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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来客栈位于京城西城门附近,因其食宿相对便宜,自成了不少囊中羞涩的旅者首选落脚之处。
其中太多都是些走南闯北的小商小贩江湖杂耍,当然,也有不少寒门学子打扮成小厮跟班模样混迹在此,大抵都是为了保持最基本的脸面。
而更没钱的主和更有钱的主自然就都不会选择这个老旧得有些破烂的客栈栖息了。
客栈的大厅里每日都是乌烟瘴气。
浓烈的云南生烟味混合着劣质的酒发出来的酸味,都不足以掩盖住那股浓烈的脚臭味和汗酸味。
而且这还是隆冬时节。
刘东带着朱祐樘三人找了个角落坐下来,朱祐樘一直捂着鼻子作呕吐状。
刘东却大大咧咧地叫来小二点了一碟油炸蚕豆、一盘小麻花和一盘小酥饼。
利索的小二很快就把东西端了上来,并拎了一壶茶给四人一一沏上。
朱佑樘望着满是茶垢还缺边的茶碗中那黄汤般且泛着油星的茶水一脸懵然:“这是什么东西?”
刘东笑道:“这便是百家茶了,尝尝,还很好喝的哦!”
说完自顾自地端了起来,一口就喝了半碗。
常平和蒋春自然没这么多讲究,也端起就一饮而光。
朱祐樘迟疑地端起轻轻呷了一口,直觉入嘴苦涩,更兼那股子油盐之味,忍不住就吐了出来:“呸!这是人喝的吗?”
好在客栈里人声鼎沸,没有谁注意他的话。
刘东微笑道:“在这儿你就别那么讲究了,来,尝尝这蚕豆,嘎嘣脆,再喝口这茶,那滋味才美呢……”
他很随意地抓起一颗蚕豆扔进嘴里,嘎巴嘎巴地嚼得满嘴喷香。
常平和蒋春乔装之后自也没了什么顾忌,而且为了显得与周遭环境合拍,常平还把一条腿直接搁在了木登上,手放在膝盖上,嚼着蚕豆喝着茶,铜铃似的眼睛随意乱瞅,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蚕豆的浓香很快勾起了朱佑樘的馋虫,从未吃过这玩意的他见刘东他们都嚼的如此有滋有味,迟疑再三,也终于也抓了一颗放进嘴里。
嘎嘣!
“啊!”
只听朱佑樘夸张地喊了一声。
倒把刘东他们吓了一跳,赶紧问道:“怎么了?”
朱佑樘这才灵魂复位般摇头晃脑道:“香!实在是太香了!!”
“嘁!”刘东忍不住捶了他一下:“一颗蚕豆至于这样吗?我还以为你又被噎住了呢!”
朱佑樘却低声道:“这玩意叫蚕豆?为何我从未吃过?“
刘东哑然:“不会吧?”
常平却笑道:“小主有所不知,这蚕豆又叫胡豆、寒豆、罗汉豆,因其生味腥浓,当不入高雅之堂,况其音通残,自为皇家避讳,概只流行于市肆俗世间,为吾等粗鄙之人所好。”
朱祐樘轻叹道:“区区豆子,却要担此讳名,真是令人叫屈啊!”
刘东也是感触不已地叹道:“可不是嘛,这天下,岂止这蚕豆因名而屈,像那钟馗乃状元之才,却因貌寝而遭辱之事又何其多哉!”
啪啪!
随着两下鼓掌声,一个青袍汉子走了过来:“说的好!小小年纪却有如此见识,实在是让在下心生倾慕。”
刘东等齐齐循声望去。
只见这汉子穿着青布棉袍,戴着一顶蔫蔫的瓜皮帽,身材高大,赫然一副苦力打扮。
但脸却甚为白净,两络八字胡也修得极为齐整,眉宇之间却尽是书卷气。
让人一看就知道这也是一个来京城追求功名的穷书生。
见大家都望着自己,这青袍汉子倒也爽快:“鄙人叫王华,来自浙江余姚,方才听得二位公子言讨蚕豆之事,故冒昧叨扰。”
朱祐樘等人自然反应正常,常平更是大大咧咧地打起了招呼:“来来,若仁兄也有兴致,何妨一起聊聊!”
刘东却惊得猛然站起,激动得声音都打颤:“大哥当真是王华?”
那王华一愣:“小公子认识在下?”
朱祐樘也惊讶地看着刘东:“你认识?”
刘东这才醒过神来,有些尴尬道:“哦……也不算是认识,只是早闻大哥文才绝世,名贯江浙,今日得见真容,小可自是兴奋……”
那王华倒是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小公子过誉了,在下已过而立之年,却尚无功名在身,因为当年年轻孟浪,或有些薄名在外,现在提起,倒让在下汗颜了!”
刘东心里翻腾不已:“我的乖乖,居然能在这里见到王华,他便是大名鼎鼎的王守仁之父啊!而且他自身也不差,乃是成化十七年(1481)的恩科状元!而现在已是成化十六年,这岂不是开春一考,他就是名副其实的状元郎了?”
王华等人自然不知他在想什么,在常平的邀请下,王华也就势坐了下来。
客栈里因为都是些来自五湖四海的粗人,猜拳声叫骂声不绝于耳,闹腾得厉害。
王华笑道:“我就喜欢客栈这一点,热闹而不做作,随性恬然,没有魁星楼里那种让人尴尬而无聊的气氛。”
刘东自然知道他说的魁星楼,也是笑了:“王兄怕也是受够了那些进京赶考的富家子弟才躲这里来的吧?”
王华嘿嘿一笑:“还真被你说中了,让你去呆半天,你也是呆不住的!”
朱佑樘好奇道:“怎么了?魁星楼乃朝廷特许招待全国士子的酒楼之一,应该是人文鼎沸之所在才是,王兄却为何如此反感?”
刘东赶紧解释道:“你这就不知道了吧?那魁星楼固然是朝廷特许,但要真住进去,现在一个房间的价码已经开到十两纹银一天了,试问不是富家子弟,谁住得起呢?当然,王兄应该不是反感魁星楼收费昂贵,而是对魁星楼里日夜不休却毫无质量的吟诗作赋有所不群罢了。”
王华点头微微一笑,不可置否,转而客气地问道:“敢问两位小公子和这二位大哥如何称呼?”
刘东赶紧介绍道:“王兄,小弟叫刘东,这位是我的同窗好友龙兴,这位大哥叫常平,这位叫蒋春,都是龙公子的家丁。”
王华抱拳对着朱祐樘等人道:“幸会,幸会!”
大家自然一样抱拳还礼。
待又都一一坐定后,王华望着刘东笑道:“刘公子也有去过魁星楼?”
刘东喝了口茶,咧嘴一笑:“我去只是贪好玩罢了,因此所见所感,自然与王兄截然不同,不说别的,那群人吟诗作赋固然只能算是附庸风雅,但若换个角度来看,未尝不是笑料百出,乃是大大的乐事。”
朱祐樘一听,立马来了兴致:“咦,我怎么从未听你讲过?且说来听听,有什么好笑的事让我们都乐乐?”
王华也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刘东:“公子所言,在下着实有所启发,且说说你的见闻罢!”
刘东想了想,笑道:“在下便讲讲那天的趣事好了。是这样的,那天我闲来没事,就逛到了魁星楼,恰逢一班人在那里吟诗斗酒,我便也凑到一边观看,只见一个叫万济方的家伙口占了一首,曰:佳人已偷心儿去,此身空余贪痴头,心儿一去不复返,此头千载空悠悠。“
王华噗嗤一笑:“十足一个花痴!”
常平却感同身受般拍掌赞道:“好诗!好诗啊!”
蒋春却多有点墨水,一口把嘴里的茶水喷了常平一脸:“好个屁,堂堂大明士子却作出如此酸文,当真是文风日下,也不怕那崔颢从坟里爬出来!”
常平愕然:“崔颢是谁?”
朱祐樘抓起一颗蚕豆扔了过来,笑骂道:“叫你多读点书就是不听,没的在这丢人现眼!”
刘东绷住笑,继续说道:“这还没完呢,另一个叫赵良才的家伙接了下段,诗曰:京城夜夜琼花树,倩影菲菲鸳鸯洲,月升天阙何处是,芙蓉帐里几人愁。”
朱祐樘又好笑又好气,拍桌大骂道:“这都是些什么玩意!”
王华也怫然轻笑:“这还算好的,多少还模仿得像模像样,我讲讲今晚之事,各位可万勿吃食,我怕会呛到各位。”
大家便又把目光齐齐瞄向他,常平更是使劲把满口的蚕豆咽了下去,再灌了一大口茶,抹了抹嘴兴奋地候着。
“是这样的,今晚魁星楼有一叫张珣的考生正好过生日,摆了个大场面,把魁星楼里的考生都邀请了过来,我正巧去拜访一位同是我们余姚的同窗,也就一并坐席了,席间这张珣提出以文会友,并出题《咏志》以行七绝。第一个站出来赋诗的是一位叫宋先的考生,诗曰:十年寒窗须发白,几许凄惶腹无粮,金榜遥遥实无望,愿做东厂一郎官。”
“就这志气?”朱佑樘气不打一处来:“当真是辱没了他家先人!”
王华笑了笑,继续道:“另一个叫郑钱的紧接着也作了一首,曰:怀才自有凌云志,金科自有吾名录,只待来日亨通势,当牛做马效(孝)西督。”
所谓西督,自然指的是当前炙手可热的西厂提督汪直汪公公了。
如此堂而皇之的溜须拍马,自是令人作呕,作为太子,朱祐樘的脸色更是青一片白一片,好在刘东一直关注着他,赶紧拉住他的手示意他不可在这里飙怒。
常平和蒋春却望着王华道:“王兄,这也没什么好笑的啊!”
王华摇了摇头:“这不还没说完嘛,接下又有一位叫周云的站起来口占了一首:读书读书复读书,读得老子困如猪,何不折笔当柴火,老婆孩子热炕头!”
噗嗤……
众人终于绷不住大笑起来,就连朱祐樘也笑得直跺脚,眼泪都出来了。
常平更是笑得脚一顶,把桌面都顶了起来,满桌的茶水小食撒了一地。
刘东一边笑一边打趣道:“这位老兄怕是捐来的举人吧?果然才高八斗!佩服!佩服!”
蒋春也笑道:“这真是个实在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