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慕容礼英

文怡章鱼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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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始几日,宋勤是在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嫉妒,因为南益的上官府上下都看得出,上官翼在许盈盈面前,没有任何疏离感,看向彼此的眼眸里,全是温和。半月的相处之后,许盈盈始终谦恭而善解人意,宋勤才渐渐明白,他二人之间的那种情义,远不是男女情,那是一种沙场上战友同生死、共进退的手足情——你是我的手,我是你的脚。

    宋勤放下自己的小心思,主动和许盈盈攀谈起过往,她希望能更多体会,那些她不曾陪伴在上官翼身边的日子,上官翼是如何面对的。

    许盈盈只告诉宋勤,他二人在西北办差时的一点点过往,这些宋勤、乃至很多人,其实都知道,只是从许盈盈口中说出的经历,更加真实贴切。至于慕容家族以及宫廷、大狱,她只字未提。宋勤也是机敏的,从来不问这些。

    因为她二人都知道,那是上官翼的痛处。宋勤不想也不敢知道,上官翼的那些过往,听母家和官媒说过一些,当时听了非常残忍,后来服侍上官翼沐浴,看到他身上的伤痕,内心更是心惊。

    看到宋勤这样的品格,又听说了小雅的情义,许盈盈意外欣喜而心安。她知道,上官翼日后的生活,不会散乱无序。

    毕竟,贤妻美妾,家宅安泰。

    .

    当上官翼看着宋勤一天天隆起的腹部,摸到一下下胎动,是一个真切的生命,是他从虚空之间带回来的小生命,惊喜欣慰之余,上官翼反倒想到了亡妻,慕容礼英。

    他当时看着宋勤喜悦的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摩挲着腹中的孩子,就是这样的一个闪念:如果礼英当初有孩子,应该也是这个样子的,只是,始终没有。

    现在回想起来,她总有失落地看向床榻深处的时候,被他看到又急忙掩饰。还是自己太年轻吧,也或者是因为听从父亲反复的叮嘱,对礼英不要太过用心,他当年从来不知道体会女人们内心的那份没落。

    大概也是正因为这份愧疚,上官翼在南益州娶妻生子之后,总会忆起慕容礼英,一个希望做一般家境的女儿的普通人。

    .

    慕容礼英婚后满月不久,有一日,在扩建的小花厅里等上官翼吃过晚饭,款款走来,她突然红着脸、屏退下人们,凑在揽着她的上官翼耳边,窃窃地告诉他,其实,很早以前,她就见过他的。

    但因为害羞,慕容礼英只说了前面遇见的那些,后面自己痴傻的那段,她是怎么也说不出口。如果说出来,可能一样改变不了结局,但起码能让突然辞世的上官谦,心里明白,儿媳是用全心在儿子上官翼身上,而不是慕容棠的政治拉拢和欺压。

    那年,帝京为了庆祝边界战役的完胜而举办烟花晚会,这在李乾这一朝并不多见,因为李乾和祖父李允不同,不喜欢到处杀伐征讨。因此,这次的焰火晚会算是在初夏时节的一次“元宵节”,官府和百姓都兴兴头地早早将通往城北的道路泼水打扫、路灯高悬。

    慕容礼英不日就将入宫参选,因为知道自己必能中选,所以这次并未随着父亲和弟弟们进宫观礼,而是撤去金翠头面,朴素插了素银簪、穿着半新的家常衣服,带着三个身手不错的家丁,悄悄从慕容府的小门出来,走到小巷,然后混在普通民众里,朝放烟花的城北方向,缓步聚集。

    她那日,只想最后真切地做一次普通人家的小女儿,尽管她也不厌烦自己的身份,以及这个身份带来的尊贵和快乐。

    虽然戴着面纱,但身边走过的行人,依然会侧目相看衣着打扮都很朴素的慕容礼英,包括官宦人家的女眷。这让掩藏身份、素面朝天的慕容礼英,更加心悦不已。

    就在她嘴角在面纱之下微笑着不住上扬得意之时,在陆续支起路灯架的长街上,迎面走来一个青年男子,冷淡仿佛超然地举止让慕容礼英,心头一震动。

    他年约二十岁出头,低头颔首、微蹙眉心、明月般的面容配着半新的靛青色武将服,显得格外肃穆而白净。他一手牵着马、一手拿着头盔,立在一射地开外,仰头看着正踩着梯子上去悬挂的灯笼的一个人,神清专注、完全漠视着欢腾的人群,侧身而过。

    这让欣欣然昂首的慕容礼英,瞬间注意到了他异样的黯淡。

    慕容礼英后来回忆,她确信她看到了他眼角的泪痕,在灯笼的映照之下,闪烁着心碎。

    这个男子身边的马,拉着他,开始走,因为挡在他们面前的梯子,撤走了。而这个男子,看了一眼迎面走来的慕容礼英,应该是发现慕容礼英正在注视他,而歪头一看。

    这一眼,

    成了决定让慕容礼英第二天便央告父亲,满城找寻此人的关键。

    这个男人,真切地,就只是看了一眼,然后毫无表情和波澜地避让自己的视线,继续走过。四目交叉的一瞬间,慕容礼英看到了他眼神里的空洞——他的神魂去了哪里?

    两人错身之时,慕容礼英看到他睫毛上湿漉漉的晶莹,让戚戚哀伤的面容,更加令人心痛。

    少女,就是这样,年龄到了便很容易生出慈母心。

    她的感受是正确的。

    当时的上官翼,正在因为三叔上官澈为了救他脱困而被砍成重伤,最后不治身亡而心痛不已。面对李乾的讲述经过,他还能控制自己,但从宫门里出来,看着长街上满眼民众的喜悦,瞬间让他五内俱焚地心痛起来。因为他二人都是自幼丧母,上官澈对这个大侄子的情感,始终要比旁人,细腻很多,他能体会瞬间失去母亲的孩子,内心的惊恐和绝望。

    早年这样的烟花晚会,每次都是上官澈,将幼年的上官翼放在他的肩头,一路买着府上从来不让吃的蜜糖糕去观看,所以看到高挂的灯笼,那些上官翼曾经故意举着蜜糖糕去黏灯笼而开心大笑的记忆,让当时的他,瞬间失控落泪。

    不过,当慕容礼英告诉他,他二人曾经有这样的相遇,上官翼愣在原地,确切的在记忆里,用力翻找过。

    不曾记得在路上看到身边有女子在看自己啊?他这么想着,却没有说。

    .

    慕容礼英之后的兴致,没有了刚出门时那么雀跃。

    虽然烟花绚烂无比,让当时的她,兴奋地大叫着、开心的大笑。但当她随着返回的人群走回到长街时,看着长街上,一排排灯笼,无声寂寞地亮着,突然,她眼前闪过,那个空洞、哀伤的眼神。

    她决定,让妹妹进宫参加嫔妃的遴选,自己要留在民间,为了这个男人,更是为了做个民间的普通女子、过着普通人家的生活。

    慕容姝英得知姐姐的决定,又气恼又惊异。

    “姐!你是书上说的那种,思春了,是吧?”并排坐在小花园里的妹妹,一手扳着姐姐的肩膀,一手捂着嘴巴,笑起来。

    “去!这种话,也是你这大户人家的女儿,可以说的?”礼英挑着眉说道,同时真切感到,一阵热辣,从耳后烘向两腮。

    姝英自然不示弱,嘟着嘴,“你我都是一个妈生的,和你亲近才说这些,你还说我这个。那进宫的事情,你自己去吧。”

    礼英扑哧一乐,服软了,“就算是事实,你也不能说得这般粗鲁,仿佛市井小儿。”

    “唉,是你自己要做市井小儿的,才让我进宫啊!”姝英机智地抬杠,随后眼珠一转,调笑道:“要么我就这么粗鲁的面圣,落选了正好留在家里,陪你呀!”

    “这什么话,传出去,慕容家这般女儿,羞死了。”

    姝英,再次捂着嘴巴笑道,“姐,你这么端正一个人,能让你心里七上八下的人,我想见见唉。”说完,终于咯咯笑出了声。

    礼英,白了她一眼,说道,“不给看!你看过了,也不要进宫的!”说完,自己也捂着嘴,一模一样地咯咯笑个不停。

    .

    查找上官翼,确实费了些人手,半年多不曾有消息。慕容礼英唯一的记忆,就是宽额头、浓眉毛、高鼻梁、黑色头发、中等身量、整洁的靛青色武将服。而随去的三个家丁和迎儿,谁也不曾记得,长街上有这么一个人,走过。毕竟,这样的人,在帝京不下千百人,包括禁军、守城、以及来办差的外地将士。

    有一段时间,慕容棠劝说她放弃。

    “多半是来帝京办差的外地将士,根本没法找的,你就断了这个想头吧。”

    “父亲,女儿就这么一个愿望。”慕容礼英坚定地表态。

    慕容棠捻着胡须,看着两颊微红的长女,说了一句,“我可以帮你,不过得有个期限。”他突然语气严厉,继续说,“女儿家,过了年龄不嫁人,理由还是为了这个,我不容许。此事传出去,我慕容家如何立足!”

    慕容礼英略略迟疑,突然跪在父亲身前,她从来没有这样做,此刻她也不知道为了什么,鬼使神差一般。

    慕容棠被她这个举动,更是一股子气恼,厉声呵斥,“姝丫头为了你,进宫服侍去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难道你一辈子找不到,就一辈子欺瞒下去,说你身体不适,嫁不了人吗?”

    因为姝英替代礼英入宫参选,就是慕容棠编出个理由,说慕容礼英面上瘙痒,数月不得痊愈,因此不能面圣。他仗着自己的威势,不容置疑地回禀此事,料到李乾也不会多嘴继续问。

    李乾,本来就不想让慕容家的女儿入宫,慕容棠非要加进来,他也只好默不作声,而面上还表达着,喜滋滋。不过,听说慕容礼英绝色,他倒是,好奇了一段时间。三年后,看到上官翼带着慕容礼英一起入宫参加宴请,他着实吸一口冷气。

    传说不虚啊,帝京第一美女,在大殿之中确实明艳异常——高挑、瓷白、标致、端庄。李乾多年后,仍然记得慕容礼英的样貌,那是一种让别人觉得眼前恍惚的美貌,所以对上官翼时近时远地不确信,以及偏留他做“鱼饵”,其实也是想发泄上官翼娶了慕容礼英的嫉妒。

    .

    事情的转机,还是那时随行的一个家丁,杨皓。

    烟花会之后的一年多里,慕容府上,逐渐的,私底下闲言碎语开始传,一向规矩的大小姐,因暗地思慕一个匆匆一瞥的男子,决定终身不嫁人。

    杨皓,与慕容大公子一起随军出战半年多,等他回到府上便听说,此刻的内堂里,老爷在家法处置大小姐,快两个时辰了,里面一点消息也没有。

    慕容家中,主母死得早,慕容礼英是最早体会,母亲早亡的痛处。慕容棠自原配病逝之后便不再续弦,后来几年,孩子们大了,连年轻的侍妾也陆续打发了。因此,慕容礼英很小年纪,便开始协助父亲,照料家事,她和父亲的感情,超过了父女情,更像是上下级的同僚。

    此刻,她被十年来不曾动怒、细心疼爱她的慕容棠,直愣愣地捆在庭院的树上,两手分别提着两个木桶,木桶里放到是半桶沙,提着木桶的手,已经从苍白开始变成暗红。

    慕容棠得知慕容礼英再次拒绝了官媒人,恼怒之下,大叫着冲进内堂,大小姐人呐?绢布和桶,家法伺候!不得了了,真真气死我了。

    开始,众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按照吩咐,叫来慕容礼英。接着,下人们被清场,内堂和院落里,只有小公子和大小姐。

    孪生兄弟的哥哥,午饭之后,刚随军队回帝京,交割结束之后,一进府门还不知道原由,便被弟弟拉进内堂的书房里,一同跪着讨情。

    慕容棠,斜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健壮而英武,不由得长叹一声。

    “她嘴硬能屡次回绝官媒人,等那个什么武将,那就让她这样等吧。”慕容棠口中这样说,其实心里非常清楚,这样僵持下去,对谁都是伤害,唯独伤害不到那个莫名其妙的”路人”武将。

    大公子不解,看向弟弟。

    小公子只说,“父亲大人这样对待大姐,这不是要让她去,,,死吗?”最后的死字,他说地唯唯诺诺、气短势衰。

    慕容棠,哼了一声,低声长叹,她会求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