了没区别,我只当没养过他。可科举的事儿,原跟你老说好了,是要过继到凤秀家去的,我也一直把他当凤秀家的少爷养着,要是当初没你老那话儿,他又咋敢真当自己是少爷,在凤秀家里做出这样的事儿来?
“所以,科举当时也就是吓唬吓唬小丫鬟们,只当在自己家胡闹呢。而且,那些人不是我们文家人,他们哪里晓得我们的艰难,他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咱们文家人多是世代耕读的清白人家,就算一家出一点儿,咋也赔不出来两条街啊!”
说罢,文二老爷还特意看了文家大伯一眼。
文家大伯想起昨晚文二老爷连夜去他家里说的那些话来:“……早些年闹饥荒,大堂哥的爹娘饿死了,大堂哥是靠着族里有一口粮没一口粮接济撑活了一口气。从那以后他做起了粮食买卖,当初就发誓说,他做粮商只为着一口气,为着一口族人不会饿死的气,但凡有他一口吃的,绝饿不着族人。
“他在世的时候常常念叨族人们的好,说要知恩图报。可见,大堂哥挣下这样一份家产原是为了族人,就是不晓得凤秀那个短命的男人给他灌了啥**汤——好在老天有眼,收了他去。
“那时候凤秀还不晓得在哪儿呢,这知恩的心淡了,不晓得自己姓啥了,只当我们是打秋风的亲戚,却不念着她爹当年受的恩情。眼看没几年文华那野心大的蛮丫头要出嫁,凤秀就她一个丫头,要是她疼女儿犯糊涂,偌大的家产改了姓,那时候才是真糟蹋了大堂哥的一片心啊!”
文家大伯回忆到这里,越想越觉得有理,那天夜里文华是怎么用抽马的马鞭抽她堂哥文科举,他可是听说了的,文华对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堂哥尚且如此,遑论他们这些八竿子外的宗亲了。
而且,族里的人都紧张地看着他呢。
可是对上文太太似有所悟的眼,文家大伯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胡子微微抖着,声音有些虚地说道:“罢了罢了,秀儿啊,科举的事儿,到了今儿的理论谁对谁错就太没意思了,族里的意思呢,是谁家宽裕点谁多搭一把手,毕竟这个是意外,就算是科举,也没想到这严重。族里不是一文不出,专欺负你孤儿寡母的。这个事儿,赶上插秧割麦子,还是早点儿和和气气地解决了是正经,族里人还指着那几亩地填肚子呢。”
这话不对别人说,专对文太太说,要说针对的不是文太太,谁也不相信。
文太太眼里的黑色更浓,在所有人紧盯着她点了胭脂的嘴巴上时,她平静的嘴角忽地一弯:
“大伯,你老是长辈,我这当晚辈的自然是你说啥我听啥。这样吧,到底火是从我家烧起来的,那天夜里我跟邻居们还打了包票是我赔。我晓得族里多怜贫惜老的,少不得舍了这个脸,让族里的伯娘婶婶们替我赔后街和前街上的邻舍,是她们的善心,也是伯伯叔叔们肯给我撑脸。损失严重的几家,还有文家街上的人家,多是自家人,胳膊折了往袖里藏,只要往后他们还肯认我这个亲戚,我就是舍了整个身家又算得个啥?”
文太太这话说得和和气气的,让人听不出来半分火气,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整个人看不出来一丝异样,除了她手中的帕子多了几条褶痕。
文家大伯一听,毫不犹豫地笑道:“秀儿,还是你读过书的晓得理儿。那就这样说定了,今儿的大家伙儿都在这儿,我也不说各家出多少,族里有困难,互相伸个援手是该的,出多出少,都是个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