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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古城小镇的历史,除了县志在轰动的大事例后又点滴的记载外,很难在史料中还原出影视般的连贯完整画面。
站在今天,张煤油絮说一座没有电力的夜间小城,它冷铁般的死寂中两盏朱门斗拱下的灯笼泛着淡淡的红光。
睡眠是小城伴随黑夜的唯一方式。过早的入睡让大多数小城的人在凌晨与鸡鸣一起醒来,用一盏煤油灯的摇晃光亮,开始一天的劳作。
这样,林路听到了石磨磨碾的声音。豆腐作坊的黄豆出浆了,烧浆的柴火映红了半间屋子及对照的人脸。
听到很多家劈柴的声音。
看到赶着马车的车夫歪斜一道影子出城。
车架前挂一盏摇摆的马灯,把路一节节照亮。
去两百里外云阳挑盐的脚夫,十几人结伴而行。担子里带了十几双草鞋。去来一趟,十几双草鞋会磨损在崎岖的路上。
从一大早白雾中钻出的蒸笼挑子立在大户门外,梆子声敲了两趟,门才被敲开。仗势的下人向售甜米粑的挑子伸长一个懒腰。
对过去了很久很久的小城,林路有了一点印象。
这座依山傍水的小城在唐贞观八年李世民改名忠州前叫临江城。
取名忠州的缘由在《华阳国志》等史书上有记载。是说上古,约公元前441年,巴国朐忍(万州)一带发生暴乱,几大绅豪雇佣兵勇胁迫国君退位。国军招将军蔓子平叛。
蔓子在想,国力势微,才使豪绅势起,如果平叛不能一举功成,势必助敌气焰,殃及更广。遂与公元前441年,向楚国借兵。
楚与巴唇齿相依,互有协同。曾共伐申国,又于鲁文公16年联手伐鄂西庸国,两伐皆胜。楚王不望巴国有乱,答应借兵,但需以三座城池相割,并以蔓子子嗣为质。
蔓子曰,子嗣多有,与此遥彼。如坐等人质,贼势必旺。无如借兵在前,索城于后。不能呈兑,愿以项上人头谢罪。
楚王见将军愿将人头作保,便应允殿榻,许下借兵开拔日期。
是年,巴楚联军平定朐忍内乱,叛首一一斩于江边。
楚使便来蔓子将军府讨要三座城池。
将军曰,借兵平叛,解我急忧,楚扼腕之情,巴世代铭记。今若不履承诺,是为无信,若割让国土,是为不忠。借兵当日,末将有言,现自刎项上人头,以换城池。
言罢,巴蔓子砍下头颅,献于使臣。
《华阳国志》:“蔓子乃自刎,以受使臣”。
这便点出一幕惊人场景:
吓得楚国使臣连连后退。头在巴蔓子的手上说:你带着我头回复楚王,万不可因三座城池兴师动众。我巴臣民,无一愿改巴为楚,誓与城池共存亡。
楚使从巴蔓子手中接过人头。
巴蔓子转身向聚集在将军府外的民众走去。
无头将军已不能言语,举手向百姓致意,让他们放心,有他此举,不会为楚国囚民。将军走入哀嚎一片的人群。民众纷纷与将军握手作别。
将军从现在的滨江路走到当年的十字街下的半边街处,胸向长江,立定下来。人们看到无头将军慢慢倒下时,江水在翠坪山下冒出了数处冲天水柱。
每一个忠州人都记得楚王有一句遗传千年的话:如得此将军,何须几座城池。
早些年,农历三月初四至三月初六,也就是巴蔓子将军刎首留城之日,百姓要举行“三月会”的祭祀活动,悼念忠义两全的巴蔓子将军。
明代忠州县令陈秉彝《禁土主庙大烛记》对“三月会”有十分详尽的描述。其文称:每值会期,旗帜塞巷,金鼓鸣街。彩亭锦棚,相望盈道。乡城士女,走相拥挤,其男女之别以不讲矣……炙蜡烧烛,其大如囷,饰以锦绣珠玉,以三十二人撵之,环游城阓,三日乃止。
这一天,忠州百姓与另两座城池的百姓欢聚一堂。舞台上锣鼓钹钗,戏曲着将军的事迹。人人皆戴将军头颅,面面相对时揭开头颅互为道贺。识与不识,都成“三月会”城池一家。
林路在张煤油的讲述里熟悉着一座从典籍里踏步而来的历史小城。城东到城西尚存围城遗址。城门碹(碹xuan桥梁涵洞弧形部分)石的弧度妩媚着女人般的腰身。久远的风化让城墙古老的石头在阳光干燥的地方越来越洁净,一点小风能脱去一层石粉,在墙脚下积成酥饼样的面渣,让人有食欲。
城东城西的两家大户房子立有马头墙,大开大阖双开门内的中堂,厢房,排房,有格式的讲究。除此外,一律的土房和隙漏的木片子房,是整个山城褴褛的外观。
张煤油挑着煤油挑子晃晃悠悠。有两条半街供他来回叫卖。一条老街,一条十字街,一条半边街。
字面上看,老街是最早的街,十字街在它的上面,一坡石梯子经过它走下河坝。半边街是三条街中最窄也是最短的街。两头有十几步梯子通不了车。
街的一边背立高高的崖壁。崖壁上有住家,开着窗子。窗子里伸出长长的竹竿。竹竿上对穿过衣裤,架在从崖壁缝生长出的黄角树枝丫上。
街的另一边是绝壁,面向大江,空荡荡,像是这条街被鬼斧神刀劈走了一半,一览无余。简陋的窝棚房一律搭在崖壁下,挤满了人家。这些人家是篾匠,铁匠,鞋匠,弹花匠,编织匠一些乡下的手艺人。手艺人在这条街还不止上述这些,五花八门的手艺人在这条街进进出出,南来北往。
有些远处的手艺人,临时在半边街住下几天,讨点再去远处的路费,就又走了。一年四季,半边街的手艺人没有断过。他们南腔北调,和当地手艺人很是融洽。
半边街的手艺人都是男人。男人们拿一木块,或者一把竹篾扇子,蹲下来挡在裆前,屁股朝大河拉屎。
拉出来一节节投弹似地落下去,很一阵才能听到掉进河里的声音。
这种现象应追溯到第一个在此的人家。这样算来,应是明清的事儿了。从那时开始,崖壁下逐渐多起了手艺人,把窝棚搭成了一条街,才有了半边街的名号。以历史的长度来算,这种现象应该当作一种风俗,只是不够文雅,才不被普及开。
去来的人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与拉屎的人打招呼,站下来说几句。这种说话的场面在其它地方应该是少见的。拉屎的人虽是前面挡了东西,但屁股侧面的白肉轻而易见。说着说着,脸红脖子粗,话就停了下来,给人的态度不够恭敬。
这样一来,大姑娘,小媳妇是不往半边街过的。她们宁愿绕上半边街后的十字街走一点冤枉路,也不可去相处那份尴尬。
只有不知内情的外地女人,冒然闯入半边街。她们从这头悠闲自在地进去,便会从另一头慌慌张张地出来。
半边街在外地留下不好的名声。
一定是哪个达官贵人路过了半边街,才会给当地政府施加了压力,派人来与半边街的男手艺人商量,在临江边修一个茅厕。
半边街的手艺人异口同声说,早该修一个茅厕。
他们也不想这样不要脸的把屁股让别人看,他们也是没有办法。虽然河边有茅厕,不可能为拉一次屎下大河坝,那是多费事的事情。要是拉肚子,还没到河坝就泄在裤子里了。
他们还说,在这拉屎图个省事,却也是冒了生命危险。就指着他,他,他,都不小心掉到河里去过。不是因为会水,早就变成乌龟王八蛋了。
来商量的人说:既然是这样,那就每户出点钱吧。即解决了生活的不便,也保障了人生安全,更铲除了自古以来的恶习。
一说到要出钱,半边街的手艺人都哑口无言了。哑口无言的嘴巴,有一撇,有一捺,有一翘,有一拐。
等政府的人走后,半边街手艺人说,要来修茅厕,上边一定是拨了钱的。拨了钱还来向我们要钱,要去的钱不就落进他们的腰包了吗?我们才没有那么傻呢。
果然,半边街的男人们一分钱没出,修茅厕的还是来了。只是那茅厕修得实在惊险。人一站上去天摇地动,直想把人晃到江中去。没有大便,会吓出大便。有大便的,会晃得拉不出大便。半边街的男人们从茅厕里一步迈出来,大声说,这修的什么茅厕,没刮到我们的钱,就给我们修成这个样子,我们不领这个情!
事实就是这样,茅厕修得实在敷衍。
两根不是很粗的木头桩从半壁处伸上来,像两只呼救的手,并没有更粗的木头去抓住这两只手,就直接在上面横竖地搁了几块板子,四周用篾席拦了一拦。
上面拨下来的钱,不知被扣了多少才会这样修。
没过几天,一场大风。
就看见那茅厕在风里像一个揽客的妓女,扭捏作态,周身榫卯痒痒似叫唤。一阵后,又变成癫狂的醉汉,仰天俯地。最后成一个私奔的女人,跟着风一块不见了。半边街的男人们,又恢复到原来的状况。
其实他们对这儿修不修茅厕,希望并不强烈。修了更好,不修也没啥。这儿不是他们的家。老婆孩子在乡下,他们只是凭了一点手艺来城里季节性地讨一点油盐钱,在这临时搭一个棚子,有个蹲脚点而已。
他们在想,什么时候有过一个纡金佩紫的当权人物,看到他们的不雅,有才会有修茅厕的可能。下一个茅厕会不会修得牢固,他们可不敢保证。
张煤油说,在他老婆牛大脚的要求下,县商会会长朱耀庭出了钱,再次修了茅厕。这次的茅厕修得很牢固,相距十米还分了男女。同时,也把他和牛大脚的婚房修缮一新。这些,都是他俩成了抗日英雄后为他们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