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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毅感觉冷得无法自持,随后,脚底传来同样冰冷的钻心疼痛。
睁开眼睛之前大脑已经快速地帮他读取了最后的记忆,在看得到冰雪堡垒一样的绿洲城的地方,年老向导正对张三说着什么神灵,跟着就忽然起风,他也就飘了起来……
睁开眼,当前的处境也一目了然。自己被吊绑在一根“丅”形的木杆之上,木杆下部深钉进沙地当中。
全身的衣服也被扒了个精光,只留下条衬裤,而脚掌下面支撑身体的是两根锥状的冰柱。除了捆住身体的皮筋,脖子上还另外套着绳扣,如果无法忍受脚下的痛苦而离开冰柱,那么不用说,很快就会被吊死。
一边用内气抵御寒冷,秦毅同时也发现绑住他的皮筋无法挣脱,越挣扎就勒得越紧,脚底的锥冰也在内气散发过后有了融化的迹象,怎么办?自己是先被吊死,还是先冻死呢?
“我赌一壶酒,他先吊死。”
“干了!赔你一壶,这人看起来硬强,估计冻死的份儿大。”
听见话音,秦毅方才把目光投向不远处正守着篝火饮酒的两人身上。周围沙地中点着好几十堆篝火,远处还有帐篷和驼马……自己这是落在沙盗的手里了?
其它火堆边上少说也都围坐着二三十个人,只有最近的这一处就他们两个,秦毅看到自己的衣服、佩剑还有鞋袜都在这篝火旁,料想这两人就是专门负责看守他的。
因为有过和沙盗交手的经历,秦毅不难从这些人的衣饰做派上面判断出他们的身份。
“大将军金令和天工阁匕首都在离开永定之时送给了那名副将……”
秦毅想,别的许多杂物也收在行李当中,而近江道长的短剑却是随身带着的,为何不见?
强忍寒冷和痛楚,秦毅转动眼珠子四下寻觅,很快就瞧见稍远之地,在那堆最大的篝火前面有一名正对他的强盗一边割食火上的烤肉,一边还对身旁之人说着什么,看他手里使的家伙似乎就是近江短剑。
没错,是道长的东西。
仔细辨认清楚,秦毅琢磨这人应该就是首领,于是便聚精会神,暂时压抑下自身痛苦,留心倾听起了他们的谈话。
脸上有道刀疤的首领随意地朝秦毅这边瞥了一眼,瞧向身边的大胡子问道:“斯热怎么还不回来?”
那大胡子正拿油手在胡须上蹭,含糊地说:“快了吧,我们就在绿洲的正北方向,他知道的。”
“呃,”火光将刀疤脸映得通红,纵贯右眼上下的伤疤生动起来像条蠕动的虫,他喷着酒嗝笑道:“那小子该不会是真的投靠桑哈了吧?”
“哈哈哈,”大胡子也笑了,“有可能。”他说。
这些沙盗自然不会如向导那般讲圣朝的官话,但此地离着生洲还近,秦毅大概也听懂了他们在说什么。
桑哈是另一伙儿沙盗的首领,那个叫斯热的家伙假装去投靠他,目的正是要将对方骗出老巢,钻进自己人布下的伏击圈。
日渐减少的商队已经不能满足盗匪们的正常开销,内耗肯定是难以避免,但秦毅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一说起斯热变节,这两人就像在讲笑话一样,根本没有半分担心的样子。
从交谈当中秦毅了解到,桑哈是这远近一带很有影响力的大盗,要把主意打到这种人身上本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若肯相信斯热,那就说明斯热明显存在背叛的可能——这两人也一定清楚,可为何他们又笃定斯热不会叛变?
第三个加入谈话的壮汉解开了秦毅的疑惑,他问大胡子:“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斯热被桑哈识破,把他给宰了?”
“那不可能。”大胡子直接否定这一猜测,他说:“斯热的老婆孩子都死在我们手里,桑哈不会怀疑他的。”
看到那壮汉打消疑虑,不言声地探前身子又去割肉,秦毅惊讶到忘记了脚下的疼痛。
他忽然想起公孙朝阳来,即便不喜欢那个女人,可如果谁把她杀了,他也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替她报仇,没别的,自己的老婆,光这条理由就已足够。
而这又是一群什么人?难怪他们会把时间浪费在折磨他这样一个落难之人的身上。杀死别人的老婆孩子还与人为伍,甚至还以性命攸关的大计相托付,把命运交到别人手里……
秦毅想不通其中缘由,是因为他并不了解沙漠,这里没有王福所说的“变节保证”。
在沙漠之中,背叛的代价太高而几乎全无收益,根本没人会做这样的蠢事。不论老派还是新派的,沙盗就是沙盗,贼始终就是贼,他们的敌人太多了,因此也最痛恨变节之人。
再加上生活在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谁想要成天还去防备自己人?担心夜里睡觉,或者是撒尿的时候被手下给割掉脑袋?
告密和叛卖,这是大漠上最令人不齿之事,引诱你的时候当然也会重利许诺,而一旦事成,没谁会真的兑现承诺。大家都认为变节者本就是背信弃义的人,跟这种人也谈不上失信,何况有一次就还有第二次,谁敢保证你将来不会再出卖现在的主人?
所以,任何人做出这样的事,那就等于是一只脚踏上聚窟洲了,利用完便马上杀掉,这是对待叛徒唯一的办法,也是沙盗们以儆效尤的一种手段。
相比起保护叛徒以激励后来者,强盗宁愿生活在一个没有背叛的世界里。
这些事秦毅也会慢慢知道的,但眼下他首先要关心一下自己。听了半夜工夫,内气即将耗尽,身子外面都挂上了厚厚的一层白霜,可是快要支撑不住了。
必须要想办法自救,否则不说冻死或吊死,即便这些强盗好心放了他,他一个人在这大沙漠上也活不成。
忍痛将脚底踩实,秦毅调上一口气息大声对那首领喊道:“斯热已经叛变,桑哈手下马上就会杀来,你们还不赶紧逃走吗?”
不少人齐齐回头,疤脸首领也撩起眼皮看他一眼,黑洞洞的只能瞧出个轮廓,而首领却一把抓起近江短剑的剑鞘丢了过去。
秦毅避无可避,正好就被剑鞘砸在身上,可见那首领的准头很有些门道。不过秦毅也放宽了心,这人不像修炼出内气的武人——他的手下也一样。
“没时间了!”
剑鞘砸在秦毅硬邦邦的身体上被弹飞出去,他继续大喊:“斯热早该回来了不是么?他是要等桑哈调集人马才耽搁这么久。斯热会回来,然后告诉你们按计划去布置伏击,而在那过程当中,你们首先要落入桑哈的埋伏圈。”
周围有很多人站了起来,首领也倒持着短剑走近,大胡子跟在后面,眼神如看死人般地瞧着秦毅。
负责看守他的两人从柴堆里各拾了根火把上前照亮,疤脸从头到脚打量一下秦毅,狞笑着说道:“小娃娃,你娘没教过你,不要偷听大人的谈话吗?”
秦毅丝毫没有惧色,他甚至还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不知道你们为何那么信任斯热,斯热是谁?”他说,“被你们夺走妻子性命的人,而你还指望他替你卖命。”
疤脸抬高了持剑的手臂,大胡子扭头去看火,显然秦毅的说话无法打动强盗。
“未知的事情没有定论。”秦毅紧盯疤脸右手,加快语速说道:“等斯热回来,我能马上证明给你看。而你,可以不信我说的话,却不要急着给尚未发生之事早下结论。”
“就比如现在,”秦毅掂起脚腕,“我会被你杀死还是冻死?嗯?你能确定吗?”
说完,他朝着赌他吊死的那名持火强盗莞尔一笑,“你赢了。”跟着秦毅就猛地摆腿踢断冰柱,像只待宰的动物般吊在绳子上来回晃荡。
首领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惊住,反应过来之后,他即刻甩出短剑,正好就割断吊绳,秦毅摔在地下,脸憋得发紫,不住咳嗽。
有人捡回了近江短剑,首领蹲下来抵在秦毅脖子上,“你最好能证明。”他说。
秦毅身子还被绑着,冷得浑身打颤,勉强说道:“我这样可没办法。”
首领挑开绳子,招下手,持火一人去拿秦毅衣服,另一人过来扶着他,给他灌了口酒。
几口烈酒下肚,秦毅脸上有了红润,开始去穿被火烤得暖暖的衣服。疤脸就站在一旁看着,回想起刚才的一幕,他认为打动他的正是这孩子的果决,还有那种镇定。
“半句求饶的言语都没说,怎么肯定我会救他?”疤脸在想,“这种人的话我应该听听……”
大胡子看眼疤脸,同样也紧盯着秦毅,他想:“此人从天而降,莫非是神灵的旨意?”
收拾好身上之后,秦毅也被带去烤火吃肉。双方都能听懂彼此说话,交流不成问题,他也就很快弄清了来龙去脉。
斯热早先是个走私贩子,老婆孩子都被这伙强盗给糟蹋杀害了,而他却苟活下来性命。这人有一手驯养牲口的绝活,且又熟谙商队的行程线路,正是任何匪帮都梦寐以求的最佳帮手,就这样,斯热对神灵宣誓,效忠疤脸永不背叛,疤脸也就接纳了他,把他留在身边。
此事听起来像是奇闻,可在这匪患横行的沙漠当中却并不少见。
毕竟死人已死,活人还得想方设法地活下去,也许这就是天意,是神灵跟人开的一个玩笑。斯热尽职尽责地卖力干活,以此来证明自己并不记仇,也证明他只想、多么想,渴望活着。
疤脸开始信任斯热那是两年以后的事了。在这两年当中,他无数次地考验斯热,这个手下对他们太重要了,疤脸不怕费事。
他曾付出很大代价请他的对手诱导斯热背叛,也曾故意让斯热有单独接近他毡帐的机会——那时他正在“酒醉沉睡”。甚至于,疤脸还曾在斯热看得到的地方糟蹋女人,以观察斯热的眼睛里是否还有恨意。
斯热一一经受住了这些考验,而真正让疤脸放心的就是斯热怕死——非常怕。
一个人只要怕死,只要想活着,疤脸认为,那他就一定不会与背叛和复仇这类事情沾边。既然这样,斯热能够忘记自己受到的伤害,那么疤脸也愿意忘记他曾经伤害过他。
对手桑哈说过一句至理名言——世上没有白头贼。
沙盗们正是如此,他们会祈求神灵保佑收获、保佑击败对手,却从不求神保佑长命百岁,那太让神灵为难了。
因此,强盗可以接受被黄沙埋掉,能接受被对手干掉,就是不能容忍人为的疏忽或者背叛,疤脸要忘掉被他伤害过的人,这比斯热忘掉仇恨更加艰难。
远处沙地上安插的流动哨晃起了火把,“快看,”有人喊道,“是安全信号。”
“是斯热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