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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伯自然不知道他在为梅奔波的时候,被自己费力保护着的妹妹正在腹诽他,且根本看不起他这明显不做正事的行为。
他轻车熟路地来到离西街有两个街口的地方,这里临近郊区,城市不断地发展向外扩张,所剩不多的几个厂子放工以后,下班的工人们正聚在此地的小酒馆里放松聊天,也有一些红着脸喝得酒意上头的正在抱怨雇主抠门。
鲍伯拉低帽檐,灵巧地闪过拥挤的人群,在角落里坐下,杰克已经在等着他了。鲍伯年少的时候也是一个满怀着好奇心的少年,在这个繁荣的大都会里到处探险,那时距离此地500米开外的地方还有一家纽约几乎销声匿迹的棉纺厂,他就是在那时对那些轰鸣着的庞大纺织机器一见倾心。
杰克是他在棉纺厂认识的小工,鲍伯靠着他每次都能有惊无险地在厂房里溜进溜出。
这曾是一份年少的友情,当然贫穷的杰克也靠鲍伯的一些小恩小惠填饱肚子,这种古怪的友谊一直维持到鲍伯逃出家门:“韦兰少爷,您可总算回来了,不过我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呢!”
“少油嘴滑舌,”鲍伯打断他,看着面前和自己岁数相仿却脸膛粗黑的年轻人,很上道地叫来两扎啤酒:“我有事让你办,最近你给我盯着西街二十三号的动静,对我有大用。”
杰克是此地的地头蛇,鲍伯一说他就知道是最近引起住户们纷纷猜测的新邻居:“那个单身女人啊?听说还是什么伯爵夫人,住到这块地头,看上去可不像什么正经人啊。”
鲍伯才不会承认这种女人和自己是亲戚,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在桌子底下送过去,杰克心领神会:“好好,大少爷你就等我消息吧,我什么都不问你,也不会把消息透漏出去。”
说着,他就拿两根手指掩在袖管里卷着钞票塞进了口袋,然后告诉鲍伯自己得先走了:“我得去打点几个小崽子,我每天还要上工,不能一直亲自看着。”
鲍伯看着他滑溜地一会儿就消失在人群里,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这才落了下来。
他是个不称职的少爷,但杰克是个称职的地头蛇,不管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惹来多少非议,香闺进了多少男人,但是她都不能把主意打到自己的妹夫身上。这种想法或许有失公允,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两人之间有不正当的情愫,然而他想着纽兰那张倨傲实则软弱的脸,心里烦躁非常。
他几乎烦得把嘴里叼着的烟屁股都要咬烂了,就和周围那些贫穷的因为舍不得吸完的烟而把烟屁股咬烂的工人们一样。他宁可自己煎熬,也不想梅去烦心。
可是让梅一无所知活在纯真的世界里,自己给她解决全部的麻烦,这样真的好吗?还是给她足够的信心,让她自己去面对问题好呢?
鲍伯太明白了,一旦纽兰被勾引得意乱情迷,闹出大乱子来,无辜的梅都会成为流言蜚语攻击的对象。这和她做人正不正派没关系,而是在所有人眼里,十全十美的韦兰小姐在纯粹作为女人的战争中失败了。
梅管不住自己的未婚夫,被一个年老色衰的寡妇所勾引,鲍伯相信有那么多妒忌梅出身和美貌的姑娘,会热衷于假装惊讶而怜悯的用善良的字句幸灾乐祸地表示自己的同情,然后一边故作谴责越轨的人,一边顺利将这“趣闻”一传十十传百,足以让一个无辜卷入的人此生再难出现在人前。
这是他不能容忍的,虽然梅一直在和自己闹别扭,可是他也不能让外人欺负她。
鲍伯正盯着冒着泡的啤酒沉思,冷不防面前坐下一个人,他抬头一看,竟是和自己差不多装束的桑顿。只见桑顿拿下帽子抹了把被冷风吹乱的头发,也要了一杯啤酒,然后他翘着腿落座,浑然融于环境,意外和了然的眼神盯着鲍伯的装束:“韦兰少爷,你从化妆舞会溜出来了吗?”
鲍伯暗叹了一口气,感怀纽约实在太小,实则他的一举一动早就落在了桑顿眼里。
他一边等着从辛辛那提到纽约的货运火车,一边看似漫无目的地在市内游荡。美国与英国的纺织工业的竞争已经慢慢趋向白热化,自己的马尔克勒工厂即便如今发展得如火如荼,但桑顿心知这样的境况至多维持2年。
与英国相比,美国更加开放,距离物力人力更为廉价的殖民地也更近。而桑顿为避免风险始终将自己的货源定在利物浦,居高不下的成本一直是他的软肋。
他打听到纽约近郊只有一家棉纺厂,就以看货的名义三番两次地上门,厂主不甚热情地接待他,也不阻止他东游西逛,据说是因为这家厂子最近也要搬迁了。
纽约这样的城市最终要把这些工厂都驱逐出去,桑顿想到米尔顿终年阴霾的天空,也明白纽约市要维护环境的决心。
傍晚的时候,他跟着工人下工的脚步来到了小酒馆,顺道休息之外还能听听这些低阶层的牢骚,工人的牢骚有时也能让工厂主受益匪浅。
然而纽约真小,他见到了自己在辛辛那提遇见的那位大少爷,他对鲍伯印象良好,却也觉得此人过于天真,这样的天之骄子从未经过生活的历练,没有经历过从天堂跌进泥巴的苦楚,才能撇下家人一走数年,花费了无数金钱研究根本卖不出的机器。
哦,不,卖出去了,自己就是那位主顾。
桑顿站在吧台另一侧的角落里,意外地看着鲍伯颇为熟练地和一个滑溜的小子做生意,他状似无意地问起酒保,那两颊通红像是个常年醉酒似的胖老头思路清晰地回答他:“那是杰克,杰克·道森,混迹在这一带的小流氓,从他15岁起这里就没人敢惹他了。”
这可真是个惊喜,桑顿很识趣地又要了杯最贵的捷克果啤,看着那小流氓像条蛇一样混迹在酒馆中,从那卷挺厚的钞票里只摸出几张最小的票子打点了几个衣衫破烂的小子,事情交代完一群人就立刻散开了,一看就是常做的老手。
他觉得鲍伯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于是不客气地也想给对方一个惊喜,施施然坐到了鲍伯的面前。
鲍伯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娱乐了桑顿,不过愉悦的酒精在胃里发酵的感觉让他一点都没有计较的意思:“我可是纽约名门宴会最不受欢迎客人的第一名。”
桑顿来了点兴趣:“为什么,能邀请到韦兰家唯一的男丁可是一种荣幸。”
“那可未必,”鲍伯仰头灌了好大一口酒:“因为有女儿的人家不想找一个疯子做女婿。”
桑顿觉得有意思极了:“但你有一个全纽约男人都渴望娶回家的妹妹。”
鲍伯怔楞了下,仿佛面前调侃他的人不是那个严肃少语的桑顿。
良久,他才带着淡淡的失意问道:“桑顿,你有妹妹吗?”
桑顿不明所以,但仍点头:“我只有一个妹妹,她叫范尼。”
鲍伯听到桑顿肯定的回答,神情乍然有些迷茫,仿佛无法想象桑顿作为亲切体贴的好哥哥的样子,但桑顿一定比自己有担当,于是他略带羡慕地说:“她一定视你为世上最可靠的亲人。”
桑顿嗤笑:“如果你说的是开支票的速度,那我的确非常可靠。”看着鲍伯一脸不解,他继续说道:“范尼喜欢很多东西,她喜欢住豪华漂亮的大房子,一定要是全米尔顿最好的;喜欢穿她买得到的最漂亮的衣服;弹德国进口的钢琴,告诉每个人她离了这架高雅的乐器自己就不能活;她还去最昂贵的沙龙炫耀我又为她置办了多少东西。”
鲍伯吃惊不已,等到他反应过来桑顿的话时,不由苦笑起来:“我倒宁愿梅也能像这样提许多要求给我,哪怕让我疲于奔命也行。可她什么都不要,若是她有一个最大的愿望,那肯定是永远都不原谅我。”
这兄妹俩之间奇怪的气氛,就算是桑顿这样的陌生人也能感觉到,于是在这个酒酣耳热的夜晚,桑顿放任了自己的好奇心,他不知是因为感同身受想要宽解一下鲍伯,还是对那个水晶娃娃般符合橱窗展示规范的小姐产生了点好奇心:“家人之间,怎么会有不能原谅的误会?”
鲍伯苦笑:“当然不是误会,我给我的母亲造成了伤害,但她会因为我是她的亲生儿子而原谅我;我对自己妹妹的伤害,她也可以因为对我恨之入骨永远不原谅我。如果她愿意惩罚我,我情愿把韦兰家的一切留给她,可她什么都不要,只想我离她远远的。”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但是命运使然,使得一切变成了一个死结。
鲍伯大学毕业那年青春正艾,21岁的年轻男孩准备不顾家人的反对去寻找自己的梦想,他瞒着父母买了去辛辛那提的火车票,一待就是四年。
其间他不是没有回来过,但那唯一一次的回家早就了永远的伤害和隔阂。
1912年的冬天,莱文逊家在辛辛那提的纺织工厂发生了罢工动乱,这是美国中部几个州最大的工业集团。骚乱持续了一夜,最后被警察镇压,然而鲍伯因为长期待在厂房流水线上,被丧失了理智的工人于动乱中被打破了头,在医院昏迷了整整三天才醒。
是他认识的一个下层工友将他拖到小诊所去的,而这时莱文逊家为了找他已经快急疯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纽约的家里已经从报纸上得到了规模浩大的罢工事件的消息,而莱文逊家拍来的电报更让韦兰家雪上加霜,鲍伯已经失踪了三天。
他的父亲在第三天早晨就再也没能起床,因为中风被送进了纽约最好的医院。鲍伯一回到莱文逊家得到了父亲病倒的消息,头上还扎着绷带就跳上了回纽约的火车。
可是老天注定他得不到家人的原谅,火车因为大雪封路停在了山区,鲍伯甚至自告奋勇加入了清雪的队伍,可是鹅毛大雪让一切努力付诸流水,他们才清出一段铁轨,恶劣的天气又马上将一切掩盖成茫茫雪原。
鲍伯连父亲的葬礼都没有赶上,迎接他的是冰冷的墓碑、母亲的呜咽和妹妹仇恨的目光。
明明是冬季,可他却像被烧红的铁板上的耗子,一刻不得安宁和平静,几天以后他就回到了辛辛那提,在梅的心里他永远是个不负责任、自私冷酷的人,可鲍伯不愿意就这样把自己数年的辛苦随着父亲的逝去和亲人的仇恨尽数放弃,不然他付出了这么多,才是真的完全没有意义。
桑顿听着他酒醉般的絮叨,想起了自己做学徒时,曾经为了每周省下4个先令,整整两个月没有好好在雇主那儿吃过午饭,饿极了就靠像石头一样的面包和冷水充饥。
但幸运的是,他有个把他视为世间最好的母亲,她无条件地支持自己;还有一个不通经济的妹妹,她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他觉得自己比鲍伯运气好些。
桑顿问他:“那今天为什么来这里?”
“为了做一个好哥哥,哪怕梅永远不知道,或者她不会领情,”鲍伯晃晃杯子里所剩无几的金黄色的酒液,扬手又把酒保叫来:“但即便这样,我也得保护她。”
“像个骑士那样?”桑顿弯唇笑道。
鲍伯想到纽兰,不由皱眉:“如果她找不到骑士,我就得给她一辈子做骑士,或者……或者把马和剑全部交给她自己用。”
桑顿听着这孩子气的话笑起来,抬手和鲍伯碰杯,为永远得为妹妹操心的哥哥们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