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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日不见,裴敏之依然是那一幅骚包模样,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在头上结髻用布巾包裹,身上白袍一尘不染。加上手上和塵尾玉柄几乎同色,这简直可以拖出去被大姑娘小媳妇老婆婆手拉手围起来扔水果。
哦,辽东不兴丢水果那么文雅的一套,鲜卑姑娘要是看上他,哪里用的着丢水果,直接拖上马打包带走。等到裴家找到的时候,说不定只剩下满地狼藉了。
不过他来干什么?秦萱还记得裴敏之被自己的父亲裴松给塞到慕容泫身边,用裴敏之的话来说是做个狗头军师,但……这打仗……好像不是世家子的特长啊。倒不是秦萱对世家子有意见,而是她听到的有关世家子的传闻里头,没几个世家子擅长打仗,留在北方的那些,不是给胡人打工了,就是被胡人给端了窝。
裴敏之眼角余光看到那边站着的秦萱,他眨了眨眼睛,算是打了招呼,而后走到慕容泫面前站定,“臣拜见将军。”
慕容泫对裴敏之这种世家子颇为客气,秦萱瞧着这两人说话文绉绉的,忍不住就想要打瞌睡,她今日醒得早,然后又是渡河,保护慕容泫上岸。折腾在这里,要说不累那是不可能的。
打仗最耗费体力了,身体累倒还是其次的,更可怕的是心累。
慕容泫看了一眼秦萱,“你先下去吧。”
“唯。”秦萱听到这话求之不得,立刻从中军大帐中退了出来。到了帐外,迎面而来一堆巡逻的兵士。她走了一会见到许多鲜卑人从较远的山林中砍下了不少树木用马拖过来,做成一道道栅栏,她知道这是要将不耐城给封死,达到逼迫城内早些投降的目的。
这已经打了过来,那些攻城器械,例如冲车和攻城捶等物全部从对岸给运送了过来。高句丽境内的天堑,说句实话,也只有辽水。和辽东相邻的皆水被攻占下来,接下来的攻城器具就会源源不断的送过来。
鲜卑人不善于攻城,但是汉人就不一定,汉人在攻城上是一把好手。尤其这么些年慕容部一直在接纳汉人。但凡有些手艺的人都能混得一口饭吃,这会那些工匠人的好处便展现了出来。
攻城器械必须要有许多工匠共同建造而成,高句丽比起慕容部来,汉人很少越过辽东跑到高句丽境内,哪怕高句丽本身受汉风甚重,但人摆在那里。
秦萱闲来无事,也不想早早跑到自己的帐篷里睡觉,说来也奇怪,明明在中军大帐里头恨不得眼睛黏在一块,等到出来,被外头一冻,顿时浑身上下都活过来了。
干活的场地上热火朝天,四周戒严。那些高大的器具,例如冲车等物周围都是有一个营的人看管着,若是有异常,立刻就能发觉。
秦萱看到不少高句丽人被抓了来干苦活,都是做一些砍柴的活计,其中旁边还有人监工。鲜卑人打了进来,这些个高句丽人自然是成了俘虏,自然是可以用来当做奴隶。
那些个高句丽人,眼神恐惧,脸颊都瘦的凹陷下去。看样子也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
秦萱看了几眼之后,看到那边几个鲜卑士兵瞧着她,似乎要过来盘问,她不耐烦应付这些人,干脆转过身走了。
攻城期间,营中气氛紧张,秦萱不管转悠到哪里,都会有人盯着,要不是看她那一身只有主将亲兵才穿着的铠甲,说不定早就出声赶人了。
一顿下来,更加没有意思了。
人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她似乎就瞅着自己是闲着,气闷之下,干脆就回去躺着睡大觉。
梨涂是个让人省心的好孩子,大军在不耐城外安营扎寨,他等到秦萱住的帐篷扎好了,就立刻布置起来,梨涂已经将秦萱的爱好都记在心上。结果这边都还没有忙完,那边秦萱就进来了。
“主人?”梨涂手里捧着个陶罐看着那边进来的秦萱一脸的懵逼。此刻帐子内还称不上整齐,只是将必需的东西给拖进来而已。
秦萱大步走进来,摊开卷着的褥子,自己整个人就往褥子上一躺,半点都不讲究。梨涂见状,和她说道“主人,还是让小人收拾一下吧。”
“不用,就这么着吧。”秦萱哪里会在乎这些,直接躺了下去。
梨涂见状,不敢言语,只是抱着陶罐悄悄退了出去。
在城池攻下之前,谁的日子都不好过。不管是城里头的高句丽人,还是外头的鲜卑人。
开城迎战,这自然是最好不过,只要城内敢出兵,那么一切都好办了,就是怕那种常年累月的耗费精力。不耐城外已经被困起来,慕容泫让人将浮桥云梯等物准备好,把城池中的人饿上几天就开始动手。
高句丽盛产人参和皮裘,但是这些东西并不能填肚子,尤其外头运来的粮食真好被鲜卑人截下,城池又被封了起来,接下来就是等城内的人饿的七荤八素了。
秦萱以为怎么说都会撑上那么几个月,谁知道半个月都没有,城中就出了队伍准备作战。
高句丽人实在是受不了慕容泫这种刀子割肉一样的折磨,以前高句丽和慕容鲜卑都是草原上的那一套,今日你抢我的部民和牛羊,明日我就抢你的。上一回和宇文部还有段部围攻慕容鲜卑还是在几年前。
联合起来的大军还被慕容鲜卑用几顿饭给弄回家了。
守将看的出慕容鲜卑来势汹汹,可是眼下比起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的援军,也只有拼死一搏。
当大军出城在城外和慕容泫一战的时候,这场拼死一搏很快就成了一边倒的笑话。秦萱是慕容泫的亲兵,慕容泫这次没有身先士卒,所以秦萱没有慕容泫的命令也不能参与战中。战鼓擂动,带到前边溃退,燕军立即跟上,紧接着的便是浮桥还有冲车等物。
大军败退之时,正是人心不稳的时候。尤其败兵溃逃的模样更是将原先城门上的守将给吓破了胆,哆哆嗦嗦的正要将吊桥拉起,燕兵已经追上,浮桥撘上护城河,摧枯拉朽之势不可抵挡。
不耐城,城门攻破,大军入城。
燕军原本都是鲜卑人,加上慕容泫并没有发布军令不准兵士们抢掠,很快入城的鲜卑士兵开始烧杀抢掠,值钱的东西还有食物,谁抢了就是谁的。另外,那些年轻的女人和男人都是作为俘虏,秦萱跟随慕容泫入城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城内被扫荡了一遍,浓浓的黑烟从被烧毁了的屋子上冒出来。
慕容泫坐在马上,对此情形没有半点兴趣,而亲兵们除了秦萱之外,都熟视无睹。
秦萱看到一个年轻女人嚎哭着从一件低矮的房屋中跑出来,后头跟着一个鲜卑士兵,一把揪住她就往屋里头拖。
秦萱见多了杀戮,但眼前一幕,让她额角蹦出青筋,从腿上的箭袋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对准那个士兵的帽子一口气射出。
几个动作一气呵成,那士兵要把女人往屋子里头拖,结果只听得嗖的一下,头上一凉,再伸手去摸的时候,发现头上已经光光了。
他这发愣的功夫,那个女人立刻挣脱他跑掉。
这么明显的动静明显是瞒不过其他人,秦萱这一箭射出,她周围的人全都看过来,带着惊讶和不解。
“……”慕容泫听到动静,也过来看她。正好瞧见秦萱将弓箭撘回背上。
这下场面一下子就安静下来,甚至周旁的杀戮声也褪去了。
“来人,将他拿下。”
慕容泫攻下了不耐城,并不打算留下人手来镇守这里,他放纵手下人将城池中抢掠一空,自己径自到太守府中。这地方原先是乐浪郡,但是后来被高句丽吞并,太守府中的屋舍还有这浓重的汉风。
慕容泫坐在太守府的屋舍内,“把秦萱带过来。”
不多时,被五花大绑的秦萱被人带了进来。身后的兵士听说秦萱竟然对自己人射箭,心中很是看不起她,有心让她吃点苦头,他故意将勒在她手腕上的绳索勒紧了几分,甚至在押送秦萱的时候,更是在她肩膀上重重的推搡了一把。
旁人看见劝解道,“这人是难得的勇士,你好歹也给人留些颜面,日后他要是找你麻烦就不好了。”
“这人的箭不对着敌人却对着自己人,将军哪里会放过他?恐怕是问几句话就推出去砍了!”那人说着就吐了一口唾沫。
秦萱没有说话,和这种人说话也没有必要,她被带到慕容泫面前。还没等身后人呵斥她跪下,慕容泫开口了,“你们都退下。”
慕容泫的话没有人敢不听,他这话一出,室内的人纷纷退出,还将外头的门给拉上。
室内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慕容泫双手交十放在腹上,“你方才是在作甚么?”
“我看见他在强迫一个女子。”秦萱蹙眉,“所以出手阻止。”
“为了一个女子就向自己人射箭?”
“我并未伤他,我射的是他的帽子!”秦萱声量微微提高,她并没有出手取人性命的想法,只是想将人吓退,好给那个女子争取一条活路来。
“可是只要你出手了,便是洗不清了。”慕容泫道,秦萱记忆里,这位主将一向都是笑着的,不管心里是怒还是喜,脸上总是少不了笑容,但是这回他那张俊美出尘的脸上没有半点笑意。
“为了一个除了做俘虏没有其他路可走的女人,你知道你犯的是多大的罪?”话语到了后头,慕容泫已经忍不住动了火气。
眼前的她还不是记忆里的那个女子,她还带着些许青涩,甚至还有几分可以称得上是傻气的所谓侠义和热心肠。
“可是对女子下手,这难道不是罪过么?”秦萱听到他的质问,心下压抑的火气腾的一下全部冒上来。她知道自己这一次恐怕是逃不开一个死字,既然都要死了,还怕什么?
“这世道,并没有甚么对错。”慕容泫听到她这话,不怒反笑,“你知道高句丽美川王频频侵扰辽东等地,被掳掠去的人口几乎万人!你今日见到的那个女子,可不知高句丽也曾经对待鲜卑辽东!甚至一样的如此对待汉人,他们和你们史记上说的匈奴也没有任何区别。如今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又有何处不对?”
“强者为尊,这便是如今的世道!”慕容泫看着她满脸的倔强,心绪复杂,许多话纷纷涌上喉咙口,“你只看到了那个女子的可怜,但是当年被掳掠去的鲜卑人和汉人,哪个又来可怜他们?!”
“将军!”秦萱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说服慕容泫,也不可能。她也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在时人看来简直可笑。
“小人曾经听说,但凡要成大事者,必定会对手下人会有诸多束缚,当年汉高祖和项羽便是如此,进城之后烧杀抢掠恐怕会引起接下来高句丽人的激烈反抗……”
“我比你懂。”慕容泫打断她的话,他整个身子都向后面靠去,“汉高祖也不是史记里说的那么清白,你们汉人每逢乱世,也是人命如草芥,我听说汉室微末之时,曹操曾经拿人肉做军粮,你说说看,现在那些人可曾记得这事?”
秦萱眉头蹙起,盯着慕容泫的脸一言不发。
“成王败寇,那些所谓的道德礼仪都是束缚傻子的。”慕容泫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有几分扭曲,“听一听还算好,可要是真的上了当,那便是死上一万遍都不足够。”
“将军……”
“还有,想要收买人心,也不是在高句丽这个地方。”慕容泫向她靠近些许,话语柔和下来,似乎是师父向徒弟传授心得一样,“你别被史书上的事给骗了,有些人面上礼贤下士,可是心里清楚的很,甚么人值得收买,甚么时候说的那些话不过是递梯子好让人下台。得天下靠的是兵马而不是所谓的仁义道德。”
慕容泫看着秦萱微微侧过脸去,他知道她明白自己是在说些甚么,“高句丽和慕容部有深仇大恨,而且乐浪郡故地也不好派人看守,与其完好的留下来给高句丽休养生息,不如一把火毁了了事。半点都不留给高句丽人,我说的你明白么?”
“……”秦萱咬到了舌头,舌头上传来的痛楚逼的她清醒过来,“属下……不能……”
“你若是想不通,迟早有一天你会发疯。”慕容泫开口道,“这不是太平盛世。”
“可是成了那样,为了泄愤为了泄欲……和畜生又有甚么区别?”秦萱咬破了舌尖,舌尖上传来的血腥的甜味,她呼吸急促。
慕容泫从茵席上起来,他目光柔和下来,甚至带着绵绵情意,看着面前的人。
秦萱下意识的就向后退了一步,他站的很近,只要他低下头来就能吻住她。这样的距离,实在是有些太危险了。
“这世道,人人都是疯子,人人都是禽兽。”慕容泫一笑,那张脸上绽放开来的笑容如同艳丽到了极点的罂粟花,美艳而又致命。
“你面对着的从来都不是人,而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狼。对狼你可以狠,可以杀了它们,但是唯独不能够讲究所谓的仁义。如果守着那份仁义,说不定哪一日就被那些狼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下。”
“……”秦萱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慕容泫说完这句,转身到她身后,看到她的手掌因为血流不通畅,手背上惨白一片,他立即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将她手上的绳索挑断。
“汉人有句话叫做‘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想要士兵给你卖命,就必须要给人好处,财宝爵位土地女人,你要给他们想要的,才会更好的给你卖命。”
秦萱感觉到手上一松,此刻慕容泫说出来的话已经不是,不,除去开头的那几句话之外,几乎就没有几句在她对自己人出手的那件事上。
“……”
慕容泫看到她手上的勒痕,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秦萱呆愣之中竟然忘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他轻轻的哈了口气,修长的手指在她手腕部位的勒痕上揉了揉,十足的暧昧。
“将军?!”秦萱反应过来的时候,慕容泫已经低头在她的手腕上轻轻的吻上去。嘴唇冰凉和柔软的触感无比的清晰,清晰的让她想要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
慕容泫听到她的声音,抬起眼来,眼里闪动的光芒让他看起来是草原上令人胆寒的野狼。
*
裴敏之急急忙忙赶过来,他之前听到说慕容泫身边有个亲兵犯了军法,而后那是个汉人,立刻就知道不妙。
慕容泫的亲兵几乎都是从鲜卑贵族中挑选出来的,汉人只可能是秦萱。
鲜卑人简单粗暴,对于犯了军法的人,要么是斩首,要么就是剥夺之前的身份去做奴隶,不管是哪一个,都是让人永远都翻身不了的。
不管哪一样,裴敏之都不愿意看到,他急急忙忙就过来求见慕容泫,却从太守府门口的兵士那里得知慕容泫如今正在亲自审讯犯人。
门口的士兵忍不住对着裴敏之一个劲的瞅,明明是个男人长得却比娘们还好看。那手上的肌肤简直比那些女人还要雪白。
“劳烦代为禀报,就说裴敏之求见。”裴敏之松了一口气,心下也有些几分奇怪,这种事让负责的刑官办了就好,也不用主将亲自过问。
他之前听说慕容明和秦萱有几分交情,派人到慕容明那里说了此事,想要慕容明去拖住刑官,他自己跑到慕容泫这里来,想要替秦萱说情。秦萱是慕容泫的亲兵,照着鲜卑人那一套,慕容泫对她的生死最有发言权,所以他才会前来。
“将军吩咐过了,不见外人。”守门的士兵瞧着裴敏之生的好,说话的语气都好了几分不止。
外头正说着话,里头突然传来声响,裴敏之抬头去看。秦萱被人推搡着从里头出来,她没有被绑着,不过脸色很不好,嘴角似乎还破了?
裴敏之眼神好的很,看出她的嘴角有些许红肿,脑子里头冒出来的就是秦萱被人打了,但这好似也不是被人打出来的。
还没等他开口,秦萱就被人押解着从他面前经过,秦萱头垂着没有抬头看裴敏之。
刑官那边被慕容明缠的焦头烂额,人都不在他这里,要他交甚么人出去?而且这事也不是他一人说了算的。
“折冲将军!这人是生是死得有主将说了算!”刑官被慕容明搅合的就差没有跪下来喊阿爷了,只得求他高抬贵手,换个人去骚扰,“折冲将军何不去见见主将?”
慕容明自然也想到这个,他想起裴敏之,对这个汉人他还是不怎么相信,咬咬牙,他转身就去找兄长。
只不过是一个高句丽女人,三兄不可能真的要秦萱的命吧?慕容明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