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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煤油开先是自己吃,说跟吃猪肉没有区别。怕香味飘出让人闻到没敢放八角桂皮花椒之类的香料。但仅是放一点盐,吃起来如同清蒸蹄髈淡水白鱼一般可口。
半边街的人都逃光了,张煤油就落得个独去独回没人异样。胆子也从紧闭的鸡笼敞放到了宽广的牧场。他想,这人埋了也是烂在了土里,还不如死人救活人烂在肚里。
不仅清蒸白煮,还搞出了烧烤煎炸等多种厨艺。既然在饿死人,山上的野菜采不到了。有一天牛大脚提着空空篮子回来,悲哀悲戚悲惨悲伤悲痛地望着丈夫说,我们要饿死了。
张煤油一把抓住老婆枯槁如柴的手说,RB飞机没把我炸死用子弹把煤油桶打成洞也没把我打死,我不相信我会死在国民政府的手里。我不死,你也不会死!
他把老婆扯进偏房小屋里,端出一碗肉放在她面前。
老婆看着碗里的东西,用了很长的时间和勇敢的判断,问:
这是肉吗?
张煤油点头:对,是肉。
我们怎么会有肉呢?
她没有非凡的想象力猜测不到肉的来历。
有一个梦境提示他们的船就要沉没时他们进了山与群兽为伍。她为一头母熊,他为一头公熊。她清楚动物是饿不死的。一头公熊的丈夫抓获了一头豺狗或一头驴子。他疼爱老婆不能让她饿死。
她昏迷的痴想一阵后又忽然的清醒过来,对于面前的一碗肉再无广大的空间去容纳它的意义。
他告诉她,要不了几天,走路就不会软耙,出声有回气,看人不重影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只要能活下去,吃什么不是吃呢。
当初,他煮出来也是迟迟的观望,意识在和肠胃争执着谈判。
他出了一身汗,如一场大雨经过他全身。
他哆嗦的唇不被控制的张开,胃从肚里直接跑出口腔去包容他所注目的人的躯体。坟山的磷火在桌上床上四处放映它们幽蓝的火焰并妩媚着跳跃。当这一切把自己置于再生的情景后,他蜕变出原有的意识和疑问,驱赶走心中的块垒。坚信他和牛大脚都能活下去了。
劝说了半天,牛大脚开始下咽。
她怔住在想人活着的行为。手舞足蹈,奔跑,与人欢笑和对于男人的靠近。她手捂嘴巴跑到屋外的半边街面向大河哇的一声都吐了。吐完后,像被掏空被风干的丝瓜瓤子。
张煤油说:太可惜了,你刚才吃的是手膀上的肉,还是姚家姑娘的,那都是好肉啊。牛大脚又哇一声跑出屋外。
这样反复折腾几次后,牛大脚再想吐时,张煤油就牵着老婆的手在漫无一人的半边街散开步来。
张煤油在乡下读过的那几年私塾,从老夫子那得知一些典故和朝代的顺序,张煤油引用到现实。
这日子堪比五代之乱,民不聊生,饿殍四野,胜历代所不及。这种日子不可能长此下去。长此下去老百姓死光了还有什么社会。只要熬过这一阵子,情况稍有好转,那时我们就不再吃这些东西了。
有了这些开导,牛大脚有了活下去的使命,再吃那肉,不再去想是膀腿的肉还是屁股的肉,是男人的肉还是女人的肉,全把他们当做宰杀的牲口。
他又开始卖煤油了,穿街走巷喊叫:煤油呃——卖!声音洪亮的穿壁透墙嗡嗡回响,根本不是灾难时期的嗓门。脚步夯得也咚咚有力,如县中队里出操的兵勇。
他一边慢着性子卖煤油,不在乎一天能卖出多少,主要精力是东张西望,看谁家又饿死了人。
死人统一埋在城西的周皮山,这样,晚上就去了。
有时一连多天没有死人,他就打听哪一家的人在奄奄一息,心头估算这人上山的日期,却还很准。他家里的“口粮”大块小块长长短短就接上了。
如是山上人一多,他就在山上剜下净肉,带回来抹上盐凉成肉干,完全在照正常年份在安排生活。
牛大脚看到碗里有一个指甲,用筷子夹出来扔了。
手掌和脚掌啃起来像鸭掌和鹅掌,肉质黏糊有脆,在嘴里咯嘣嚼成乱跳的炒黄豆。
听说大地主朱庭正的小老婆享尽了富贵吃鸡吃鸭只吃脚爪,就因为肉质黏中带脆。其实人的脚掌和手掌比鸡掌鸭掌还要好吃的多。
于是告诉张煤油,弄人的时候那手和脚一定要带回来。
端着一只近半尺长手和脚,坐在桌前安心仔细啃起来。
有点透明的连筋肉,咯嚓咯嚓满口回声,最后啃得那一只手光是骨节死不甘心要抓她一爪。那脚掌啃出了外科医生也难看到的实际结构:
大小骨骼组合排列得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牛大脚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张煤油:
你把姚家的姑娘吃了?
张煤油说:是啊。
又问:你怎么知道是姚家姑娘?
张煤油说:家里人把她抬出来我在场,没忍心脱去她的衣服合葬了。我掏出来时,认出了她的衣服。
牛大脚自恨说:
我们做的是什么事呀。姚姑娘一家和我死去的爸是没过三代的亲戚,年节下还在往来。姚姑娘我是叫妹妹的。他们一家对我们一家有事都放心上。爸妈还是他家出钱埋的,我们还吃他们女儿。
张煤油说:
我怎么知道这些你没给我讲。这样吧,我们给他们送点肉去,看他们还活着没有。要还活着,接下去我们保住他们的命。
张煤油把肉做得什么肉都分辨不出,装一大碗,晚上送到姚家。轻轻拍门:
姚德万。姚德万。
没有动静。心想是不是死在里面没人去管,要臭气熏天苍蝇成队的进出才会有人砸了门收尸。
张煤油翘翘鼻孔,没闻出尸味,却闻到了瘟丧的味道,不来救他们,死期也就不远了。再轻轻地拍拍:
姚德万。姚德万。
屋里有了动静。门开后,鬼一样伸出一个尽是骨的头来。两眼珠绿光。把坟场上胆大的张煤油唬了一后退。问:
你是姚德万不?你是他什么人,他在屋里不?
姚德万说:
大脚女婿,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不是已变成了鬼了,没有吓着你吧?
你是姚德万?
我是姚德万。
张煤油说,牛大脚叫我给她亲戚送吊命的吃物来了。这肉,从远外来的不易,有了油水在肚里,再吃什么也不担心肿死人了,但千万出去讲不得。要不然,谁都找上门来,就没有送来的了。
姚德万一步窜出门来,一手要过大碗,一手抓紧了张煤油,把很多感恩报效的话说得颠三倒四。还说,你师长的哥,师长的哥。
师长的哥?张煤油理解了这一句话。他有一个师长的哥,后来又升了军长。
但很快姚德万就从张煤油有一个师长哥哥传言中辨明了这一碗肉和后来的又一碗肉来得绝非所说的那样远。师长的哥哥要救张煤油是会把他带走的。
他在坟山上与张煤油相遇了。
张煤油见有人影向山上攀来。正起了一半的坑里,当日埋下的人已露出了头。人影拖着月光的黑向新坟这边走来。
张煤油躲到一个老坑里,浅浅冒出眼看这人影子要干什么。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遇上同行了。
人影东瞧西望的发现了张煤油刨开的坑。他看到了坑内的猎物,看到了那个头以下盖着泥土的身子,躺着睡去做着阴间的梦。
又四下瞧瞧——张煤油看到他的眼里发绿。到了坟山跟野兽一样眼睛都会发绿——没有发现可疑的迹象。
他可能也是在警惕,有谁刚才掏过这里,土是新鲜的,饱含着湿气。
他抓了一把凑眼前看了看,最后认为是野狗之类的东西被他驱走了。庆幸首趟来就落得个便宜,不用使大力捡到现成的。
张煤油气愤的情绪慢慢增长着,考虑要不要站出来。
不站出来,他刚刚刨的坑就帮这个鬼影子刨了,到手的肉成了他的。
这人是他白天侦查到的。搬出人时正好路过,是一姓马的小户人家。捉着一把柴火烟在他的身上挥了挥舞了舞算是敬了香烧了钱纸。
张煤油就还得出现,至少一人一半,还有一个告诫,小心行事,让人知道了怕是要捉到班房里去的。
站出坑走到影子的坑前。那影子嗷了一声倒到土里说:
是大脚女婿吧?
这以后,张煤油便与姚德万俩俩上山了。
这年份,什么事情都要连系到吃上。
人与人区别大起来不看穿戴,是看吃的不同弄出的长相。尖嘴猴腮必是吃食一顿不及一顿。腌菜皮色的必是上顿望不到下顿。
这些偏偏倒到的人中走过张煤油有一阵小风,溜出肥腻气味令人反复吸吮很有营养。闻了这样的营养小风,即死的人会重新回到生命的历程。
这消息如同评书里他的英勇故事在满城传开。
张煤油来了!等在半边街快到死期的人从地上爬起来,跟在张煤油身后一口一口吸他身上飘出的肥腻气味。
每吸一口,营养细胞在身体里繁殖一次。
走着走着,拖沓的步子就有力了。他们看到的天也由紫变为红日的霞光和云朵的白亮。扁扁的太阳补充失去的边沿圆了。这时,大地有了重量,不是将死时的每一步都在轻浮的摇晃。
他们怀着救命恩人在前引路的美好心情紧跟其后,从半边街走到老街,从老街走到十字街又经任家巷来到东城门口。
反正,张煤油到哪,他身后的这些吸取营养的人就到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