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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动荡,人在混乱里度过,婉婉回到长公主府的时候,已经过了夜半子时了。跟前人忙着铺床熏褥子,安置她躺下,她仰在那张大大的拔步床上,辗转反侧总难入眠。之前经历的一切像车轮似的,在她眼前来回滚动,惊惶过后慢慢平静下来,直到天色微亮,才将就合了一会儿眼。
雨声淅沥,彻夜不息,仿佛又回到大哥哥驾崩前的那个月,天是灰的,看不见日光,也看不见希望。她卧在那里,隔一刻钟便会醒一醒,已经没有太后可以侍奉了,这公主府里数她最大,如果起不来,也不必逼迫自己,可以在被褥里疗伤,或许能好得快一些。
长公主府建在大纱帽巷,隔着一条成贤街就是珍珠湖。婉婉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市井,闭着眼睛能听见外面行人的说话声,还有骡马辔头上铃铛发出的脆响。
一个悠长的嗓音伴着竹板的打击声远远飘来,“卖酒酿——桂花酒酿唻……”很鲜明的吴语,即便是出自男人之口,也有绵软的味道。
婉婉知道酒酿,就是甜酒,宫里后妃们有个偏方,煮熟后往里头打个鸡蛋,据说有丰乳的妙用。她在音楼那里尝过,很清甜可口,尤其那种味道,和酒完全不一样。可惜她酒量太差,喝了一小盅,回去睡了大半天,真正是滴酒也不沾。
叫卖声飘进耳朵里,几乎立竿见影地闻见了,连枕头上都弥漫着那种甜丝丝的味道。
她的人生,不圆满的地方有很多,但是凭借出降走到这么远的地方,在这里住下来,这点倒是可喜的。她静静听着外面人来人往,甚至连雨点砸在油布上的动静都分辨得清。忖着是不是雨又下大了?原来是有人撑伞前来,到了廊庑底下。
“起来没有?”是二门上秦嬷嬷的声音。
小酉说没有,“昨儿闹到四更,才合眼就天亮了,叫她多睡会子。”
“这可怎么办……外头出事儿了,还得殿下亲自瞧瞧才好。”
小酉哼笑一声,“又是南苑王府的幺蛾子?别打量人是傻子,昨儿闹得一天星斗,今儿八成使心眼儿往上靠来着,嬷嬷还信那个!”
秦嬷嬷说不是,“两位小爷来给殿下请安,走到珍珠桥上二爷惊了马,给颠到河里去了。大爷为了救他下水捞人,哥儿俩弄得水鸡似的……这气候,淋了雨还作病呢,落进水里还了得?所幸都没事儿,就是冻得掰不开牙关了,进来的时候不成样子,瞧着可怜见儿的。依我说,不论怎么是来给殿下请安的,倘或出了岔子,那头也不好交代……”
小酉愣了一下,依旧一口咬定了,“天底下倒真有那么巧的事儿,我看是有高人指点吧。”
秦嬷嬷绝不认同,“大人使个苦肉计还有一说,那是七八岁的孩子,闹得不好小命都没了,谁能这么教他们!你这人,刀子嘴秤砣心,往后要是有造化嫁女婿生孩子,我瞧你还这么说!”
她们那里还在斗嘴,婉婉已经披了衣裳出来了。
“这会儿人在哪儿?要不要紧?”
秦嬷嬷说:“余承奉安排他们歇在前头厢房里,差了医官诊脉,好不好的奴婢不知道,先上这里报信儿来了。”
她没听完,匆匆就往前边去了。自己和宇文良时闹得再不愉快,和孩子不相干。孩子是来尽孝的,真有个好歹,她心里过不去。
厢房门外侯了好些人,有长公主府的,也有随侍的戈什哈1。见她来了忙让开一条道儿,纷纷向她行礼,她也顾不得,进了房里便问情况。余栖遐垂袖道:“殿下放心,两位小爷受了惊,呛了几口水,身子暂且没有大碍。不过还得瞧着,下半晌要是不发热,就没什么要紧的了。”
她松了口气,上前摸摸两个孩子的头,温声问他们:“身上没什么疼的罢?要是哪里不舒坦,一定和大夫说。”
澜亭摇头说没有,“谢额涅垂询。”
澜舟挣扎起来,跪在床上向她行礼,“儿子们是来给额涅请安的,没想到出了这事故,反叫额涅为儿子们操心,儿子们罪该万死。”
他小大人模样,婉婉瞧了又是爱又是怜,“话不是这么说的,你们眼里有我,才冒着雨来瞧我。路上不好走,出了乱子,我怎么和太妃交代呢!好在都平安,往后可小心着点儿,风雨大就不必过来了,我知道你们的孝心就成。”
澜舟却很执拗,“阿玛自小教我们要守孝道,长辈跟前晨昏定省,一天都不能落下。额涅心疼儿子们,是儿子们的造化,可儿子们要是仗着额涅的疼爱不知好歹起来,那就是儿子们该死了。”
澜亭一看哥哥,忙有样学样,跪在床上说“儿子们该死”。婉婉不由失笑,这么点大孩子,给教得满身规矩,真是不容易。忙安抚他们:“好了好了,先不说那些个,躺下吧,焐热了身子再计较。今儿学里就不去了,还得打发人回禀一声,给太妃报个平安。”
澜舟往门前看,他贴身的小厮立刻咧嘴哭开了,“奴才去,爷好好养着吧。只是老太妃知情儿,怕是要急坏了。爷打小有哮喘,上回老和尚给的海上方儿吃好了,叫三年不许受寒。这会子可好,两年的操劳,全打了水漂了,后头不知道怎么样呢。”
婉婉愕然,转头问澜舟,“你身子不好吗?怎么还有哮喘?”
他笑了笑,“额涅别听他说风就是雨,喘症是有的,擎小那会儿严重,一到变天就发作,后来慢慢的也就养得差不多了……”一面说,一面瞪那小厮,“长保,你再多嘴,看爷不揍你!”
长保揉着鼻子喏喏道是,往外退了两步又道:“横竖不能再受寒了,没的寒气进了肺,一辈子可就完了,记着老太太的话吧。”
婉婉听着,这下可难办了,好好的孩子,竟有这么个病根儿。忙叫医官再看,医官的意思是不发作,暂且瞧不出来,得等他喘开了,才好对症下药。
她站在那里蹙眉,摆摆手,把人都遣散了。婢女端了瓷凳来,她坐在床前问他们:“来时怎么不坐轿?天儿这么坏还骑马,就是穿着油稠衣也不成啊。”
澜亭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来,“咱们哥们儿是男子汉,女人才坐轿呢!”
澜舟嫌他无礼,直给他使眼色,他看见了便不说话了,就势一滚,滚到床内侧去了。
还是澜舟口才好,“今儿不知怎么的,到桥上那阵风特别大。亭哥儿迷了眼,本来弓马也不好,缰没控住,那五花马失了前蹄,就把他撂下去了。儿子一看情势紧急,来不及细想就跟着跳了,所以两个人都弄得一团糟,在额涅跟前现眼,请额涅责罚。”
她当然不会知道,澜亭马失前蹄是他射了马脚,他们俩自小就识水性,一猛子扎下去,河床上的蚌和螺蛳随便就能拣一篮。只不过这个月令掉进水里,冷是冷了点儿,但要是没这个前提,想留在长公主府就难了。至于那个哮喘,全是长保瞎掰,他的身体是出了名的好,生下来到现在就没得过病。别说早春凫水了,就是大冬天下河,也没什么了不得。
他很应景地咳了两声,背后的澜亭也跟着啃啃咳嗽,婉婉慌了,回头打发人:“赶紧给两位爷熬姜汤来驱寒。”一面安顿他们睡下,“好孩子,真难为你们。我先头不知道,嬷嬷来回我,才听说你们落水了,真吓着我了。你们这么乖巧,我怎么能责罚你们呢,只管歇着吧,今儿就别回去了,免得路上奔波,身子受不得。”
澜舟在床板上敲击,表示磕头谢恩,“阿玛严厉,还是额涅待儿子们好。儿子还有个想头,想请额涅示下。”
婉婉颔首:“你说吧,有什么事儿,咱们商量着来。”
他舔了舔唇道:“额涅一个人住在长公主府,虽然府里禁卫森严,但终究孤寂。这会儿请额涅回王府,怕额涅不答应,儿子是想,或者儿子,或者亭哥儿,留下一个,一来额涅跟前好尽孝,二来代阿玛替额涅撑门户,也是对儿子的考验。”
婉婉听他说了这些,对他清晰的条理感到惊讶。这孩子不过八岁罢了,就算有人特意的教,恐怕也未必记得住。他倒好,一字一句深思熟虑,甚至和宫里那些皇子们比,也断不会落了下成。
宇文良时为人不怎么样,子息却成才,真是坏窑口里出了好砖。她笑着,在他额上抚了抚,“你想得很周全,这事咱们容后再议。你现在得好好歇着,将养身子最要紧。我刚才听小子说了什么海上方儿,是不是叫人把方子配齐了,再接着吃两剂?”
他摇摇头,清秀的小脸上忽闪着一双大眼睛,一圈金环闪闪的,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那方子早就没了,和尚说吃完了十剂不必留着,自然就好了。”言罢一笑,露出尖尖的一对小虎牙来,“额涅别担心我,儿子身强体壮,这点子小磨难,不要紧的。”
女孩儿果真心善,这位长公主没有他预想的不可一世,难怪阿玛那么喜欢她。还有她的手,柔软温暖,他从来不知道女人的手是这样的,落在他额上,轻得羽毛一般。那是无尚的尊荣才作养出来的一种恬静澹泊,太过美好,怎不让人心生嫉恨。
她又坐了一会儿,一递一声和他说话,轻柔的语气,没有半点拿大的架势。嘱咐他听话,今天别下床来了,就和弟弟在床上躺着,吃喝都让人送过来。也许这是她十几年总结出来的经验,伤心了上床,受惊了上床,病了就更得上床了,窝在被褥里是最好的疗养。
她走后澜亭探出头来,“哥子,这后娘看着也不赖。”
澜舟回头白了他一眼,“什么后娘,照着名分,她比咱们亲娘还亲。”
“名分这种东西,不就是个空架子嘛。横竖我没觉得她比我额娘好,我额娘合我脾胃,往后我孝顺她。”
“这个就不用孝顺了?宗亲不拿唾沫淹死你!”
澜亭后脑勺枕着胳膊,翘起了二郎腿,“今儿不念书,叫咱们在床上躺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就是掉进水里的时候凉了点儿,差点没冻死我……你说她会让咱们留下吗?”
澜舟拧眉计较,“两个都留下不可能,毕竟王府里头也要晨昏定省。”想了想道,“要是只能取其一,还是我留下吧。”
澜亭问为什么,“阿玛还夸你是膀臂来着,你留在长公主府,军中的事儿就不管了?”
他对这个兄弟实在五体投地,“你是干什么吃的?整天就知道骑根小竹竿儿战什么长坂坡,阿玛跟前你也该效命了。至于为什么留下的是我,因为我比你机灵,能帮着阿玛敲边鼓。你呢?一心想着孝敬你亲妈,没这份当孝子贤孙的心,就别在这儿裹乱。”
澜亭无话可说,心里嘀咕着,你不就是想认长公主当妈吗,将来离天近了,你想伸手够月亮呢!不过不敢说出口,说了回头又一顿胖揍,得不偿失。对于没什么进取心的人来说,躲在后面永远是最安全的,今天舍命陪君子,一块儿落了一回水,往后大概就没什么事儿了。
婉婉那头接到了宫里的来信,是皇帝写给她的,以家书的形式,装在信封里,上面客客气气写着“皇妹钧亲启”。
推开一扇窗,她倚在窗下读信,外面芭蕉叶子飒飒作响,她托着腮,一行一行看下来,说她离宫一个多月,为兄的十分想念。遥想起小时候在父母跟前多无忧无虑,现在的江山社稷压得他喘不上来气儿。皇后病了,被阴人克撞,时好时坏,前些天连人都认不得。上回把她的凤冠卸了,上面大大小小的珍珠磨了粉,穷大方,分给阖宫嫔妃们,请大家拿去擦脸。有时候还打人,他去看了她一回,她举着桃木剑,追得他满世界乱窜——皇后是个武疯子。他现在很苦恼,不知道以后怎么办,册封了皇后,争如没有,她连自己都管不好,也不指望她母仪天下了。最后问小妹妹安,南苑的饭菜吃得惯吗?驸马待你好不好?随信奉上厨子两名,是朕亲自尝过的,手艺绝佳。
婉婉坐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细想想,鼻子直发酸,音楼疯了,大概是被困境逼疯的。她出降那天她还好好的,说了很多劝解她的话,结果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她就想不开了。她们零落在两处,各自受着苦,谁又救得了谁。她没有信来,自己只能从皇帝的家书里侧面了解,连安慰她的话也不能写。至于皇帝……这位哥哥总是出人意表,有送金送银的,没见过千里迢迢送两个厨子的,说他荒唐,人家是实心想着你,只不过能照顾你的口味,却顾不上你的幸福。
她到书案前研墨提笔,自然报喜不报忧,说水土很服,也喜欢江南的山水和市井。驸马待她极好,太妃和蔼可亲,她一切顺遂,请皇上不必记挂。音楼难堪皇后大位,皇上亦无需执着,还请以大局为重,另择贤明。
铜环在边上伺候笔墨,见她这样规劝便一笑:“殿下的心里,果真时刻都装着天下。”
她把笔搁下,静待墨迹变干,黯然道:“闺阁里的情义固然重,但比起社稷,终究是有限。音楼本就不该当皇后,坐上这个宝座,对她来说不是幸事,反成枷锁。她疯了……”她轻轻啜泣一下,“她不是个心思窄的人,怎么疯了……或者是想让贤,有意装的吧。”
铜环抿唇不语,很多时候她都显得过于敏锐,倒不是说敏锐不好,只是运用不当,便伤人伤己。
把信装起来,着人送出去,因为都是家常话,并不怕有人截下偷看。刚料理好了这里,前面传话进来,说大爷身上发热了,看样子是要犯病。
她起身便赶过去,问二爷怎么样,底下人说二爷倒还好,活蹦乱跳的,跟人摘香椿去了。
“王府里头没人来吗?”
余栖遐道:“老太妃让带话,殿下问起就说男孩儿耐摔打,只要没死,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婉婉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老太太心也忒大了点儿,人从桥上摔进河里,全不当回事儿?”
铜环笑道:“正是老太太疼您呢,这么做是表明她的立场,毕竟两位小爷都是庶出,在您跟前弄得宝贝似的,岂不叫您不好自处?猫儿狗儿似的养着,全看您的意思,因知道您慈爱大度,不会为难孩子,他们那头自然撒手,没的叫您误会了,说嫡母难缠。”
她听了淡淡一牵唇角,“南苑王府的人,果然个个好算计。为了叫我舒坦,竟连孩子的死活也不顾了。我知道她的心思,两位小爷打头阵,后头的人才好行事。可惜我不吃那一套,就算他来了,也照旧让他进不得门。”
她恨恨说完,才发现这话说得早了些,一脚踏进厢房,澜舟的床前已经有人在了,他穿石青的常服,腰上束鸾带,通臂袖襽上行蟒峥嵘,立在那里,像山一样坚毅。
她心头大大一震,刚想转身,他抢先一步叫住她,向她揖手行礼,“澜舟抱病,暂时不宜挪动,原本应当传塔喇氏来照应的,又怕婢妾无状,冲撞了殿下。思来想去,还是我亲自看顾的好,所以打今儿起,要借殿下一方宝地了,还请殿下行个方便,收留我们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