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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罚九年五月,就在秦毅揭穿波汗的同一天,和离也要在父亲的灵堂之上开始他与祖父间的最后一场较量。两人神色十分平静,没有亲情也看不出一丝敌意。
和离并不恨松文,叫他老东西,不过为给身边人表明态度,祖父自从当年在校场上想要射死自己这个孙子之后,又进行过多次尝试,在和离看来,他那是疯了。
他总对父王吹风,把自己说成是野兽,说什么败家破国,不适合继承君位,也长期打压跟自己走得近的那些臣子。
有一年,和离与祁山到野外射猎,四面林中骤起大火,他们是杀死马匹躲在马肚子里才逃过一劫,和离知道,火就是祖父放的;还有一年满月节,松文专门设宴请他的孙子们,和离趁人不备将桌案上的酒水倒入怀中,然后假装腹痛离席。回去后,他用水浸泡衣物,再把水喂给鸟喝,笼中之鸟才啄两下便即毙命……
所有这一切,和离连父亲都没有告诉,祖父很执着,那他就陪他玩玩。而今天,和离打算结束游戏。
他真的生气了,逼他下定决心的不是松文王对他所做的事,事关国家的前途跟命运,疯子玩大了,可这时代却不允许他继续胡闹。
松文起身与伶官相互点头致意,接着他又坐下,一直到和离完成祭礼才说:“你能只身赶回来,足见你还有人性,也还算有些孝心。先下去休息吧。”
“爷爷,”和离直视松文,近乎恳求地说:“我不做国君可以,王位传给和康,也行,但你要答应我,好好帮和康管理国家,全力支持我出征,这样行吗?”
“你住口!”年过七旬的松文王怒声言道:“你父已立下遗命,王位的继承人就是和康,该当如何,你听命即可,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下去!”
“遗命何在?”和离问。
“来日举行新君继位大典时你自会见到。”
和离很清楚,祖父之所以要等他回来才把和康推上君位,一是不想逼得太急,不愿他带兵作乱,再也是国内还有不同意见。
“田相国,”和离转身看向跪着的田仲问道:“先王留下遗命这事,是真的吗?”
田仲抬起头,看看和离又看看松文王,终是咬牙摇头,说:“回太子话,老臣不知。”
这就行了。遗命一说果然是子虚乌有,凭祖父身份想怎么编排都行,而田仲并非祖父党羽,他想要明哲保身,在这场较量过后,谁获胜他就听谁的……如此看来,国事和天下事统统变成了家事,眼下这条路是非走不可了。
“爷爷,真的没有商量余地吗?”和离在做最后的努力。
松文王冷哼一声,别过头再也不瞧他。和离当真敢一个人来到灵堂,这是松文没有想到的,那还有什么好说?高竹猛兽已为瓮中之鳖,自己很快就会将他软禁起来,连生死都难自主,他哪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和离点点头,“好,我退下。”他说,“你始终是我爷爷,就让我再给你行一回大礼吧。”说着和离端正跪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松文有些动容,他回想起自己当年还挺喜欢这个孙儿,不觉眼中湿润。
和离站起身时同样噙着泪水,一言不发地转过身直朝殿外走。祁山没动,伶官也没动,跪拜礼便是事先约定好的暗号,二人此时皆都明白,这对祖孙缘分已尽,和离带着赤子的真心和大逆不道的决心回到都城,而松文王让他下定了决心。
田仲两朝为相,位居高竹国群臣之首,和他的谨慎分不开。无论是松文还是文和做国君,每有建议,田仲总是私下里单独呈奏,所奏何事他人一概不知。比如某位臣子突然被国君提拔,以为是相国帮忙,登门拜谢时,田仲只说“无有此事”;有人无故受罚也疑心是他作梗,而田仲更不辩解,是非功过随人议论。性格清俭,虽贵极人臣,不贪权势也从不谋求私利,所以国君信任百官仰赖,高竹国政简民丰多有此人功劳。
这些和离都知道,而且他看得透彻,田相国这样的人多半原则性不强,就算有——息事宁人,便是他最大的原则。
正因为祁山当日提到了田仲,和离才能毫无顾忌地出此下策。他稳步走到祁山身边,错过他肩膀,站住脚,突然转身。
刚刚行礼的暗号还有目光交汇达成的共识让这两个人配合无间,和离转身一刻,祁山向右侧弯腰,伸直双臂屈右腿蹬紧左腿,注满内气的两手如铸铁般上下分开,中间无端显现一条缠绕在手的弓弦。
祁山搂膝拗步,手臂摆成弓臂同时,落后半步的和离从他的后领口下抽出一支长箭,将箭翎直搭在弓弦中央,再退一步,拉弦,目对弦、弦对簇,箭簇直对满脸诧异的祖父——松文王。
伶官也动了,纸人轻巧地摸出怀中短笛,横在唇边,于哭灵声中巧做断肠之音。
内气随音韵从他与和离中心扩散开来,殿外杨柳摇落花散如雨,堂上有人昏倒,余皆为木偶,松文王惊觉起坐,而心神已被笛音暂摄,眼中所见恰如黛色苍烟,迷茫间只叹,南国花正好。
乱花渐已迷人眼,分不清纸扎还是残红纷落天地,和离狙击一箭有似霜枝抚园,避无可避,松文王看清楚时还只当落花入目,竟被寒霜贯穿左眼,再钉到殿后一名侍卫身上,他方才跌坐回座中神魂俱碎。
曲终肝肠断,盈盈红泪满红绡……
这场笛音花海下的送别盛宴就发生在一瞬间,因祖父松文是弓神修为,又因祁山摆成的人弓不具备竹木回弹之力,弱于真弓,和离便在箭矢上倾注起全部内力,更兼瞄准和搭架,此刻是他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瞬。君臣、祖孙,义断情绝,就全包含在这一瞬之中了。
笛音骤停,跪地众臣没昏过去的也都吓呆,而回过神的侍卫却慌忙抽刀取箭,要灭掉和离替老国君报仇。
“尔等想要造反不成!”
祁山丢掉弓弦,扶着和离一声大喝。
“嗯?”
他另只手臂直指正准备张弓的侍卫首领,横眉怒目言道:“太子得到可靠消息,东楼国从玄洲请来妖人,对老王上松文施以蛊惑之法,所以他才要废掉太子另立他人的——真正的松文王早就不在了。太子也是万般无奈才决心除妖,你们想干什么?伶官院主刚刚也出手帮过太子,难道你们连他也敢冒犯?若是承天观追究起来,国家还要不要了?”
这番话起了作用,首领和一众侍卫先后停手。没人相信什么妖法之说,但有一点,松文王已经高升了,那么祁山口中的太子就顺理成章成为高竹国的新君,弑君的罪责无论如何担待不起,就算能于此地杀死和离,将来再谁当王也不会放过他们,何况还有仙道院。
和离这时也缓过口气儿,他摆脱祁山站直身子,扫视过殿内殿外的侍卫后,虚弱开口:“还不把刀弓都收了?像什么样子。”
首领摆手,先自弃弓丢箭,其他人也全都领命收起武器站好。和离点点头,“你们都是我爷爷最亲近和信任之人,并无过错,加一级俸禄,从明日起,编入禁军。”
那首领勉强抱下拳,神色中多有不满,和离不再管他,走两步过去搀扶田仲。伶官适才吹笛时,按和离的吩咐特别留意相国,所以他并未昏厥。
“田相国,”和离看着他说:“你我之间无需多言,只问你一句话,愿意还是不愿意,留在相国位上辅佐我?”
田仲叹口气,他从震惊当中清醒过来,第一想到的就是辞官回家养老,不蹚这潭浑水。可竟被和离看穿,堵了他的嘴。“殿下,老臣……”
“好,你愿意就最好了。”和离不让他说完,接道:“田相国心里装着国家,无论做什么请一定先为国家设想,如今的局面,也只有你能带领群臣使我国避免骚乱,你可不要辜负我的希望啊。”
田仲垂泪受命。和离的目的达到了,他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谋刺自己的亲爷爷、老国君松文王,就是考虑到凭田仲一人足以弹压臣下抚慰民众,把恶劣的影响降到最低,让他顺利登上君位。
杀人太简单了,麻烦的只是善后。弓神又如何?自己不从侍卫不带兵刃,喜爱音律的祖父自然不加防备,很容易被伶官的笛音给困住。
在这种距离之内,投掷箭头都不难伤人,更别说狙击一箭,爷爷死定了,你瞎了眼,小瞧了你的和离孙儿,那就取你左眼,到了聚窟洲长点记性。
无道逆行就此揭过。灵堂中除伶官以外,所有人都跟随和离下跪,给圆睁着右眼的松文王送行。礼毕,和离命人抬下祖父尸身清理,而自己就坐在那张椅子上面接受朝拜成为高竹国的新一任国君——和离王。
自欺欺人掩耳盗铃这种事情和离不屑,松文王受妖人蛊惑的说法都是祁山临时编造的,他拒绝采纳,对外也没有任何解释。而接下来,和离的行事即便是祁山也难以认同。
和离在宫中一处楼阁下召见祖父的侍卫,人来齐了,他却独立于二层的栏杆后面,询问首领:“你护卫我爷爷已经许多年,思念他吗?”
首领说:“老国君对我等恩重如山,大家都很怀念。”
“那好,”和离一边举手一边说道:“禁军眼下不缺人手,寡人就命你等去聚窟洲继续为先君效力吧。”
周围殿阁楼宇之间,和离新任命的禁军首领凭空带着射手杀出,将松文王的数十名侍卫射成了蜂巢,而和离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道:“你等放心上路,家小寡人绝不会亏待。”
这就是高竹猛兽残酷无情的一面,先父文和亡故时陪在身边的宠妾,包括弟弟和康以及和康之母,统统殉葬。
不论是谁,只要他从心底对那人生出厌恶,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才不管会惹来多大麻烦。以至于,当和离册封美珍为王后,备齐衣饰礼物派人去边城迎接之日,却遭美珍严词拒绝,声言无法再和一个杀死祖父不顾亲情的禽兽共处一室。回来的只有大将军高宸,美珍已率麾下乐工远走乡农。
和离了解美珍的脾气,并不觉有多意外,分开一段时间也好,或者安静过后,等事情淡去她就能想通。
目下正为多事之秋,国内国外有太多要务等着新君筹划,他也确实抽不出身去乡农国与美珍和解。和离不喜欢当国君,虽不至于无聊,但也绝谈不上快乐。小小高竹国装不下他的野心,他志在四方,而最佳机会已然错过……东瀛联军何日再能集结,东楼国重霸生洲怎么办,自己作为总将出征,又该安排谁来监国?
也许,夜深人静的时候和离也在想,他可以不必活得这么累。陪伴美珍幸福地度过一生,治理好高竹国,称霸东瀛洲,这些他玩着就能办到。然后养育一大群孩子,悉心培育,或者像公孙万年那样,什么好吃什么,什么贵买什么。又或者,学习祖父松文王,醉心钻研技艺,凭射术或乐艺追寻漫漫仙途。
不,这些都不是自己想要的。求仙何如求道——成为天下第一,称霸世间就是自己的道!
这一夜,和离顿悟了他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