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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都说龙凤胎的性格反过来了。
可是舅母说过,娘亲喜欢活泼的女孩子和乖巧的男孩子。娘亲也不拘着阿方,只要她不在小厨房、书房、琴室、画室这四个地方捣乱,别的地方随便她玩。
有一天,她上树掏鸟蛋,娘亲等她玩够了才把她抱下来。
然后,飞影姐姐就开始教她拳脚了。
学拳脚很好玩,只是很累,二哥说娘亲这是发泄她多余的体力。
现在闻竹馆总算安静了,阿孔可以安心写字了。
他跟着爹爹学写字,可是娘亲从来不教他画画,只让他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他觉得很奇怪,是不是他没有什么天分所以娘亲不愿意教呢?
他不爱说话,尤其是这种事他更不会说出来了。
可是,娘亲好像总能看穿他的想法。
娘亲把自己叫到了琴房,和他面对面坐着。圆桌上摆着他最喜欢的水果点心和乌梅浆,娘亲很温柔的开口说。
“阿孔,娘亲想和你谈一谈心。”
“好。”
“别紧张,咱们娘儿俩一边吃一边谈。”
娘亲随手剥开了一个橘子,先掰开一瓣递给自己。
“阿孔喜欢画画吗?”
“喜欢。”
“为什么喜欢呢?”
“嗯……好玩。”
“那阿孔学完画画想用来做什么呢?”
“想像娘亲一样厉害。”
娘亲摇摇头。
“阿孔,如果你只是想学着玩,没关系。可你如果想像娘亲一样厉害的话,就要认真的学,不能半途而废,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阿孔开始思考了。
“娘亲不教你,一是因为你还小,二是因为学艺是一件很苦的事。你会发现,有时候你怎么也画不好,有时候你画了几百张纸,还不如人家信笔涂鸦涂出来的一张。”
“踏上了这条路,一开始娘亲可以陪着你,可你只能一个人走下去。你以为你到了巅峰,却发现还有无数座更高的山。你是你唯一的伙伴,你也是你唯一的对手。”
“而且,你是裴待诏的儿子,会有无数人审视你,质疑你,冷嘲热讽,吹毛求疵。”
“所以,阿孔想要怎么学?”
他看着娘亲依旧温柔但很真挚的目光,想了很久,做出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
“我要认真学。”
“好,那你要记住,学画的时候我是你的先生,你是我的学生。”
“是,您不是我的娘亲,我也不是娘亲的儿子。”
娘亲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头,那就从明天开始吧,再给你一天反悔的时间。
阿孔没有反悔。
娘亲教学的时候,还是很耐心温和,只是她很吝啬,从不轻易夸奖他。
阿孔开始学画,阿方也要换师傅了。
飞影姐姐说她天分不错,自己教的话可惜了。爹爹本来不太同意,可是娘亲说徐家的习武基因传给自己也很好,爹爹松口说那就请个好师父吧。
基因是什么呢……
新请来的杨师父很严厉,新添加的内容也很苦,她不想学了,以后她不顽皮捣蛋,安心学女红还不行吗?
娘亲让师父减少些内容,她又愿意学了。
每天晚上吃完饭,娘亲开始给他们仨讲故事。
娘亲的故事,主角永远都是女子。
和列女传不同,娘亲的选择有她自己的标准。开疆拓土、能征善战的妇好;锦车持节、多才多智的冯夫人;组织家丁、奋起杀敌的才女谢道韫;替父从军、忠孝两全的木兰。
“娘,真的有木兰这个人吗?”她问道。
“没有吧,木兰辞应该只是为了激励人心才写出来的诗。”大哥说。
“三百年乱世,连年征战,导致中原人口凋敝,应该有许多女子不得不离开家门,披甲上阵。可是她们的苦衷不被人理解,她们的行为不能得到君王的认可。但是,总有人记得,也不想让她们被遗忘,于是便提起笔来写下了这首木兰辞。木兰,不只是一个人,而是许许多多英勇女子的缩影。”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她一个字一个字念道。
她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娇气。她主动找杨师父承认错误,请师父恢复以前的训练。
可是,娘亲的饭后故事没有结束。
除了有据可查的历史人物,娘亲开始讲一些不存在的女杰。每次开头都是“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米汤退敌兵、生荣死哀的平阳昭公主;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手的杨妙真;深钻细研纺织技术,开创出衣被天下的黄道婆;剿平叛乱、载入正史将相列传的秦良玉;通星象,精历算,著书立作的王贞仪……
虽然大哥说这些都是娘亲杜撰的,可她总觉得这些了不起的女子是真的存在的,在那遥不可及的地方熠熠生辉。
她发现,原来,女孩子也有各种各样的活法。
娘亲说,不管他们三个以后做什么,只要问心无愧,堂堂正正就好。
哥哥们大了去了书院,娘亲也把自己送到了女子书学。她认识了很多朋友,她才知道原来不是每个人的爹爹都只娶一个女人,她才知道别家教育女儿是那么繁琐无聊,所学的一切都是为了日后做个贤妻良母。
她的娘亲,对三个孩子不分性别,一视同仁。
娘亲讲给她的故事,她只告诉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管宴。管宴没有告诉别人,只是有一次交功课的时候,没忍住引用了几个人的故事。女先生问清了来由后说裴待诏的心胸眼界既望得到庙堂之高,也看得见江湖之远。
除了上学,娘亲每年出门远行也会带上他们。她去了江南,去了云中,还去过海岛。她真的好想跟娘亲走遍这世间每一个地方。
后来,大哥考取了功名,他没有留在京中,反而选择外放,还从最低阶的佐贰官开始做起。爹爹娘亲都很支持,送大哥出京的时候,娘亲没有哭,反而一直在笑。
可是,娘亲总会到大哥的卧室坐一坐,摸一摸他用过的书本。
她也渐渐长大了,该议亲了。她不知道自己该嫁个什么样的男子,她其实还想学更多东西,嫁了人就不能去书学,也不能出门旅行了。
二哥安慰她,亲戚们催得急,可是爹娘一点都不急。即便你这辈子都不嫁,一世在家,大哥二哥也乐意养着你。
她便放下了心。
爹爹许诺为娘亲盖的园子终于在洛阳城郊盖好了,名字叫做松鹤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全是爹爹对娘亲的心意和爱意。
茂树郁郁,桃花灼灼;蝴蝶蹁跹,鸟鸣啁啾;楼榭亭阁,高下错落。素来眼高于顶的纪如寻伯母评价说,此园有金谷园之美,却无金谷园之俗。
每年春末,荼蘼花开的时候,爹娘会在松鹤园举办雅集,是洛阳城文人雅客们的盛事。这一年的雅集,二哥跟着宾客们曲水流觞、吟诗作画,她在园中一角独自练习步射。爹开辟了一个角落,专门用来习武,大哥二哥自小也是跟着爹爹练剑的,全家只有娘亲不会武。
“这位公子是?”
她一回头,一个陌生公子略带好奇地看着自己。她此刻是男子装扮,叫自己公子也不奇怪。他清新俊逸、气宇轩昂,虽然举止儒雅可她还是嗅到了习武之人特有的凌厉之气。
“在下徐五。”
“在下方柏阁,徐五公子为何独自在这里练习箭术。”
“哦,我不通文墨,只会舞刀弄枪。”
“徐五公子太自谦了。”
“方公子是迷路了吗?要不要我派人送你去前院?”
“我也不通文墨,只是跟着家父来此,闲逛中听到了箭声觉得好奇便走过来看看。”
“那方公子自便,我要继续练习了。”
“请。”
她练习时一向心无旁骛,不知此人是何时离开的。不过,他留下了一张字条,上面委婉地提及了她射箭时的缺点,以及修正的方法。
他这一手字,笔力劲挺、笔意纵逸,绝不是不通文墨的人写得出来的。大概他也像她一样,家人都太优秀了所以才显得自己很普通。
她按照他说的修正了自己的缺点,果然,箭术得到了极大的提高。
她想,改天再见到这位方公子要跟他道谢。不过,她事情太多,很快就把这个小插曲忘了。
次年,她又跟着爹娘去云中,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到了方柏阁。
每一次来云中,大伯父大伯母都不忘了给自己张罗些年轻小将来相看。二哥磕着花生看他们像个花孔雀一样展示自己,她觉得有些好笑可也理解他们。
知慕少艾,人之常情。
她虽然长得不错,可她实在不像个女孩子,既不温柔细致,也不贤淑贞静。如果她不姓徐,这些男孩子还会这样追捧她吗?
她很怀疑。
她没上场打马球,方柏阁也是。有人嚷嚷着想要和她比试,连大伯父都在一边起哄,她只好说那就比比步射吧。
她没有放水,那些男孩子也是全力以赴,可赢家还是徐五小姐。
方柏阁依旧没上场,可她想起来自己还没跟他道谢呢。
所以,她派人传话,约他去城外骑马,他答应了。
“五小姐为什么不打马球呢?”
“长乐姑姑说打球是为了玩,不是为了炫耀,方公子呢?”
“我同意郡主殿下的想法。”
“哦,对了,谢谢你的字条,不然今天我也赢不了他们。”
“五小姐客气了。”
他们聊得多是武功和兵法,得知她读过很多兵书,方柏阁有些惊讶。
“都是我娘亲宠着我,不管我想读什么,她会都买给我。而且她也喜欢看,说这些书传承不易,还有很多好书在战火和时光中散佚了。”
她微微叹息,娘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那样充满了感慨和珍惜,所以,她也妥善保存她手中的每一本书。
“裴待诏果然非同凡响。”
她笑了,虽然从小到大夸娘亲的人不计其数,可她还是喜欢听。
跟他聊天,还挺有意思的。
可能是因为她主动约了他,接下来都是他主动邀请自己,不是骑马,就是切磋武艺,他还不歧视自己的性别,愿意指点自己马战技巧。
戍边将士这么清闲的吗?可能是他职位不高吧。
她没有多想。
离开云中前,大伯母有意无意的说起方柏阁的母亲最近在给他相看人家。她知道自己喜欢上了他,可她有很多顾虑。
比如,他们相处起来更像兄弟,她不知道他喜不喜欢自己;如果,她真的嫁给了他,那就要离开爹娘很远很远了,她舍不得离开他们。而且,大哥已经外放了,她不忍心他们膝下孤单。
有心事,她都会和二哥讲。
“徐女侠当局者迷啊,如果方公子不喜欢你,他老约你干什么?即便你和大哥都远在天边,不是还有我给爹娘尽孝嘛。”
“也对哦。”
“找到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你可别错过了。”
二哥说得有道理,可她还是罕见的犹豫了。
方柏阁又来约她,这一次,他剖白了心迹。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见她俏脸微红,方柏阁继续说,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虽穿着男装,但能在松鹤园射箭的,除了徐家五小姐还能是谁呢?
“方家世代文官,偏偏出了我这么个喜欢舞刀弄枪的异类。”
“我也是个异类,既不舞文弄墨也不拿绣花针。”
“来云中历练,也是因为家父的关系。五小姐,做武将的妻子既清苦又艰苦,还很可能青春守寡。所以,我不敢贸然告白。”
“既是夫妻,当然要风雨同舟,同甘共苦。”
方柏阁笑了,她想,这么好的男孩子的确不能让他做别人的夫君。
于是,她留在了云中。
娘亲很喜欢方柏阁,爹也是。大伯父将婚礼操办的十分盛大,娶走了徐家唯一的鲜花,婚宴上,方柏阁险些被羡慕嫉妒恨的同僚们灌死。还好有两位堂哥和二哥的帮忙,她才没有在洞房当夜独守空房。
婚礼结束后,爹娘呆了一个月就回洛阳了,可二哥足足多留了一年。
他们是双胞胎,虽然娘亲试验过好几次,他们两个没有什么心灵感应,但是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对方。
方柏阁不介意,还说二哥可以一直住下。
二哥回洛阳那天,她哭了,他也哭了。
后来,方柏阁步步升迁,被皇帝调到了河西。
苍凉的荒漠戈壁、清澈的河流湖滩、神秘的西域风情,还有发生在这里的或残酷或浪漫的历史故事,都让她很喜欢这片土地。虽然管宴很心疼她,说这里是不毛之地。每次寻访完古迹,她都会写长长的信给娘亲。娘亲说,下一次她一定要来这里看看。
差一点,娘亲就来不成了,因为乌月国的敌军来了。
前线交战激烈,方柏阁领着人马几乎倾巢而出,敌军探查出城中守备空虚,准备偷袭。可他们没有料到,方将军的妻子也是名勇将。
她先鼓舞城中为数不多的男子和将士、百姓们的妻子,发给他们铠甲,让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城门上即可。
好在,她和方柏阁在百姓们心中比较有威望,她真挚朴素的话语也感染了他们。
“保家卫国、人人有责。即便,你们是没提过刀枪只拿过扁担的布衣百姓,你们长在深闺不能像替父从军的木兰一样上阵搏杀。但是,登城拒敌,守住城池,我们绝对能做到。”
“即便死,我们也要站着死。我大越不出懦夫,不出孬种!”
“杀!”
安排好疑兵之计,她又亲自出城,带着训练有素的家丁们在敌军的必经之路上设伏。
这些在仓库里的备用物件只能阻挡少量敌军,她故意穿得极为亮眼,毫不隐藏自己的女子身份。果然,敌军主将自负轻敌,嘴里还说着不三不四的下流话。
乌月国,裴待诏赢过你们,她的女儿也不会输!
这位敌军主将是名副其实的虎背熊腰,面目狰狞,手里一把开山刀使得是力拔千钧。但是,她的马战亦不俗,枪出如龙,虎虎生威。
日复一日的刻苦训练、娘亲讲述的前辈先贤、她许诺过要风雨同舟的夫君,以及,城中那些平凡但愿意信任她的百姓。
她没有丝毫恐惧,她只能进不能退,她不怕死只怕输。
敌军主将没能轻易取胜,大感丢脸,便使出全力誓要将她斩落马下。
她知道,女子武艺再精,在力量上还是不如男子。
“嗖——”
她心分二用,淬毒的暗器精准地射中了敌军主将的面门,他应声倒地,挣扎了几下就死了。家丁们也将其他敌军打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人见城门上士兵众多,这些守军又武艺不凡便立刻撤退了。
“小女子阴险毒辣,罪过罪过。”
她回到城中,所有人都欢呼雀跃,她看了看自己身上和手上的血昏了过去。
她不是晕血,而是脱力累得。
她醒来时感觉浑身酸软,丫鬟哭得不成人样,小心翼翼地捧来了铜镜,她的左下颌上留了一道刀疤。她觉得,夫君应该不会嫌弃吧,反正她自己不是很看重外在皮相。
她要先守住后方。
几天后,夫君大胜而归。
她笑了,可他却哭了。
别人口中的英勇神武,却是妻子的以命相搏。
“怎么,看我现在貌若无盐,夫君后悔了吧。”
“不,它美极了。”
他小心地摸着她的脸颊,眼神中充满了怜惜和炙热,倒是把她弄得不好意思了起来。
凭借此次战功,皇帝赐给她诰命,甚至比方柏阁的品级还高。娘亲写来的信说,以后,会有很多母亲给自己的女儿讲巾帼英雄徐时我的故事。
巾帼英雄徐时我,她捏着信纸嘿嘿傻乐。
夸奖的话说完了,娘亲没忘了敲打她。
“这一次守城胜利,看起来是因为你计策高明、武力超群,是徐时我个人的功劳。实际上,是百姓的功劳。如果没有他们的信任和支持,你再怎么手段百出,也无法凭一己之力击退敌人。”
“所以,要爱国如家,爱民如子。要记住我为人人,人人才会为我。”
她是有一点点得意了,可娘亲的话及时提醒了她,她要做的要学的还有太多了。
随信还附上了一盒祛疤药膏,方柏阁每次给她涂药膏时都会情动不已,然后便是一番火热缠绵。她想,这疤不去掉好像也挺好的。
二哥的信一共两封,一封是夸奖她,一封是怒骂方柏阁无能,不能保护好妻子。
留在爹娘身边的阿孔,很晚才成亲。
他的妻子安洁若出身农家,极擅长侍弄花草,松鹤园中几株娇贵的兰花就是她救活的。她并不粗鄙,还是个博览群书的女子。他的岳母是仕宦之家的小姐,娘家在朝堂争斗中受到了波及,家道中落,只能下嫁给农家子以求安稳。
他喜欢她的质朴天真,喜欢她的灵慧细腻。
娘亲同意了这门婚事,只是让他多等了一年,说女孩子还小,太早成婚不好。他不急,因为他们可以常常在松鹤园见面。她种花,他画画。
有时候,他会牵着她的手去看水池里的锦鲤,同看一本书时会忍不住亲她的脸颊,替她拂掉身上的落花时会轻轻地抱住她。
她虽然很害羞,紧张地手足无措,可她还是很欢喜。
终于,他如约娶了她。在旖旎的青庐里,他才知道他其实很心急,他等了太久了,他对她的渴求让他丢掉了平日的冷静自持。
她也忘记了羞涩,全身心的回应着他。
娘亲像宠女儿一样宠着儿媳,让她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最好不要老来缠着她,应该多缠着夫君。
大哥也成家了,他的妻子是当地的世家之女,祖母是最高兴的一个。
大哥升迁得虽慢,可是每一步都很稳。回京时,侄子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后来,他继承了松鹤园。别人提起徐时与,不再是裴待诏次子,而是丹青大家徐时与。他和妻子在园子里教养子女,琴棋诗酒,悠闲度日。他笔不离手,从不忘了磨砺技艺,他不和别人比较,只需要超越昨日的自己。
她和方柏阁踏遍了大越的边疆,虽然夫君尽力不让她身陷险境,可她也不怕敌人的枪林刀树。最后,夫妻双双封侯,功成身退,好像还掀起了一股女子习武的热潮。她尊重孩子们的天性,因材施教,她也没忘了把娘亲讲给她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
只是,她很少讲自己的故事。她这才明白娘亲为什么很少说她自己的故事了,因为,真的没什么可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