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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妩刚走出医院没多久,正打算拦一辆计程车往景山别墅山庄或者嘉宇国际赶过去。
凌衍森竟然来电话了。
她惊疑不定。有种莫名的别扭感,江恨寒刚让她去找他,她正无从下手,他竟然自己主动送上门来了。
当然了,她是不会蠢到用心心相通来解释这一现象的。
但电话里说话的人却并不是凌衍森,这让清妩吓坏了,她知道最近凌衍森心情肯定糟糕透顶,她也知道他那个人是个闷葫芦,只会自虐。
她有些戒备,“你是谁?手机的主人呢?”
陵墓的管理员一脸便秘的表情,回头看了看被凌衍森擒住,凶狠着打趴下的同事们,赶紧又钻了回去,他们可是打了一场大仗才从那个消沉不堪生人勿进的鬼魅阴森的男人手里抢过了他的手机的。实在不容易。
这男人敛着三天三夜就守在这挖开的墓地前,对着那副漆红木的棺材,痛哭流涕,搞得晚上巡山的管理人员听见那阴森森的哭声,还以为这陵园闹鬼了呢!
当然了,这男人身手敏捷,但三天三夜没吃没喝,哭干了一双眼睛,饶是他再厉害,几个人一起上,还是勉强把他制服了。
刚才上山来看,这个男人就躺在棺材旁边,背对着他们,躬着身体,秋末的清晨,这里又是山上,大致是冷得厉害,有些发烧,一直在抖动着身体,摆弄着他的手机。
管理员仔细看过,他翻来覆去的折腾了大半天,也就是重复按下一串号码,犹豫老半天,拨过去,还没两秒,有掐断,如此乐此不彼。
陵园管理也有陵园管理的规矩,这男人像个流浪汉一样赖在这里不走,且不说这不符合规矩,天天有来扫墓祭拜的人,让人看了,成何体统?
所以管理员不得不采取一些强硬的措施,比如,强硬的抢过他的手机,翻到通话记录,几乎整页整页都是清妩的号码。
自然而然,就认为清妩是这来着不走的男人的家属或者朋友之类。
“不好意思,这位小姐,您的朋友在我们陵园呆了三天三夜,执意不肯离开,三天不吃不喝,现在已经有发烧受寒的迹象,请您赶紧过来,想办法把他劝走就医。”
“什么?”
清妩不敢置信,但随即又想,这才是他凌衍森做事的诡异的风格。
叹口气,她再度确定,何仪嘴里的真相对他来说,打击真的很大。只有当他觉得扛不起来再也装不来的时候,他才会褪去一身伪装,如此沉郁萧条,如此绝望。
“好的,我马上到!”
挂了电话,清妩拦了辆计程车,匆匆就往陵园赶过去。
到了陵园,看见凌衍森的样子,清妩还是吓了一跳,她险些讶异出声,但很快便捂住了嘴,放轻步子,小心翼翼的走过去。
她简直快认不出他来了。
那白的比棺材顶部刷了白漆的架子还要惨烈的脸,瘦削的像是经过刀削过一般,青涩的萎靡的胡渣爬满了大半个脸颊,那双眼睛,依旧是狭长而深邃的,熏染了一层黑烟,不见底,就连表层清浅的雾,都显得浓重而繁复。头发三天没洗,自然而然可以想象,刚劲的短发都树成了一颗一颗的苍耳,有着尖锐的刺头。一身黑色西装,裹住颀长瘦削的身条,过于宽大,风一吹,便露了底,空空荡荡的像披在一个稻草人身上。
他背对着她,侧躺着,脸颊贴着褐色的土壤,让清妩看着,短时间内竟难以分辨,究竟是土壤的褐黄萧条了他,还是他的苍白浸染了土壤,以至于那些黄色的土看起来都像干涸掉的石块。
无法再孕育生命,是死的。
心被人轻轻握住,然后在缓慢的收紧五指,就是那样淡淡的疼痛着的感觉。
她看着他的背影,眼眶濡湿得很彻底。
终是轻轻一声叹息,提起沉重的步伐走过去,在他身后蹲下的同时,分明感觉到他狭长的背脊蓦地一僵,然后他回过头来,目色苍茫,黑洞洞像关注了墨水的黑色的广域,一时看不到边际,朦胧而被烟雾熏过一样,无法教人看清明。
似乎看了她很久,幽深的瞳孔一直在缓慢的转动着。
半晌,皲裂的不再漂亮妖孽的薄唇才轻轻扯出一个不算微笑的微笑,声音嘶哑的就像他的表情,含着沙砾,教人听了耳膜震颤。
他轻轻说,“阿妩,你来了。”
清妩都不知道他说这话时,是高兴的成分多一点,还是失望的成分多一点。她想,他原本是想说,阿妩,你总算来了,看来江恨寒的病情已经稳定了,所以你才有空出现在我面前。
“江恨寒要见你,他情况不大好,撑不过一个月,继续做心脏移植。”清妩就那么无奈而彷徨地看着他,视线很凌乱,一遍一遍在他削尖的轮廓上摩挲,但脑子却很清明,言简意赅。
“心脏移植?太不幸了,他。”
他挑挑眉,无动于衷的好像在说今天天气还不错,清妩闭了闭眼,刻意忽略他深潭一般晦暗的眼底浮泛而过的隐忍着的悲伤,还有委屈,还有浓重的酸楚。
这句话听起来是叹息,可话里潜藏的东西,她又怎么会听不出来?他分明是在怪,虽然不知道是在怪谁,但他对江恨寒的病情并无多发反应,多年的冷漠造就了他的冷血,似乎身边的人来来去去,生生死死,都和他无关。其实说得更彻底一点,清妩觉得,就算是他自己的生死,在他眼里,也已经和他无关了吧。
太不幸的究竟是谁?
清妩想,江恨寒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比他这个弟弟过得要幸福。阿衍他……光是这样冷漠着,让人看了,就有一种心被绞紧或者割去一块肉的疼痛感。
这个男人,本身存在疼痛,给人的感觉也是疼痛,他到底在他那二百零六块孤独的骨头里,掩藏了多少痛楚?为什么单单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清妩都觉得全身泛痛。
“对不起,阿衍,我知道你很难过,真相对你来说是个毁灭性的打击,我不知道你花一辈子的时间,能不能让伤口愈合。但日子总要过下去,我们都要学着成长,变得坚韧,阿衍,你一直是一块铁,很硬很硬,但我知道铁只是外表,内里却是融化的水,少一碰触,就会洒了一地。你就是这样,什么都闷在心里,什么都要自己去解决,如果你难过得实在撑不下去,你可以和我说,或者我借你一个肩膀,虽然我的肩膀很小,虽然我们现在的关系很复杂,但抛开这一切吧。我不想你这样,恨寒他承受的是身体上的痛,你承受的却是心理上的痛,这两种痛,无法衡量,但你们到底是亲兄弟。恨寒他没错,你不应该怪他,你也没错,你不应该责备自己。知道吗?”
他怔怔的看着她,像是听见了,又像是在兀自沉思。
清妩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她明白的,现在说任何,她都是局外人,她就算曾经离他最近,距离近到能融入他的灵魂,但她现在也就是个局外人,她无法对他感同身受。
这是身为人类的悲哀。
“阿衍,你起来,地上很凉,你已经在发烧,你身体太烫了,快跟我起来,下山买药,整理整理自己,吃点东西,然后再决定去不去见恨寒,好吗?”
清妩拉着他,感受到他并没有拒绝,她安了心。
凌衍森没有力气,自从许素芸离开后,他便一直跪在棺材前,直到第二天下午,实在无力支撑,便倒下去了,从第二天下午到现在,他一直躺在大哥身边,不断地歇斯底里的问他,为什么他不是凌家的人,他对凌姓的在意,并非是这个姓氏有多独霸一方,而是凌家有大哥。
凌衍森突然笑了笑,逆着的光线在他半边轮廓上洒下丰腴的白霜,让他的笑看起来很像寒冬腊月里挂在农家院里头的白玉米,已经枯萎干涸,只能用来当柴火的白玉米。
他伏在清妩清瘦的肩头,放心地把全身的重量交给她,声音还是很轻,轻到清妩有些听不清。
他说,“阿妩,到现在,每分每秒我都在感受着何仪那一巴掌带给我的痛,奇怪吧?明明是三天前的事,可我还是觉得疼。何仪的巴掌是实实在在的巴掌,被她打过的地方现在还在痛,而母亲的冷漠和凌厉,却是虚的棍棒,打在我的全身,然后全身都痛。有时候我做恶梦醒来,都会觉得自己是被那些棍棒打得太痛,忍不住才醒过来的。这两个女人,让我哪里都痛。怎么办?阿妩,我想我的死法很可能是痛死过去。”
清妩没动,一点也不敢动,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真真实实的感觉到他话里洒了雾气的鼻音,然后,肩膀又烫又潮湿,不知道是被他深邃的轮廓给磕的,还是被他脸上的湿意给烫的。
他的难过通过那片濡湿进入了她的五脏六腑,于是她也缓慢的痛了起来。
“……阿衍……”
她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