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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芜的皇家仪仗算得上是诸国间较为简朴的了,在统一了天下之后,也并未改变太多;只是邝希晗这个亲王历来就是大芜皇室中的异类,吃穿用度都是最为奢侈的,铺张更甚身为皇帝的邝希晴……这般张扬,难怪要遭人诟病——这次出行,仍是毫不收敛,恐怕也有颜珂的授意,存了吸引目标的打算在内。
在我饶有兴致地边等着上菜,边眺望楼下行经的车队时,忽然发觉几个原本在道路两侧贩卖小饰物的女子相互使着眼色,其中一人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另几个便像是得了信号,不约而同地放下手里的物件,也丢下了原本正在招呼着的顾客,鬼鬼祟祟地靠近着车队。
由于道上人来人往,十分拥挤,护在车队两侧的侍卫们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是坐在二楼的位置则能够将这一切反常尽收眼底;我转过头去看姜灼的神色,果然她也发现了这一点——却只是蹙了蹙眉头,随即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喝着茶,仿佛那下面发生的种种都与她毫无关系。
“东家,不如尝尝这座醉仙居的吃食。”她见我看去,于是执起筷子夹了一些什锦鸡丝到我的碗里,意有所指地说道,“美食当前,不可辜负,旁的,便无需理会了。”
“呃,姜管事说的是,那你也吃。”我点了点头,也学着她的样子夹了一筷子食物到她碗里,殷切地望着她——定定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考虑着什么,我不由心里揣测:莫非她有洁癖,不能接受别人替她夹菜?
还是说,这份不自在仅仅是由于……我?
想到这儿,心中的失落竟是难以控制地显露出来。
没想到,下一刻她便慢条斯理地夹起来吃了,一边还略微疑惑地扫了我一眼,像是在询问为什么我这个主动夹菜的人却只是干看着不吃。
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我的心情又骤然开朗起来,连我自己都感到诧异:缘何会因为她如此情绪起伏?
就好像她的一颦一笑有一种别样的魔力,总能轻而易举地牵动着我的心;就好像全副情感都被这个人所掌控。
刹那间的惶恐,转而又被楼下传来的喧哗动静带走了注意力——停箸望去,那几名有异动的商贩已经分别绕到了车队中侍从仆役跟随的位置旁——也正是随行侍卫最少,最容易突破防线的薄弱环节,可见她们的确是心怀不轨之辈。
而令人担忧的却是那些侍卫和仆从都毫无防备,只一心守着自己的岗位,并未察觉危险的逼近。
——我不知道颜珂是否就坐在马车里,还是悄悄地尾随着车队;但我知道,那个被当作我的替身的年轻女子一定就坐在里面。
也许是浑然不觉地闭目养神,也许是战战兢兢地忐忑着,甚至是,绝望地等待着不知名的危险到来……
就在我犹豫着是否要出声提醒时,就见其中一名最靠近中间马车的商贩一把扯开了外衣,露出里面的黑色劲装以及一把明晃晃的大钢刀。
在她卸下伪装以后,其他人也纷纷剥下外衣,露出与她一模一样的打扮,显然是有组织有预谋的一次行动。
那个首领模样的年轻女子一刀砍向马车的车辕,同时大声喊道:“杀了邝希晗这厮,为民除害!”
“为民除害!”其他人也跟着她大喊,同时挥刀砍向离得最近的侍卫仆从们。
她们这一动弹,却是周围看热闹的百姓最为惊慌失措,奔逃的,尖叫的,甚至还有踩踏误伤的,一时间,场面极其混乱,整个车队都被堵在了路中央,无法前行。
反应过来的侍卫们随即也抽出了刀剑,与那些刺客战到了一起。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我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但却只能眼巴巴地观望着,束手无策——包括姜灼在内,颜珂派给我的护卫们全都守在原来的位置,对楼下正在发生的混乱无动于衷;而雅座内其余的茶客们则纷纷探出头去,紧张地关注着下方的动态——这样一来,反倒是显得我们这一行人格格不入了。
“保护殿下!”那个抽出长剑一下拦住刺客首领攻击的人是颜珂曾经指派给我的侍卫丙一,长相普通但却有一双极其明亮的眼睛,仿佛能够看穿一切侵袭和威胁——在此之前,我也只是凭着自己的判断认为她是一名深藏不露的高手。
可是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见识到了她非凡超俗的武艺,也对颜珂识人用人的眼光再次感到了钦佩——那刺客猝然发难,一刀砍向车辕时,正是她以喊声引起人群混乱的时候,被人群冲散的车队和受到惊吓的马匹并不能在一时三刻就控制归拢,这也扰乱了护卫们的注意力;而丙一却分毫不差地拦截到了那刺客的攻击,并且只用了两招就将对方制服——这份功力足可见其手段,想来就是上战场做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都够格,屈尊在我身边当个侍卫实在是埋没了她。
正在我为丙一的武功叫绝也为她的仕途惋惜之时,她下一个动作却教我僵在了原地,久久难以回神——只见她的剑锋轻巧地拂过那名刺客的咽喉,划出一道血痕,鲜血陡然间从伤口处溅射开来,将正对着的车身罩子染了个透红;彼时,丙一已经持剑越过了那刺客,毫不停歇地刺向了第二人。
她的剑锋迅速地收割着一个又一个刺客的生命,在我看来,好像是一部放慢了镜头的动作片,那每一次鲜血的迸射,每一个刺客不甘的眼神都深深地刺痛了我;事实上,只不过是短短的几个呼吸间,五名刺客就已经成了五具无声无息的尸体,剩下的几个则是在同一时间被其余的侍卫斩于剑下。
没有审讯,没有迟疑,也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干净利落得教人胆寒。
人群还在溃逃,而车队却已经得到了控制。
丙一抖落了剑锋上的血珠,负手挡在马车前漠然静立,平静的面容犹如冷硬的雕像,无声地嘲讽着惊慌的平民,以及那些不自量力的刺客。
熙熙攘攘的街上现如今还剩下十几个忙着收拾东西,没来得及逃跑因而被迫目睹这一切的摊贩,推搡时无辜受到牵连被撞倒在地踩踏致伤的行人,警惕十足的侍卫,惊魂未定的仆役,以及被堆叠到一起的尸体。
我从未如此直观地目睹过这样血腥的场面,正如我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的这个时空,这个国家所谓的法律都是基于绝对皇权统治下的相对制度,就连最基本的公平也达不到——杀戮是这样不假思索的本能,无论是挥剑者还是就戮者都是这样理所当然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这几名刺客就是一个例子,而使我心中无法平静的根本原因却是:这些人的死恐怕都是因为“我”而起的。
因为刺杀邝希晗失败而身死刺客们,因为保护邝希晗而挥剑杀戮的侍卫们——这罪恶的源头,是“我”啊。
清点过了车队,又盘查了地上的尸体,车队很快接着上路,好像并没有因为这件事留下什么阴影;二楼的看客们犹如嗅不到臭味的蚊蝇各自离开,与蜂拥而来时的兴奋截然相反。
车辙染着淡淡的血色,踏过一片狼藉的地面,缓缓驶向远方;而我盯着那堆悄无声息的尸体,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好像要将方才吃的东西如数吐出来一般。
“东家,身体可有不适?”姜灼推过一盏热茶,低声问道。
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也不顾那灼热烫的舌尖喉头都发麻起泡,我摇了摇头,感觉到那股直达口腔的恶心退下去了一些,这才开口道:“我没事。”目光却难以从那些尸体上移开。
没多久,有身穿衙役服饰的人抬来白布和担架,将这些尸体都运走了;而脏乱的街面也被撒上清水和花露,打扫得焕然一新,除了空气中那一丝极淡的血腥味,再也找不到半点激战杀戮过的痕迹。
这时,我听到后桌那两个在异变发生时噤若寒蝉的中年女子压低了声音议论道:“真是作孽哦,又一群不知死活的,枉送性命。”
“还不得怪那个杀千刀的……”那人还要再说,却被同伴一把捂住了嘴巴制止道,“小声点儿,还想不想要命了?给那人的探子听到,还不得拔了你的舌头!”
“怕什么,车队早就跑得没影儿了,还怕她掉头回来不成?”另一人梗着脖子反驳道,却到底还是压低了声音,小心地往周围望了一下;恰好见到我正看着她们,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一眼过来,“你你你,你看什么看!”
“这位……大姐,”我硬着头皮打了个招呼,挤出一丝微笑问道,“在下并不是有意冒犯,只是被这一幕吓到了,又隐约听到您二位似乎知晓些隐情,这才多看了两眼,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谅解。”
大概是见我态度诚恳,那两人一惊之后倒也没有发怒,眼中的戒备之色多少褪去了一些,“好说好说,听这位小姐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大姐好耳力,在下是从墨林来经商的……不知道二位对刚才的事有何看法?依在下看,这马车之中坐的可不是一般人,为何会招人刺杀呢?”我试探着问道。
“嗨,这有什么?小姐不知道这车里坐的是谁吧?”那先前被同伴教训了几句的女人像是找到了知音,对着我大大咧咧得说道,“就是那个好事做尽、坏事做绝的凌王!听说这次是她代表皇上祭天,也不知道会不会触怒了神明!有刺客算什么?这一路上太太平平的才是奇怪哩!”
从她字里行间中透露出的厌恶让我心中一凉,明知会得到什么样的回答,却还是忍不住接着问道,“大姐是说,这马车里的人罪有应得么?”
尽管知道邝希晗的本性,但说出这四个字还是让我满心苦涩。
“哈,何止是罪有应得,简直是罪不可赦!也就是皇上仁德才能容忍这个无法无天的妹妹,换了是我啊……”那女人还要再说,却听“呛啷”一声,我身后那几个护卫全都对着她怒目而视,其中一个还按耐不住抽出了腰间的长剑,仿佛对方再说一句就要让她血溅当场。
“嗨,我说这位小姐,您这是什么意思……”她缩了缩脖子,却不敢再说了。
“谁让你出手的?还不快把剑收回去!”我回头斥了一句,那护卫立即低了头,收剑回鞘,默默地退回了原位,“对不住这位大姐,手下人一时冲动,让您受惊了……我替她向您道歉。”
然而我的道歉却没起到什么作用,她奇怪地瞥了我一眼,和同伴低声说了几句,很快便结账离开了。
见到我的护卫刚才拔剑的气势,二楼其他的客人也三三两两地离开了,不一会儿,偌大的厅堂里就只剩下我们这一拨人。
“姜灼,你也觉得,本王死有余辜么?”默默叹了口气,我看着事不关己望着窗外的人,不由自主地问道。
她转回了脸,漫不经心地扫了我一眼,淡淡地说道:“有些事,东家自己心里有数便可,何必去在意这些人的看法?左右都是些不相干的平民罢了。”
——却是对我的问话避而不答。
其实,我大概也知道了她的答案,又在奢望什么呢?
在她心里,我就是那个被所有人厌弃凌王,那个曾经羞辱过她,如今奴役过她的邝希晗——而不是一心想要与她做朋友的简心。
“呵,果然如此。”端起面前的茶杯,灌了一口方才倒的清茶;茶已经凉透了,而那苦涩也一直从舌尖渗到了我的心底,久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