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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带着刘东方一踏进学房,一个年轻小太监就匆匆地迎了过来。
恭敬地作揖道:“小奴李广见过翰林大人。”
刘健一边抱拳回礼,一边环顾着学房,除了几位冻得瑟瑟发抖的陪读皇子王孙外,并没有瞧见太子朱祐樘的身影,不免皱眉道:“咦,殿下呢?马晟不是说殿下早就来了吗?”
李广赶紧回到:“殿下是来了,但方才又被太后派人叫去了清宁宫,只能劳烦翰林大人稍等片刻。”
刘健听到是周太后把太子殿下叫走了,自然无话可说,转而指着一张空桌子对刘东说道:“你就坐那里。”
然后刘健也没闲着,转身就对着这几个学生下达了读书任务:“大家先背《过秦论》,等会不过关的,笞手十下。”
说着,还故意把戒尺在书案上用力拍了一下。
唬得这些还在洗啜着鼻涕的小家伙们都浑身一震,一个个赶紧打开书本就争先恐后地背诵起来。
刘东手冻脚更冻,纳闷堂堂东宫学房怎么连个暖炉都不设,真是要把人冻死的节奏。
迟疑着翻开书本,却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竖文,而且标点符号都没有,这更是让一向对古文不感冒的他两眼一抹黑,迫于气氛,他也只有硬着头皮吟诵起来:“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
四字一断,倒也被他读得郎朗上口,毫无挫顿之感。
但是这个读法自然与其他人截然不同,就算他声音再低,也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就像清晨林间清脆的鸟叫声中忽然有鸭公在呱噪。
大家都停了下来,齐齐望着犹自卖力吟诵的刘东,不无捂嘴偷笑。
有一个笑点低的家伙甚至把鼻涕喷到了前面一学生的头上。
刘健自是早已气得脸红脖子粗,只是碍于身份不好当场发作,只得冷喝道:“刘东,你读的是什么?”
“《过秦论》啊……”
“混账!你这个断句法,是想把贾太傅气活过来吗?”
“……”
刘健显然也不想把面子丢尽,强忍着压下怒意,用戒尺拍了拍书案:“大家听好了,先跟我读一遍!若随后再有误读者,笞手十下!”
言毕,刘健就带着大家开始吟诵起来:“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
刘东一边跟读,一边感叹不已:“我的天啊,这无标点符号真是膈应得很,可见古人读书,当真是辛苦!”
他却不知,古人读书,虽然没有普及标点符号,却可以通过语感、语气助词、语法结构等断句,而断句的技巧自然需要通过长时间的学习才能熟练掌握,谓之熟能生巧是也。
更让他难以招架的是,《过秦论》共有三篇,洋洋洒洒上千言,却要在这短短的晨课间背会,对于他这个资深学渣来讲,自然是难如登天。
当然,也不是说其他学生就更聪明,只不过他们显然早就有准备。
在背诵了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一个个便站到刘健面前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虽有一两位偶有遗忘,也在刘健的提示下顺利完成背诵。
刘健表示很满意。
直到刘东站到他面前,背到“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时再也无法继续。
“北收……”
刘健皱眉提示了一下。
“北收……”
刘东脑子一片空白。
“北收要害……”
刘健手已经握紧了戒尺。
“北收要害……”
刘东已经无力挣扎。
“伸出手来!”
“伸出手来……”
“哈哈哈……”
面对如此活宝,底下的学生们立马笑得打跌,当真是眼泪鼻涕齐飞,欢颜共晨光一色。
就连侍立在学房尾端的那小太监李广也忍俊不禁,转过身去面壁而颤。
刘健实在忍无可忍,揪住刘东的手就狠狠地抽打了起来。
啪啪……
用力之狠,可谓是东宫学房从未有过之惨况。
虽说严师出高徒,但这毕竟是东宫学房,所谓笞手之罚,其象征意义远大过于实质笞打。
毕竟能来这里读书的,都是些皇子王孙,别说打得皮开肉绽,就算是打得有些红肿,恐怕东宫教官都要面临狼狈下课的结局。
但刘东是他自己的儿子,自然没这个忌讳。
一开始众皇子王孙还乐得看热闹,待后面瞧得刘东手掌被打得开了花一片殷红,一个个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哎呀,这老师也忒严厉了!”
“不对啊,这小子是谁啊?老师敢这样打他?”
“怕了怕了,往后还是好生念书吧,这老师惹不起啊!”
打完十下,刘健冷喝一声:“滚回去给我再好好背!”
可怜的刘东哭又不敢哭,只能浑身哆嗦着可怜兮兮地坐回到位子上。
临了,刘健却又和颜悦色地面对着这八九位学生:“为师忘了给大家介绍一下,刚才挨打的这位,便是为师的犬子刘东,正因其顽劣愚钝,为师才把他带在身边亲自调教,可能为师方才执罚有惊到大家,为师在此略表歉意,但是,为师此举也是在警戒各位,别以为为师会顾忌你们的身份而宽纵你们,从今以后,若有懈怠懒学者,当与竖子同例,我刘希贤既然受了圣命领此教职,自当恪尽职守方不辱圣望,惟望你们敏而好学,勤而好问,个个皆成来日大明之栋梁!”
学生们自然赶紧齐齐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作揖道:“吾等必勤勉耕读,不负老师,不负大明!”
“很好,接下来,老师现在给大家正式开讲《过秦论》,李广,烦请给大家准备好纸墨以供录记。”
李广忙不迭地把笔墨纸砚一一分发好。
就在刘健正襟危坐拿起书卷要开讲的时候,学房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还没等李广迎过去,一个小太监就没头没脑地窜了进来,差点与李广撞个满怀,神色甚是惶恐地嚷道:“不好了!不好了!”
刘健把书卷一放,腾地站了起来,沉声喝道:“何事如此慌张?”
那小太监赶紧快跑到刘健跟前,结结巴巴地颤道:“回……回翰林大人,殿下……殿下他……他……”
刘健眉头一皱,跺脚道:“好好说!”
“殿下……殿下被一粒汤圆噎住了,已经……已经……”
“啊?!已经怎么了?”
宛如晴天霹雳,眨眼就把刘健劈了个内焦外嫩。
小太监显然也是吓坏了:“殿下……殿下已经背过气去了……”
刘健身子晃了晃,好不容易定下神来:“叫太医了没有?”
“怕……怕是来不及了,恰好明天是驻守清宁宫的张太医他母亲八十大寿,昨天便已经告假出宫回家去了。”
刘健一听两眼一黑,几欲跌倒。
他根本不敢往下想,成化帝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么一个宝贝儿子。
这要真是出点什么事,别说陛下受不住,就是这大明的天,恐怕都要塌了!
“他可真是选了个好时候!”急切之间,连一向以沉稳著称的刘健也不免慌乱起来,无辜的张大医也免不了跟着吃了挂落:“那赶紧去找乾清宫的孙太医啊!”
“派人去了,但孙太医也正好出宫给皇上配药去了!”
“这还真是都赶上了!”刘健一听仍旧挣扎道:“那坤宁宫的黄太医呢?”
“他一听到消息就赶了过来,却也是束手无策毫无办法啊!”
“……”
坐在下面的刘东一字不落地听着,心里奇怪不已:汤圆那么圆滑的东西,怎能可能噎住人?
眼见父亲都快招架不住了,他赶紧跑了过去,用还淌着血的小手扶住刘健:“爹,情况紧急,儿子倒有个救急之法,不如让我前往一试?”
刘健瞪着他:“你会什么?这事是你能掺和的吗?”
“爹!不瞒你说,我之前在一酒楼里见过,一幼女也是被食物噎住了喉咙,恰好一江湖郎中在场,使用了一个手法后就把那幼女给救过来了,而这手法,那郎中事后也教给了在场的人,因此孩儿也知道该怎么做。”
因为在学校里经常进行各种安全教育,刘东也知晓并学习过海姆里克腹部冲击法,知道这是解救急性呼吸道异物堵塞的最便捷最有效的办法,情急之下,便自己杜撰了一个江湖郎中的故事,以博得父亲的认可和同意。
果然,刘健听完,知道现任何一丝机会都不容错过,善断的他立马点头:“好,爹这就带你过去!”
那小太监一听,虽也有几分质疑,但形势危急之下,他哪里还敢耽搁,立马转身就跑,并不断回头招呼刘健父子:“翰林大人,你们跑快点!”
李广和一众学生拥到学房门口目送着他们远去,个个都是惊得大气都不敢喘。
只见三个身影很快融进了昏昏晨曦中。
一路上,刘健无疑是最焦心的那个。
他在考虑的甚至已经不是自己儿子能否有效施救的问题,而是在考虑最坏情况出现后大明帝国该如何面对。
朝中现在女干宦当道,梁芳,汪直,万安等人把持着朝政,搞得大明朝廷一团乌烟瘴气。
陛下却总是狠不下心来收拾这些家伙,因为陛下太念旧太重情了。
其他大臣虽早已满腹怨言,却也和自己一样,无力也无法与他们抗衡。
之所以自己会选择来做东宫教官,也完全是出于对朝政的心灰意冷,而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任帝国接班人身上。
可是现实却总是喜欢开玩笑。
随着距离清宁宫越来越近,刘健的脚步就越来越漂浮,他实在无法面对那个自己不敢想象的结果。
“爹,你放心,只要殿下还有心跳,他就能活过来!”
刘东此时却轻声安慰起自己的父亲来,因为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这位历经四代帝王的能臣,都是他值得尊敬和敬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