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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图镖局的祠堂里,棺材又多了一口。贵三蹲在李澄阳的棺材边,一边抹眼泪一边念叨:“少爷啊,事情都水落石出了,你冤屈已昭雪,在九泉之下可以安心了……早知那花月影才是罪魁祸首,当初她住咱们府上时,我就该拼尽全力杀了她!早知道……早知道……”
“你做什么呢?”背后响起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孩的嗓音。
贵三回过头,看见一个逆光的人影,个子不高、双手负于身后,小脸上表情严肃。
“小少爷,”贵三顿了顿,说道:“我……我来看看大少爷。”
“哦。”李澄亦站在那儿,迸出一个字之后就没有下文了。阳光从背后射来,描出一个竹竿似的轮廓。
短短几日,他便掉了一圈肉,以前那个圆滚滚的、人见人爱的小胖子,突然间变得沉默寡言,忧愁老成。
可威严也一同滋生了,当他不再嬉皮笑脸,开始询问镖局内外事务之时,仆役和镖师们突然意识到,毫无疑问地,他将是未来的家主。
两人静默了一阵,李澄亦开口道:“你去趟厨房,喊他们炖一碗燕窝,给东厢房送过去。”
贵三应诺而去,离开祠堂后,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小少爷扒着棺材,踮着脚尖,衣衫在瘦削的蝴蝶骨处塌陷下来,形成一块暗淡的阴影。
东厢房。
听见开门的动静,床上的人将被子拉过头顶,像蚕蛹一样往深处蜷缩。
“阿音,”谢无风将热腾腾的燕窝放在一旁的红木案几上,走上前掀他的被子,“起来吃点东西。”
没有应答,只有无声的较劲,绣着花鸟的青色锦被皱成一团,底下的人乱拱踢打,就是不肯露面,两只用力到泛青的手揪着被套,抵死不从。
谢无风跟他扯了一阵,心中不忍,撒开手在床沿坐下,叹息一声。
“你都躺了好几天了。”
床上的人没反应,他又道:“今早仙鹤宫传了消息,说夜魔逃进荆州附近的大山里,一路上杀了几十个无辜百姓。”
这日很是干冷,太阳高高地挂着,明亮而遥远,一点稀薄的日光爬上窗棂,停留在纪檀音胸口的位置。
谢无风等了一会,用起了激将法:“你忘了你师父的遗言了?夜魔肆虐,你难道要袖手旁观吗?”他再次伸手去拽纪檀音的被子,那头轻轻地挣了一下,最终放松了力道。
锦被滑落,露出一张憔悴失神的脸。纪檀音两只眼睛肿得像初夏的桃,皮肤薄得近乎透明,好似轻轻一搓揉,眼泪便会喷薄而出。
“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他沙哑地说。
“你是在逃避苦痛,”谢无风弯腰揽住他,像抱婴儿一般,搂着他坐起来,随后取过燕窝,舀了一勺喂到他唇边。
纪檀音无力地靠着床头的雕花栏杆,一副任人宰割、了无生气的模样,他盯着谢无风看了一会,张嘴含住了汤匙。
就这样沉默地吃了几口,谢无风道:“其实,那天……我就站在你师父正对面。毒箭射来的时候,我看见他耳朵动了一动。现在回想,也许当时他是能躲过的,但他没有躲。”
纪檀音的动作僵住了,他不知这到底是谢无风亲眼所见的场景,抑或他为了让自己释怀而编造的故事。总之,头脑里好像被扎了一根针,鲜明的疼痛吸引着他靠近这个略显温和的解释。
他想了许久,轻声问:“可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也许,你到了他的年纪,便会明白了。”
纪檀音突然发火,赌气道:“不会!我永远都不会明白!”
谢无风短促地笑了笑,不因快乐,也没有嘲笑的意思。
纪檀音看他一眼,神色变得萎靡。他回忆起无数个在问灵峰的夜晚,万鸟归林,山野寂静,他们的小屋里点着一盏油灯,光芒飘忽而昏黄,总是一副快要熄灭的倒霉模样。他耐不住寂寞,常常一头扎进林子里,对着黑压压的枝头上、亲热地凑在一起的鸟雀舞刀弄枪。
哗啦啦,已经歇息的鸟儿们又被惊飞,半座山都回荡着拍打翅膀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清脆啼叫,喧嚣鼓噪,热闹非常,许久才停歇。纪檀音玩尽兴了,满头大汗地回家,每次推开门,都能看到纪恒眯眼靠在太师椅上,微微仰着下巴,盯着房梁上的藤蔓出神。
当时身在其中不解其味,如今回想起来,师父应该是很孤单的。虽然有自己与他做伴,但他们是父子、是师徒,终归不是爱人。
喝完燕窝,丫鬟小玉送来一碗苦涩发黑的药汁。谢无风用汤匙搅了搅,吹散水面的热气,对纪檀音说,这是公谦老儿送来的解药,若想彻底拔除九转阴阳草的毒性,还需坚持服用三天。
纪檀音难得温顺,配合地将黑糊糊的解药喝下,他低头时,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下来,将面色衬托得越发苍白。
谢无风伸出手,捧着他的一侧脸颊,大拇指在鼻尖上揉了两把。
“你也会离开我吗。”纪檀音没头没脑地问。
谢无风没料到他会说这个,微微一愣,才要开口,纪檀音忽而转过头,若无其事地将发丝勾至耳后,说道:“我要为师父报仇。”
嗓音沙哑,目光却雪亮。
谢无风轻轻答应一声,说起夜魔和花月影的行踪,他们从襄阳逃到荆州,遁入当地一座名为太别的深山,因为受伤,一路留下不少血迹,如今紫松会、洗砚山庄与恒山派正在组织人手搜捕。
纪檀音点点头,房间里又陷入了沉默。谢无风意欲回答他之前的问题,然而时机已过,再提起便显得有些生硬,于是将手臂放下,摸到纪檀音揪着被面的指尖,轻轻地捂住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偶尔目光交汇,如同湍急河面上两片意外相逢的浮萍,来不及探究对方的心意,只管依偎、靠近,互相温暖,再分别。
“谢叔叔。”有人在院中呼唤。
自纪恒逝世后,纪檀音一连三日不吃不喝,也未出过房门,脑筋都有些迟钝了。听到这个有点奇怪的称呼,只觉得滑稽,不禁扯了扯唇角。他觉得外头的人声音耳熟,问道:“是谁?”
谢无风起身道:“澄亦。”
他不叫你师父了?纪檀音心有疑问,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谢无风走进院子,和李澄亦交谈,不到一柱香功夫,又返回东厢房。
“是关于你黄伯伯的事,”谢无风向纪檀音转述,“他的尸身停放了有些时日了,棺内虽然放置了大量香料,但毕竟无法阻止腐烂,如今已有了尸臭味道。李镖头派了六个黑头镖师,打算明日启程,将他送归故里下葬。”
他摊开手掌,上面躺着一颗白子,正是从纪恒衣袋中寻得,留与黄筹陪葬用的。
纪檀音吸了吸鼻子,接过云子攥紧,对谢无风道:“我再去看看黄伯伯。”
祠堂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三口棺材,纪檀音目不斜视地走向最左边那个。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过后,棺盖开了,一股奇怪的酸臭味道扑面而来。
尸体并未大规模腐烂,至少铁臂功黄筹的面貌仍旧是垂死时的模样,双目圆睁、上唇掀起,仿佛下一瞬就要发出暴喝。
纪檀音将白子安放在黄筹虚握的左手,做完之后感到一阵茫然,无措地站着,瞪着尸体发呆。想要说些什么,诸如为他报仇的誓言,或是九泉平安的慰藉,可又有什么用呢?
尤其是感到身后的两口棺材,仿佛两双暗夜里的眼睛,注视着他、吸引着他、谴责着他,他便感到芒刺在背,手足僵硬。
谢无风见他傻傻地站着,便动手将棺盖合拢。
“等等!”纪檀音想了想,俯身凑到棺材里,试探着摸到黄筹的眉骨,掌心向下一推。
本是徒劳的尝试,然而当他直起身时,竟发现尸体的面目有了变化,双眼自然闭合,唇线恢复平直,神态由凶煞转为安详。
两人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
又等了一会,不再有怪事发生,谢无风便将棺材严丝合缝地盖上了,说道:“走吧。”
纪檀音踌躇着转身,目光落在纪恒的棺材上,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了。
谢无风问:“还要看看你师父么?”
纪檀音摇头,纪恒身中入骨青而死,遗容并不美观,宛如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他不肯接受这样的师父,更不愿回忆起那日梦魇一般的场景。他宁愿冷漠无情、铁石心肠……如果能够做到的话。
他们离开祠堂,沿着青石小径慢慢地走,脚下踩着无数凋零的秋菊。谢无风问纪檀音,是否要亲自护送纪恒的灵柩回玉山:“我的意思,你身体还未痊愈,不必舟车劳顿,由熊镖头将棺木送回更为妥当。另外,今早镖局收到你二师兄的消息,他已从西域折返,后日便将抵达问灵峰,到时由他接应熊镖头,安排下葬之事。”
纪檀音不答话,瘦削的侧脸也瞧不出波动,谢无风解释道:“我并非不顾念你们师徒之情,只是——”
“我明白,”纪檀音挤出一个暗淡的笑,稍微拔高的音调里带着自欺欺人的洒脱,“逝者已逝,比起扶灵回乡,为师父报仇更重要。”
他说话时,一缕白汽从口中呼出,很快消散在冰凉的空气中。谢无风搭着他的肩膀,稍微把人往怀中揽,问:“冷不冷?”
“有点,”纪檀音从余光里,看见了属于纪恒的那口棺材,它慢慢地倒退,终于,消失在飘荡的白幔之后。回过神来,他眨了眨满是水雾的眼睛,茫茫然地问:“要立冬了吧?”
“还有两日。”
“嗯,”纪檀音挽着谢无风的手臂,没话找话地说,“好快。”
穿过花圃,又见那片曾引得他们争吵的木芙蓉,花朵全谢了,仅剩弱不禁风、颜色暗淡的茎叶在摇摇晃晃。
木芙蓉后面传来几个小厮的议论声,他们耳力好,老远就听见了。
“劝又劝不走,这可如何是好……也不敢推搡,要是伤着了,哎哟,玄刀门肯定不会放过我!”
“是啊,老爷一个滚字,我们难办啊。”
“那翟小姐也真是的,即使大少爷并非为她所害,她也脱不了干系,还敢上门来!”
几个小厮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语气颇为烦恼委屈,言辞也愈渐激烈。纪檀音与谢无风慢慢走到他们身后,仅有一步之遥时,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登时,小厮们全都住了嘴。
“怎么回事?”李澄亦仰着脸打量几个下人,他天生眉毛疏淡,眼尾下垂,以前肉乎乎的时候,面相让人觉得喜庆可爱,如今瘦脱了形,便显得严肃阴沉了,丫鬟小厮们在新奇之余,再不敢像以前一样逗弄他。
一小厮道:“回小少爷,玄刀门……翟小姐,求见老爷夫人,老爷让我们赶她走,我们又不好对她动手……”
李澄亦微微蹙眉,问:“我娘怎么说?”
“夫人卧病在床,老爷不让打扰。”
李澄亦点头,沉思一阵后,说道:“你们去把翟小姐请进来,茶水款待着,我一会去见她。”
仆役们还不习惯听他发号施令,且李从宁明确吩咐了将翟映诗赶走,他们不敢违抗,因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着不动。
李澄亦到底是个半大孩子,见自己说话不管用,气得脸蛋发红,重重一跺脚,瞪着圆去!”
小厮们一哄而散,李澄亦喘着粗气,瘦小的胸脯一起一伏,他转向纪檀音和谢无风,露出一个可怜兮兮的笑容来,问道:“小纪哥哥,你身体好些了么?”
纪檀音点头,两人相顾无言一阵,他说道:“瞧你,现在也有模有样的了。”
李澄亦抠着指甲,慢慢低下头:“谁叫大哥不在呢……”
但他很快又扬起脸,撑起一个不太好看的笑:“我爹说,要带我去少林寺,拜方韶住持为师呢。”
谢无风温柔打趣:“难怪不认我这个师父了。”
李澄亦冲他吐舌头,又跟纪檀音挥手:“我去见翟小姐了,公谦老儿送来的药都在厨房里煮着,小纪哥哥,记得按时喝啊。”
说罢,他便急匆匆地走了,瘦弱的背影在小径上颠簸。
纪檀音看了很久,用力抓着谢无风的手,一言不发,只是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