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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地过,转眼就到了盛夏。
魏家庄子已被收拾妥当,空缺的人口也被补齐。除了头一天被露期送来的六个小太监,后面这几天又陆陆续续送来了四个宫女。
许是太监好找的缘故,东厂自产自销,庄子里的太监多了两个。
魏南絮似是有强迫症,非要宫女太监人数对等,露期自是由着她来,给那两个长相稍逊的小太监一些银子,便打发走了。
魏家庄子拥田千亩,留八百亩良田供十家佃户耕种,余下二百亩找外来务工者打理一段时日。
主家的地提供牛和犁,仅收两成的租子,比别家低了三成。
庄子这几日十分忙碌,去年种下去的冬小麦正收割着,如火如荼。
魏南絮自从来了庄子后,便待在屋子里一直没有出。
起初露期担心得不得了,后来发现她一日三餐都按时吃,心才慢慢放下。
十家佃户,四户三口人,年轻夫妻带着小孩。
三户四口人,一家年轻夫妻带着老人和小孩,两家年轻父亲带两个小孩。
两户五口人,年轻夫妻带着三个小孩。
一户六口人,年轻夫妻和亲戚,外加两个小孩。
管事一个,原是露期的人,不是太监,名叫范原。
宫女太监各四人,算上魏南絮,庄子里一共五十人。
两成的租子根本不够交朝廷的夏粮。
所以魏南絮这几日一直闷在房间里头,研究挣钱的玩意儿。
上京城近几日的治安好了很多,暗地里则是波涛汹涌。一切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原因无他,陛下下旨建西缉事厂,原司礼监掌印张丁权成了西厂的提督,手里不仅握着批红权,又加上了一份监察的权力。
且张丁权是惠妃的人,惠妃不久前刚探出喜脉,风头正盛。
皇帝应是想用张丁权和惠妃来对付露期。
露期手里的兵权始终是他心里的一道刺儿。
不拔除,心难安。
也不知是不是众臣与皇帝商量好的,在今日的大朝会上,一个个都举荐露期当钦差,去安庐赈灾。
安庐在京城的北面,骑快马赶路都需七日的脚程。
他若是去了,没一两个月不可能回来。只是这一两个月,足够西厂成长到庞然大物了。他心中明镜儿似的,那群文臣如此举荐,定是得到陛下的示意。
陛下这是想分他的权。
因着镇北侯今日也上了朝,露期在朝会上举步艰难。
他不想双方撕破脸皮,只能慢慢周旋。
毕竟他手里还握着禁军的兵权,陛下和众臣只是一推一托的举荐,没下旨,害怕露期彻底翻脸。
在露期看来,这要么是恶心一下他;要么是温水煮青蛙,一步一步来。
到了露期这个位置,朝会自是不用跪拜,他微微躬身行礼,算是送陛下下朝。
和他一样的,还有站在不远处的镇北侯。
皇帝走后,众人纷纷散去。
镇北侯爷随着人群,来到了露期的身后,很自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提督大人可知这句话是何意?”
露期停下脚步,他对所有的事都有足够的耐心。嘴角带笑,身体微躬,向着侯爷的方向行了一礼,回:
“臣,参见镇北侯爷。臣年幼入宫,腹内尽皆草莽,亏得当今陛下提携,后幸研读诗书。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臣,自是明白。”
镇北候微微点头,道:“提督今晚可有时间?本侯想宴请提督。”
露期又行了一礼,这次身体躬得比上一次低了几分,道:“侯爷的好意,臣不敢不从。只是家中有人等候,臣着实无法脱身。”
镇北候似是无意地缓步走向露期,露期则是躬身带笑向后退了几步。
两人就那么僵持着,直到镇北候走了三步停下。
露期站定后,依旧作行礼状,没有抬头。
“提督大人可记得九年前,也是在此处,本侯那时还未继承父位,在此等候家父下朝。”
露期闻言,又后退了几步。
“有一位小公公前来,递给我了一盏茶。那人说,此茶是贡品,味道浓醇,仅皇帝可以享用。”
“那人说,此茶要在三月采摘,若误了时辰,茶味就会下降一大成。我听着不错,便拿起茶盏品了一口,滋味确实不错。”
“而如今,本侯继承了家父的侯位,三皇子也坐上了最高位。可那位小公公,好像误了采茶的时期。提督大人说是不是?”
露期身体微躬,道:
“侯爷这是哪里话,臣这儿有不少好茶,正是三月采的,只是晾晒费了一些时日,前不久茶已制成,味道应是极好的,臣不会品茶,这茶留在臣这儿就是糟蹋了,臣这就差人送去候府,请侯爷品茶。”
闻言,镇北候轻笑着点了点头,道:“戌时三刻送来吧。”
说完便随着人流向宫门的方向走去,只余露期留在原地躬身相送。
待镇北候的身影消失,露期才直起身子,敛去了嘴角的笑意,附手而立,神色淡然。
他一向将情绪控制得很好。
正面来了一个番子,手里拿着文书,跪地行礼:“参见司公。”
露期声音淡淡:“起来吧。”
“谢司公。”
那番子起来后,将手里的文书呈上。
露期接过文书,并没有翻看,只身向着宫内走去。
那个方向,是皇帝的住所。
不知是不是老天爷作祟,今日宫中的风格外地大。
露期从红墙黄瓦的宫墙间佯佯前行,风吹动了曳撒的下摆,无数褶皱开阖,夹着繁复的金丝秀云气纹,像一片波澜起伏的水浪。
宫里当差的人,每一处都透露着精细,就连一步要迈多大都有规格。为了不被言官找到话柄,他处处守着规矩。
金华殿外,司礼监的人早早便候着了,见露期来到,将他拦在了殿下。
露期也不恼,略微起势的喉结动了动,乌纱帽上的两根棕绳垂在背后,尾梢悬挂着珊瑚和蓝晶石坠脚,风吹过,撞着底下香色蟒袍,一片玲珑轻响,微微透着一种伶仃的凄凉味道。
他没有走正阶,而是弯腰进了最低等的小火者用的偏道。
向里走,中药味渐渐浓郁。
“药可煎好了?”露期朗声问道。
“司……司公,奴才给司公请安,回司公的话,药煎好了,奴才这就给陛下送去。”
露期摆了摆手:“给我吧。”
那个小火者跪在地上,声音犹豫又发颤:“奴才不敢。”
露期见脚下跪着这人害怕的模样,轻笑着道:“难不成你怕我下毒?”
闻言,那个小火者一惊,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露期没再言语,俯下身拿起地上的药罐,将煎好的药倒入碗中,端着碗,没有通报便入了殿。
殿前太监自然看见了,只是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左右两位都是大人,里面还有皇帝,没一个人是他们能得罪的。
进了殿,远远见皇帝高卧着,便趋身停在了脚踏前,低低唤了声:“万岁爷。”
皇帝的脸色有些潮红,明显是发热了,听见有人说话才睁开眼睛,哦了声道:“大伴来了。”
露期又上前了半步,“主子眼下觉得怎么样?”
皇帝歪在枕上,胸口起伏,发出轻笑。
露期将皇帝扶正,亲自登上脚踏喂皇帝,和声道:
“臣看了太医档,还是忧思过度的症状,加之今日风大,应是上朝那会子着了凉,有些发热,不是什么要紧的病,万岁爷放宽心便是。”
皇帝不知这人有什么目的,想他不敢在药里下毒,便闭上了眼,任由他喂药。
闭上眼睛,思绪开始逐渐昏沉,脑海里闪过一个个画面——爬在树上替他摘果子、受到训斥替他受罚、生了病心细照料、夺嫡时……
他睁开了眼睛,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不想再回忆了。
皇帝突然明悟,这便是他的目的吧。
“咳咳咳——”一阵干咳。
露期替他拍背顺气,眉眼低低的,一言不发。
皇帝摆了摆手,殿中的人全退了出去,只余下露期。
“大伴来看朕,所为何事?”许是病了的缘故,皇帝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中气十足。
“安庐闹了旱灾,百姓无粮可食,臣愿前去赈灾。只是今日戌时三刻,镇北侯爷邀臣去候府赴宴,臣怕醉酒,误了赈灾的时机。”
露期怕那场酒席是鸿门宴,不是的可能性只占两成。还有八成的可能性,他不敢赌。
到了镇北候的位置,对外声称他是劳累过度后饮酒致死便是,即便有人怀疑,也不敢真的去查。
毕竟镇北军十万铁骑可不是闹着玩的。
皇帝自是听出了露期的意思,镇北候请他赴宴正是自己的授意。
至于那是不是鸿门宴,当然不是。
虽说现在露期的权力大了,但看着旧情的份上,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杀他。
“你放心去便是,不饮酒。”
露期斟酌了一下,犹豫要不要开口,眼眸黯淡,道:“陛下是容不得臣了么……”
皇帝一怔,没想到这人会那么直白,难不成是要撕破脸皮,眉头不自觉地微皱。
露期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知道面前的人理解错了,缓缓解释道:“那么多年了,陛下应是知道的,臣只是宦官,臣也没有野心,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臣的权力也不例外,陛下若想要收回,臣自会交出。”
话毕,大殿内异常安静,两人无言,皇帝又闭上了眼,看不出表情。
“容臣多嘴,惠妃娘娘算不得内人,而眼下大燕门阀林立,若将权力分给了外戚……”
露期点到为止,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张丁权是惠妃的人,臣只做陛下的刀。”
皇帝睁开眼睛,揉了揉眉心,转过头紧紧盯着露期的眼睛。
露期的视线一直落在脚踏上,露出一副温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