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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二年河南，河北一带大饥荒，饿死了上百万人。饥饿的难民流亡各地，也逃到了忠州这座贫瘠的山城。
大面积被称为“石谷子”地的土质保养不了水分和养分，连续几个太阳会被挥发得一无所有。草和庄稼没有生长的渴望，互不竞争互不比拟无所谓错过季节的提携。那些在深秋应该衰败的野草反而得到旺盛的信号。而真正给予重望的粮食，比如玉米，还未成年就有了身孕。这样的玉米，只有连球一同嚼进肚里才能充饥。排泄受阻后，解便人在野地丛林或家中便缸上被挤涨折磨出的喊叫声胜过战场冲动的呼号。
稻谷还未让谷穗沉甸就让饥饿的天鸟恨眼盯上。在和人的生存争夺中鸟占得先机。它们识破稻草人，布人伸开双臂的诡计。两只鸟站在假人上面，其它鸟密集地把一块稻田一网打尽。
所有的粮食绝大部分要被征收。粮食在这里没有多余。粮食在这里被空瘪胃囊嘶喊。当粮食一出来就在田地被征走被大户人家囤积，粮食在其它地方没有了影子。
张煤油一早起床去把门打开。推不开。他再用力，门沉重地亮出一道缝。他从缝中瞧出去，见有人靠在他门上睡觉，他唤道：
喂，伙计，让我开开门。
喂，喂喂，伙计醒醒。
已经是个死人。
张煤油出门正要把死人拖开，却有两人争相认领为父亲。张煤油对逃难来的人奇怪他们中会认错父亲。
两人各拽着一只手往自己那一边拖。张煤油站在死者前，处在两人正中，看见他们你来我往拔河，要做一次裁判。生气的说:
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发生在我的门前。你们俩人既然不是兄弟，同认一人为父亲，定有一人认错。千百年来乱认父亲的事少有，可恶的发生在我的门前。
饿得已失去人形的两个人，有一人最为愤怒，，另一人没有愤怒只是不肯让步。张煤油断定死者应该是这个还有表情出现在脸上的愤怒者的父亲。
再看死者，整个肿脸浑圆得超出笑面罗汉埋没了七巧。这种变形造成的迥异的识别度，是不是认错父亲的原因。张煤油说，既然在争父亲，说明你们俩人的父亲都在，去把另一个父亲找来辨识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愤怒者说：他父亲已被他十天前换了一个老太婆吃掉了，他是想来冒领。
一直在张煤油身后的牛大脚，飞起一脚踹到冒领者的肚子上。这家伙瘦的没有了斤两，如一张纸片飘出了一百米外，贴在半边街靠崖的壁上。
逃难来的人在半边街煮食人肉，开始的一两天触目惊心，现在的张煤油已经不为奇怪。这些河南河北的难民据说一路都在吃人，有的一家十几口现在只剩两三个。老人在家中就已死去，出逃时，带上吃剩的一条腿或一段腰。沿途死了的人，他们互换了煮食。
张煤油从难民中经过，对死人或残剩的尸骸已经大胆的麻木。开先还对人头，断脚回避着选择路径。麻木后，他叫一地的难民把路让出来，不耐烦踢开人头和断脚。那头像球一样滚去，死不瞑目的向张煤油漠视一眼，靠鼻子停了下来。
张煤油看到难民在半边街煮食人肉用的是鼎罐。这种炊具把张煤油一下子拉到给舅舅上山放羊的时候。邻家同情他送出一口裂了口子的鼎罐，教他偷偷从家里带米去山上煮。告诉孤儿张煤油，父母留下的田地归舅舅种后，他不应当挨饿。黑心舅母仅给两个红苕上山，晚上回来也不让他吃饱。鼎罐偏在地上的三块石头上，找来山水和干柴如同眼前的难民趴在地上点火吹火。
他们那一把借来借去缺刃柴刀生分开皮肉，因血色洇漶，猩红的玫瑰色痂瘢一块块瘀含肉中。皮肉分割到皮肉相连的地方，刀举起来喀喀砍掉粘连。
鼎罐内外都黑。里面的黑是食物残垢长年菌变的结果。外面的黑是柴火烟熏的结果。烧长一段时间，外面结一层厚厚的锅盔，再大再猛的火，锅里也很安静，就用鼎罐盖子当刀，把这些铠甲削下来扔进火里，燃起绿色火苗。
火苗燃起来包围鼎罐的时候，别人的父亲在鼎罐里刚刚下水，自己的父亲在别人的鼎罐里已经熟了。
半边街氤氲起阵阵与腊肉区别不大的荤香。
张煤油把煤油挑子扔在家里。
他一天难得卖出半桶煤油。很少再提瓶子来装走斤数。偶尔端来油灯，掏出的钱少到要卖出滴数。一次次揭开盖子，挥发掉的煤油比卖出去的还多。张煤油看到一座山城比任何时候都黑得彻底和坚硬。他看到的是一堆耸立的漆黑，是路上人与人相撞后跌倒的漆黑。几个大户家前的灯笼和航运公司的门前灯火也早早熄了。张煤油看到断他生路的威胁，告诉半边街的难民快逃往别处，一座山城完全黑透，这个山城也就死了。
快走！都要死了！
张煤油偏偏倒倒吼叫这些靠人肉剩余下来的人。
榨菜厂停工后，牛大脚回到家里说她又要去卖井水。张煤油说现在有谁还会再买你的井水。牛大脚不收钱只抓一把米。就更没人要你的井水，他们被抓走米如同被抓走心脏。牛大脚不信，挑了一挑水放在路中间。看道路上昔日要她井水的人还会不会要她的井水。
去来的人问：
牛大脚，你又在卖井水了？
牛大脚回答：是呀，榨菜厂停了。
是呀，战争打到武汉，沙市都有了RB人，东西都运不出去了。
对呀，运到江中，会被炮弹炸沉。
牛大脚看到他们都不朝她的井水望一眼，只有她不住地用目光把她的水与他们相连。好久没有把脚掌拍进他们的家里，牛大脚原地跺了跺，这块马上就要饿死人的土地，被牛大脚震动起来，但他们仍没有要牛大脚的水。
这一天只买了一挑水，只抓回一把米。这把米煮成一碗稀饭，凉了后牛大脚要张煤油喝，张煤油要牛大脚喝。
牛大脚说：
来，我们一起喝。
两人头碰头埋在碗上看到了清清楚楚的自己。张煤油看着稀饭里的眼睛，稀饭里的眼睛看着张煤油，他狠下心噗嗤一声，眼睛和鼻子被他吸进了嘴里。一连两口后，他对牛大脚说，你没有喝。
讲到这里，张煤油对林路，葵生，小玉痛切地说：你们是没有遇上这样的日子。如果你们遇上这样的日子，你们就会发现太阳一天天发生怪变。
林路问：太阳怎么发生怪变?
它一天比一天变小变扁，张煤油说。
小玉认为，这是人饿坏了看出去的感觉。
照现在科学的说法是感觉。张煤油说在他真正看到的不是感觉，是真的在变小，然后变扁。
张煤油说：你们不可能看到变小变扁的太阳。你们还不会看到变紫的天空，也不会走在摇晃的地上。
饿狠了，天是紫的地是摇的太阳是扁的。
林路在本子上把这一句话记录下来。
还有，你们也没听说过家里要留“去死饭”吧？
什么是“去死饭”呢？张煤油说：
二两黄豆，三两大米。说人随时饿死，去阎王爷那里得有一顿饱饭，不然没力气迈过阴曹地府高高的门槛。要死之人在回光返照时探访过，说那门槛比阳间大户人家的门槛要高七七四十九寸，迈不过去遭黑白无常二鬼赶走，阳间回不来，阴间又去不了，成为孤魂野鬼是最为悲惨的事情。
人要断气时，将米和豆子煮成一桶碗干垛垛的稀饭，冷得不烫后，将满目回光返照之人扶在床头，把桶碗的边沿触碰到龟裂成壳的唇上。阳间还有一口气的未亡之人，闻到大米黄豆气味，野兽般张开大口，钢察一声咬住碗口死死不放。端碗人将稀饭斜堆到唇前，只听得海啸的声音，只听得向地狱撞门的声音，只听得冷飕飕一箭刺破天际的遥远声音。
所以，再不济，“去死饭”是家家必须要有的存留。
死了的人没有任何入葬仪式，默默无声从家里拖出，扒去还可留给活人的衣服，光着身子入土。土不可能埋多深，没有力气挖坑。泪也不能多流，多流会伤元气。这样，就让张煤油更加容易得手。
他以上山打柴为借口，月色下，将死人从浅土层刨出来，刀把头剁回坑里，把土扒来还原。
砍了头的人横在背篓上盖上柴，直接背到长江边，在流水湍急处拿出刀开膛破肚，让流水冲走内脏。举起一节木棒，将人按在水中，砰砰痛打，就有一股子血污在江中自成一溪。溪中小鱼欢跳捕食翻打出月下水花。水花像白银，白银似流水，流水滉漾无边的月光，月光朦胧垂临的天地，天地的幽魂随鸟叫声远去，远去的江流明晃着肠肝肚肺半沉半浮，半浮半沉渐行渐远一急速钻进深水，深水里一定是什么东西把它们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