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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发工资,二十块钱配一张工业券,费霓得了两张工业券。
中午在食堂吃饭,刘姐递给费霓一封信,“我拿信的时候看到了你的,就给你捎来了。”
“谢谢。”寄件人写着叶锋的名字,费霓只看了一眼就塞到口袋里,低头吃饭。
“这么有什么可客气的,你往那边点儿,给我留个位置。”费霓还没来得及给刘姐腾地方,刘姐就给自己挤出了一片天地。
刘姐的丈夫在屠宰场工作,因为这个,刘姐在车间很有些地位,车间主任的儿子结婚还要请刘姐多弄些猪蹄猪下水,刘姐顿顿有肉菜,此刻她把饭盒里的红烧肉推到费霓手边,让她尝尝自己的手艺。
刘姐的红烧肉像刘姐一样大方,肉里还汪着油。
“关于你的那些风言风语,我都听说了,那些女的,也就会拣着你这种年轻的脸皮薄的挤兑。下次她们再说你,尤其是那个王霞,你就顶回去,问问她为什么一到礼拜天,就把孩子送走,买王八给她爷们炖汤,一整天地不出门,也让她羞臊羞臊。还有那谁谁……咱们不惯她们那毛病。”
见费霓不说话,刘姐又把饭盒往她跟前凑了凑:“你这么瘦,多吃点儿肉,我刚灌了肠,今天忘了给你拿来了。今天晚饭食堂有汆丸子卖,你早点儿来排队。”说完这一桩刘姐又说下一桩,“我想给自己织件四叶花的毛衣,明天我上你们家,你教教我怎么织。”
刘姐红烧肉的香味吸引来了车间的其他人,很快她们这张桌子挤满了人。
同桌的一个女工小声说她的发现:“发工资的时候,我看咱们车间刚来那个女大学生冯琳,她拿了两张半工业券,工资肯定得有五十多块。我干了这么多年一个月也没挣到五十块。”
刘姐说:“我们要用二分论看问题,遇事不要只看一面,你不上大学,不还比人家多挣了好几年工资吗?”
“我那几年多挣的,人家一年也就挣回来了。刘姐,你一个月挣六十块,根本不理解我们的苦衷。”
刘姐鼓励大家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你以为我刚开始就挣这么多呵。我也是从学徒工上来的,最开始一个月也就二十来块,大家慢慢熬……”“熬”字吞了进去,改成慢慢努力。
刘姐在谈及工作的时候,说话都很讲求科学,注意影响。
“我倒想上大学,也没人推荐我去上呐。我看那大学生还不如我呢,车间让小费协助那大学生办黑板报,结果都是小费在弄,那人就在一旁指指点点。小费,是不是这样?我看着都生气,也就小费脾气好。”
“现在的大学生到了学校也不上课,天天不是开会就是学农学工,有的文化程度还不如中学生呢。小费也是没办法,脾气不好怎么办,那人爸爸是劳动局的领导,管咱们厂长叔叔长叔叔短的叫着。你没看咱们主任对她那殷勤劲儿。”这声音越来越低,“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对着二十来岁的姑娘满脸堆笑,我都替他丢人。”
费霓很快就吃完了,留下这一桌热闹的人声,起身拿着饭盒往外走。
她在僻静处打开叶锋给她的信。
信里有一封请柬,请她下礼拜天去参加他的婚宴。随请柬还附赠一封感谢信,在感谢之前先是致歉,为他上次对费霓丈夫的不礼貌,为他忘记了人人平等,他既然能尊重拾荒者,也应该尊重费霓的丈夫。致歉之后便是感谢,感谢费霓让他明白了学识家境各方面层次都不同的人是无法共同生活的,感谢费霓及早跟别人结婚,给了他重新选择的机会。他的未婚妻大学毕业,现在在外事服务学校工作,和他的父母相处融洽……
整封信,叶锋都在告诉她,他找了一个学历工作远胜于她的女孩子,是她当初高攀了他。
费霓的手指越攥越紧,她觉得叶锋完全没必要这样做,她要是找到了一个各方面都远胜前任的人,连前任的名字恐怕都忘了。
“费霓!”隔着老远费霓就听见有人叫她。
那人正是食堂饭桌上提到的冯琳。她和费霓差不多大年纪,衬衫外面穿一件草绿色的开衫,银色毛呢料裤子,双手插在裤兜里,因为费霓被主任派去帮冯琳办黑板报,冯琳直接把费霓当成了她的下属。
“费霓,我不是叫你吃完饭就去和我弄黑板报吗?你在这儿干什么?”
费霓一字一句地说:“我的工作是做帽子,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这个时间,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也是车间职工,车间评比难道你没有责任?”
“黑板报我负责的地方我已经做完了。”
“可你负责的东西要改得太多了,就算是个中学生也不至于错那么离谱。”
费霓心里窜出一股火,她想看看自己做得到底有多离谱。
冯琳指着黑板上的“xx牌羊绒帽甫一面世”这几个字说:“羊绒帽子你为什么要写成羊绒帽甫,这种低级错误以后请不要再犯了。”
费霓尽可能用一种平静地语调说:“甫一面世的意思就是刚面世。”她解释的时候顺便示范了下读音,是“甫一”不是“蒲一”。
冯琳脸上挂不住,眉毛气得向上拧:“那就写成刚面世,办黑板报是为了给大家看的,一个字就能说明情况,干嘛用两个字,还含糊不明。用刚既简洁,也通俗易懂。”
费霓甚至觉得冯琳说的这句话是她说过的所有话里最正确的一句,就说:“你说得也有道理。那就改成刚吧。”相比她的其他意见,这个意见甚至可以说得上珍贵。毕竟黑板报要让大家都看得明白,冯琳也是“大家”里的一个。
“什么叫我说得也有道理?你看你写的这些,我哪句不帮你改,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水平不行可以,但你要端正态度,我让你中午吃完饭就过来,你在干什么?我要不是怕你没面子,早就让别人来帮我了。”
费霓直接抄起了黑板擦,去擦自己写的东西,边擦边说:“你也别改了,干脆重新写吧。”
“你……”
擦完了自己写的字,费霓拍拍落在板擦落在自己手上的粉笔屑,“别怕我没面子,赶快找别人来帮你。”
“你就不怕我告诉王主任?”
“请你马上去告。”费霓没再说一个字,转身走人。办黑板报一个月有五块钱的补助,但她不想要了。
“你一个车间女工,有什么可傲的?”
费霓听到这句话,定在那儿,转身盯着冯琳,把自己的话一字一字送到她的耳朵里:“你要是有勇气的话,把这句话去广播室再说一遍,让大家都听听。”
冯琳自觉失言,费霓要闹大了,说她看不起工人阶级,她就麻烦了。
费霓轻蔑地看了冯琳一眼,转身走向了厂房。
费霓这一天诸事不顺,唯一幸运的是在食堂买到了汆丸子。因为还给方穆扬的钱,他并没有收,费霓考虑到他或许没钱买饭,也给他买了两个馒头。
费霓本来想先吃的,但实在没胃口。她坐在方穆扬做的椅子上,看她从废品收购站淘来的书,是一本英文书,讲货币的。
等到八点半,方穆扬还没回来。
这是他俩住在一起之后,方穆扬头次回来这么晚。她开始以为方穆扬因为跟她吵架在食堂吃饭,可这一顿饭何至于吃到现在。或许是去别人家吃饭了现在仍在别人家聊天,这其实是很有可能的。但她终究还是不放心,拿了手电筒,去楼下等他。她开始是每隔几分钟才看一次表,或者发展到几十秒就看一次。她想去培训班找他,又怕他回来和他错过了,所以只能等着。
她想,自己不会如此不顺吧,被人当面嘲笑也就算了,难道方穆扬也要出事吗?
方穆扬在楼下打椅子的时候,她经常打着手电筒来看他。后来他自作主张打沙发,她就不来看了。现在,她宁愿他站在这儿打她讨厌的沙发。
方穆扬觉得面前的清汤鱼翅虽然味道算不得多好,但胜在大,选材好,最重要的是不用他自己花钱。培训班的袁老师找到他,请他画连环画的初稿,做做基础工作,稿费可以分一半给他,但署名必须是袁老师。袁师在连环画届很有名气,找他画的稿件太多,他推辞不过,但创作精力有限,无法一一亲自作画,这就需要别人的帮忙。袁师一本画的一半稿酬远胜方穆扬一本的全部稿酬。方穆扬之前画的连环画还没出版,算是一本作品都没有,他自觉给方穆扬一半稿酬已算大方。
方穆扬没直接说行还是不行,他说想去本市的外事饭店吃一吃清汤鱼翅。进外事饭店得有护照,买单得用外汇券,方穆扬都没有。
等袁师买了单,方穆扬从包里拿出他的饭盒,在袁师的注目下,把桌上没动的果盘装到饭盒里。
打包完果盘,方穆扬又说他没吃到鲍鱼很遗憾,袁师可否用外汇券在旁边的商店给他买一罐鲍鱼罐头。
德高望重的袁师强忍着不耐又给方穆扬买了一罐鲍鱼罐头,方穆扬说画连环画的事他再考虑考虑,周一再给袁师答复。
他没管对方的脸有多难看,一脚踏上了自行车。
隔着老远,费霓手电筒的光照过来,方穆扬刚开始还拿着手遮,后来就迎着这灯光看过去。
他确认费霓在等他,费霓竟然在等他。
他冲着举手电的人笑,对方眉眼里也涌出一点笑意,可他刚捕捉到,那光就故意打斜了,费霓的脸变得模糊起来。
费霓在外面站了半个多小时,手和手电筒一样冰凉。
“你等多长时间了?”
“没多长时间。”
费霓确认方穆扬又全须全影儿地回来了,问他:“你吃饭了吗?”要是没吃的话,还有丸子和粥。
“吃了。”
费霓嗯了一声,这一声嗯得很平。方穆扬并没有遇到别的什么事,他只是真各管各的,去吃自己的饭了。这让她的等待显得多余。
“你也吃了吧。”
费霓又嗯了一声。
费霓加快了脚步,不再同他说话,方穆扬越追她走得越快。
她开锁进门,没想到原先一打就开的门,这次却出了问题。
方穆扬攥住了她的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费霓甩开他的手,这次锁打开了,她抢先走到缝纫机前,刚要把缝纫机上的饭盒转移到不为人注意的地方,饭盒就被方穆扬抢过去了。
掀开饭盒,方穆扬看到了半饭盒码得整整齐齐的丸子,旁边还有两个馒头。
缝纫机上还有保温瓶,里面是费霓从食堂打来的粥,粥仍旧温热。
“你一直在等我回来吃饭?”
“我只是去楼下看看,谈不上等。”费霓转过脸不看他,“至于饭,我今天没什么胃口吃。”
方穆扬去掐她的脸,被她躲过去了,但手触上去是凉的,“你在外面等我多久了?”
“我不说了吗?没多久。”费霓伸手去夺方穆扬手里的饭盒,“给我。”
方穆扬偏不要让她拿到,“我就爱吃汆丸子,刚才没吃到,我还得再吃点儿。”
“我给你捂捂手。”
“不用。”
然而方穆扬并不听她的话,两只手把她的左手放在掌心有规律地揉搓,费霓恼了,要去踩他的脚,然而不知道是心疼他的鞋,还是心疼他的脚,终究没踩上去。
“你怎么这样啊?”
“我就这样,你又不是现在才知道。”
费霓的手被他搓红了,他又去搓她的脸,她的脸早已不像原先那样凉了,甚至还有一点烫。
“能不能拿开你的手?”
“你要是嫌我的手脏,我一会儿给你洗脸。”
方穆扬的手贴在费霓的脸上,眼睛直视着她,“你的眼睛怎么红了?怪我,没提前给你打电话。”其实一进门他就注意到她眼圈红了。
“不关你的事。”她也不知道到底关不关他的事,今天还有诸多不开心的小事,但她只觉得气愤,并不觉得怎样难过。
“那是因为什么?谁欺负你了?”
“没有人欺负我。”叶锋和冯琳的话确实给了她些刺激,但那是因为挑起了她对前途的忧虑。对于他们本人,她并不是很看重。
因为他们,她觉得和方穆扬结婚也是好的,要是在以前的家里,还得掩饰自己的情绪。
“真没有?”
“有。”
“谁?”
“你。”
“我?我怎么欺负你了?”
费霓咬了咬嘴唇,“你知道。”
“那我怎么欺负你了,请你也怎么也欺负回来。”
方穆扬的眼睛盯着费霓的眼,手指在费霓的嘴唇周围游荡,“我是说真的,我怎么欺负你,请你也用同样的方式欺负我。”
费霓努力拿手去拨开方穆扬放在她脸上的手指,小拇指却被他的手指勾住了,他的另一只手指在费霓的嘴角摩挲,费霓气得去咬,那手指刚到了她的唇边,费霓却失掉了刚才的勇气,她想让他的手指出去,可他偏要让她含着,公平起见,请她也好好欺负欺负他。
见她不肯同样欺负欺负他,方穆扬倒有些失望,没有自知之明地问:“你的眼睛为什么要躲着我?”
费霓不理他,他便说:“如果你实在不想看见我的话,闭上眼睛就好了。”
直到方穆扬偏过头,轻轻碰了她的上唇,费霓的眼睛仍然是睁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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