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曲残

洛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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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乞丐看着缓步走来的曲残,初时还未从方才的恐惧中晃过神,此时再看曲残好像又变回了那个他熟悉的老头,目光温暖,神色平和。

    曲残抱起孩子看了看锁骨处的伤口,手指在伤口处轻点了几下便又将他放下,看着旁边神色还略微呆滞的卓家公子,“执官为什么会来杀你?”

    卓家公子眼睛忽然一红,张了张嘴,却又停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卓阿。”

    曲残转眼看了看院子里已经没有动静的寒剑说,“此人已死,两日内必有人还会来杀你,你最好快点离开,惹上执官,城主怕也保不住你。”

    卓阿听到城主二字眼神微微发冷,随即看着曲残,刚想要往前走就听见,“我不管你做过什么事,也不管你因何招惹执官,但是今日之后,请不要再跟他有任何来往。”曲残指了指旁边还在晃神的小乞丐。

    说罢,曲残拉起小乞丐就向外走去,留下不知所措的卓阿。出了屋子,曲残抱上小乞丐朝着卓城西南方向奔去。

    ……

    卓城西南侧有一波清澈小湖,周围是一片葱郁的蒲桃林,唯独一棵耸立的秋枫十分突兀。秋枫树下有浅浅的半块墓碑,南疆的秋雨过后总会起上些许雾气,薄雾下墓碑也略显清冷。曲残抱着小乞丐偎在树根处,双目紧闭。

    怀中的孩子此时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曲残,目光中多了一些游疑,他从记事起就一直跟着这个老乞丐,在他的印象里曲残不过是一个和气的老乞丐而已,与其他的乞丐相比只有一点差别,就是曲残从不刻意的委身求人,如若求人多半便是小乞丐又跑出去犯浑了。此时小乞丐还清晰记得昨夜曲残杀人的那一幕,决绝、冷血,甚至还有一点莫名的残忍,这与他印象里的和蔼样子实在差的太远。但是十年相处,小乞丐待曲残就如亲人,虽然曲残从来都没告诉过他自己的身世,甚至他都很难分清所谓亲人的概念。小乞丐只觉的眼前的老人既陌生又熟悉,却还是时不时的伸手到曲残的鼻前探探是否还有气息。

    直至太阳升至半空,小湖里的鱼都抑制不住欢快的浮上浮下,曲残也终于睁开了眼,看着眼前瞪大眼睛的孩子,又看了看身侧的断碑,他的连上不自觉的流露出一股释然之色。这时孩子却觉得这个老人越发的陌生了。

    良久,曲残抚了抚孩子的头说,“臭小子,是不是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

    小乞丐依然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脑袋里一时间涌出好多问题,可就是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因为太着急嘴唇不断翕动,可惜就是没能说出一句来。

    曲残又笑了笑说,“这个世界对我们来说有太多的未知,在这里我们看到的天也只是天,看到的人也只是人。只是不知天有时却不是天,人有时也不是人。”曲残低头看着小乞丐迷茫的眼睛,不觉一阵唏嘘。

    “五十年前我与你一般,也是一无所知的乞丐,不知来处,不知归处。直到遇见我的义父,他养我至二十岁,期间教会了我几乎所有的刺杀手段,二十一岁应义父的要求加入当时南疆最为神秘的杀手组织—鹤缘,三十岁时鹤缘内部名单流失,三十四岁时鹤缘被剿灭,我险死还生,改名换姓,隐居田间,四十岁认识了她。”说到这曲残指了指那半截墓碑,看了眼还有点迷糊的小乞丐继续讲到,

    “四十八岁时仇家找到了我,追杀我们长达两年。”恍惚间曲残脑海中闪过往日的一幕幕。

    ……

    卓城向南三百里,一名为荡花的小镇,镇东有一段低矮山脉,其中最高峰名为鹤峰,常年云雾缭绕。无论远观近瞧都很难看清山体,三十年前鹤缘组织便落户于此。

    鹤峰封顶有一座别致小亭,一男一女立于其中,男子眉目清秀,虽长相普通但能看得出气质内敛,此人正是曲残。女子相貌亦然不出众,但眉目间媚色自生,身材细弱,却也说的上丰姿绰约,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女子身后还有一条洁白狐尾。

    曲残望着眼下茫茫雾海,“此地于我有恩,也造就了我的杀孽,十六年前这一切都烟消云散,原以为恩情得报,此生且去,殊不知老天怜我。”男子有转过头温柔的看着身边的丽人,“这十几年遇到你,是我此生最大的运气,我已知足。”

    曲残刚想说下去,女人转身捂住他的嘴,眼框瞬间就红了,“你别想赶我走,我不管他们有多强大,生我要与你厮守,死我便与你共赴。”说罢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白芒闪烁,“泊泽湖狐族竹园,记住我出生的地方。”女子持剑便向山下奔去,狐尾飘荡,煞是美丽。他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摸出一柄血红的晶莹匕首便也随着女子向山下奔去,一边大声的笑了几声,“哈哈哈,此生无憾!”

    鹤峰周围绵延数十里,皆为乱石山,两人刚到山脚就见一行十多人奔行至此,为首的一名冉须大汉喝到,“曲残,我且看你近日还能逃到哪?”

    “不逃了,孽债终究要还,当年杀五湖吏的人有我,现在我就在这儿,这条命你要便要了,不过别想我束手就擒。”

    五湖吏在二十年前南疆百姓无不知晓,甚至其他族类也有多有听闻,围国南疆世袭贵族,但此人并无官宦子弟的丝毫劣际,在位十三年都在为解决族群之间的冲突而努力,如今的荡花镇在四十年前尚是一片荒林,人族与南疆颚族时常在此冲突,皆因五湖吏从中调和,才有了今天的安宁的荡花镇。曲残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虽为杀手但也有自己的原则,为杀手时只为报养育之恩,对义父惟命是从,暗杀五湖吏也是他一手策划的,但当时也对五湖吏有所耳闻。二十年前南疆数十位侠义之士围攻鹤峰时他当时并不在此地,但听闻义父死讯毅然决然的回到鹤峰,大杀四方,最终隐居瓦肆数十年,本以无欲无求,只愿陪身边的女子度过余生,殊不知被人发现,追杀至今。今时今日他再无半点苟活的念头,只是骨子里的傲气让他不愿束手。

    冉须大汉正是当年五湖吏身边的护卫,今日正为报仇而来。来者中有一位赤发青年,面容清秀异常,甚至与女子无异,只有这一位曲残不认识,其他几位倒都能猜得一二,多是南疆近年来声名远播的年轻人,想来也对当年的五湖吏敬仰有加,便随冉须大汉一同前来。

    曲残说罢便与女子背靠而立,做好防守架势。正当几人想要操刀上前时,那位赤发青年忽然闪身到众人身前,手持一支赤红长羽说,“你们且退去,我来。”

    冉须大汉看到赤发青年要独身上前也不多言,微微躬身作揖便向后退去,“汤公子,切勿放过此人。”说罢又狠狠的瞪了曲残一眼。

    曲残对冉须汉并没有什么感觉,当年刺杀五湖吏时就领教过这人,只不过有几番蛮力,并无其他特点。当年随义父修习时已经了解了修行世界的许多事情,修行法门众多,力量的修行是最为下乘的一种,很少听闻世上有力量修行到极致的强者,少数几人也往往踏入了另一个领域,不是他所能了解的,但冉须大汉绝不是那种将力量修行到极致的那种人。

    只是眼前这位赤发青年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让他感觉有些惊异。他当年听义父提到过,这世上的力量远非我们所见所闻这么简单,有一些极端的力量甚至能扭曲时间和空间,甚至对它们做出更出乎意料的影响,当年他义父也只对他提了一两句,告诉他这类力量并不是当时的他所能理解的。

    数十年后曲残对刺杀的理解更为精进,也触摸到了这种极致力量的端倪,后来也在义父身上感觉到这种力量,他与狐女偶尔也会提到这种力量,狐女告诉他这种极致的力量实际上是有明确分类的,其中有五种是她听说过的,时间、扭曲、衍生、湮灭、预知,这五种力量代表了不同的领域,但似乎也是殊途同归,最终指向更高层面的力量,而眼前这位赤发青年身上散发出去的气息与狐女描述的那种名为湮灭的力量极为相近。如果当时曲残的修为再高一点就能看到赤发青年身体周围的空间寸寸撕裂又瞬间愈合,时不时的迸出片片黑芒。

    狐女明显也感觉到这种气息,与曲残对视一眼,手中的软剑不觉也握的更紧了,转头再盯向赤发青年时发现他正饶有意味的也盯着自己,她忽然感觉内心一颤。

    赤发青年微微一笑,身体瞬间消失,在原地留下一片残影,手持长羽霎时间便出现在曲残面前,曲残立马将狐女向一旁推开,自己也消失在原地。他初时还微微一愣,口中喃喃,“有意思。”说罢手中长羽挥舞,如歌姬起舞,恍惚间仿若仙女临凡,一团漆黑的符文随着长羽的舞动逐渐清晰的显现在长羽顶端,正在几人发愣的时候他手持长羽的手臂忽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向身后甩了过去,霎那间定在半空,只见刚刚消失的曲残此时正持匕立在他身后,如红色水晶一般的匕首正抵在他颈侧,只可惜没有再进一步。而长羽却插在曲残右肩上,长羽顶端的黑色符文沿着羽毛的脉络渗入曲残的身体,曲残一动不动,眸中黑雾萦绕,不多时两个眼睛都像被蒙上了一股极为浓重的黑雾一般。

    曲残此时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一种难以表达的剧痛沿着右肩延伸到心脏,而眼前的一切仿佛也被蒙上了一层黑雾,虽然还能看见,但模糊不清。忽然剧痛撕裂,胸前迸出大量的鲜血,一道可怖的伤口从右肩一直绵延的心脏的位置。

    “快走!”曲残终于努力的张开了嘴,向狐女喊了一声。

    狐女看到曲残的惨状心中悲痛异常,手中软剑犹如银蛇般翻转,整柄软剑像是不断打转的银色缎带带着狐女的身体向前飞去,就在长剑将要碰到青年身体的时候,软剑的剑尖猛然崩碎,随后碎裂向后延伸,只在一瞬间就延伸到了剑柄处,狐女见势不对,立即将剑柄扔了出去,可惜还是没能止住那种如决堤般的崩碎之势,虎口处也被沾染上,碎裂触骨时方才停止,此时狐女虎口处已然是血肉模糊,白骨可见。

    两人已经能够确认,这位赤发青年绝对掌握那种名为湮灭的力量,只是这种力量从何而来他们却没有时间再去思考了。

    曲残忍痛蹬地后撤,手中的血色匕首也随之消失,他移至狐女身边,看着她掌上可怖的伤口心痛不已,已知眼前这位年轻人绝对不是自己敌得过的,将狐女护在身后,忍着胸口的剧痛将狐女向后推开,“你快走。”

    转身又向冉须大汉的方向望去,“此事与她无关,让她离开。”

    良久,见冉须汉点了点头,曲惨拎起手中晶莹的匕首向自己胸前刺去。

    忽然,狐女冲向曲残,抱着他的后背,左手护在曲残的胸口,鲜红的匕首此时正扎在狐女洁白的左手上。

    “哈”,不远处正在抚弄长羽的赤发青年轻笑一声,“可真是痴情,且让我来送你们一同赴黄泉吧。”说罢手中红色长羽倒飞而出,瞬间刺向曲残。

    曲残转身看着狐女,泪水不自觉的涌了出来,看着这熟悉的面容,他没有责备狐女没听劝告自己离开,只是默默的看着这个深爱着自己的女人。曾经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遇到她,便一见倾心,两人十年间踏遍了南疆的名山大河,他记得曾经在江边芦苇荡里飘飞玩耍的美丽身影,他记得曾经在紫竹林中煮茶听琴的柔美脸庞,他记得曾经不厌其烦的一定要自己剃掉胡须的胡闹的样子,他记得那个温婉如花躺在自己臂弯里的人儿。突然他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虽不知出身,但有一个人甘愿养育自己,离开是非后还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姑娘陪伴身旁,即便是死也愿共赴黄泉,有这段情,他别无奢求。

    就在此时,红色长羽飞至,刚刚还在抱着自己的女人不知怎么冲到身前,他眉头一皱,刚想抱着她却见她眉目间再无流连,微笑着将双掌印在自己胸前,一股澎湃的力量将自己击飞出很远。之间长羽刺过狐女的胸膛,带出一团团乌黑跳跃的光芒,没有血液流出,长羽穿过狐女的胸膛后又向后飞出了一段距离,最终没能刺到曲残。

    曲残此时眼中的黑色已经尽褪,往日的一幕幕涌上心头,看着眼前人他再也无法压抑胸中的爆捩,时间似乎一下子满了下来,这一刻他领悟到了时间的力量,他想要挽留,“你为何要撇下我独自离去!”

    满腔悲愤致使曲残血流几乎紊乱,不远处的冉须汉看到狐女为曲残抵挡也不免生出一丝怜悯,“汤公子……”

    没等他说完这位汤公子又闪身拎起了尚未落地的红色长羽,这次他没有冲着曲残过去,而是向身后的狐女击去,曲残看到这儿愤怒异常,忽然胸中剧烈的疼痛淡了下来,一种莫名的力量从胸口可怖的伤口处奔涌而出,一股肉眼难见的灰白色向前笼罩而去,刚要往前冲的汤公子身形缓了下来。曲残拾起地上染血的匕首向狐女奔去,瞬间抵在狐女身后,刚刚喷薄而出的灰白色雾气一下子就散了,几乎同一瞬间汤公子的身形恢复,带着一长串的残影移至近前,长羽几乎就要刺穿两人。

    晶莹的赤红匕首忽的抵在长羽尾端,一声裂响传出,长羽尾端一团几欲爆发的黑色光团被匕首挡住了,但是长羽似乎根本不受阻隔,霎时击碎了匕尖,匕首此时虽然晶莹但依然被一种难以辩查的灰色雾气包裹着,碎裂的趋势终于在蔓延到匕首中部的时候缓了下来,曲残低声喝问,“你究竟是谁,为什么想要杀她?”

    汤公子不屑的笑了笑,“没有必要告诉你。”

    冉须汉此时也察觉到了汤公子似乎不只是帮她们击杀曲残,似乎曲残身边这位狐族女子才是他的真正目标。

    曲残不再多言,那种灰色的雾气再一次从他胸膛喷出,这一次雾气的范围明显大了,雾气也更加浓重,将两方都笼罩在雾气之内。此时汤公子眉头终于露出一丝不悦,自己仿佛坠入厚重泥潭,难以挪动。曲残抱起已然昏迷的狐女向北方奔去。

    一日奔行三百余里,曲残最终伤势太重停了下来,正是卓城西南的那片小湖,依然是那株突兀的秋枫,曲残抱着狐女无力的坐在树下。此时狐女已经转醒,只有孱弱的气息,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被长羽穿透的胸口有一个骇人的大洞,此时还在不断的扩大。曲残直到自己已经无力救她了。

    “你为什么这么傻?”

    狐女没有回答,也没有力气回答,只是深情的望着他。

    就在此时汤公子已经追至此地,依然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