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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构一边胡乱地理着青纱褂子,大步流星地往紫宸殿的后书房里走,到了门口却陡然停了脚步。他向身后的孙德顺微扬了扬手,一大班侍从便如潮水般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空荡荡的书房里,只静善一人。端坐在案子前,一只手轻轻地撑着额头,若有所思地盯着案子上一本翻开的奏章。
“环儿。”赵构刻意放小了声音,却还是惊了静善一下,“怎么今日来得这样早?”
静善见他来了,也不急着搭话,只作势欲起身相让。赵构忙让她仍坐着,自己搬了靠椅正对着她坐了下来。
“不是环儿来得早,只因春宵苦短,皇兄不愿醒罢了……”静善的目光顺着眼角上下打量了赵构——辰时早过了,却还是一副家常打扮。乌发披散,显是还未还来得及挽髻带冠便听人报自己已在紫宸殿等候多时,这才赶着来了。
赵构自知她话有所指,脸上愈发挂不住,却也只得讪笑着听凭她说去……。
“这甄家妹妹……现在是晏贵嫔了,论理也是环儿的故人,现在还没拜会过实在是不应该啊。”静善斜了一眼赵构,幽幽地道:“只是贵嫔娘娘想来现下还未梳妆整齐,环儿还是略坐会儿再去清乐殿探望吧。”
“咳……不过是个刚进宫的小女子,位份又低,环儿你不必如此周到。再者若说拜会,也是只有她来拜见你的道理,哪里能让……”
“入宫三日便得侍寝,侍寝次日便破例高封贵嫔,这样的小女子环儿还是早些攀附为妙。”
“唉……”赵构顺手拿起静善放在案子上的奏章,大略扫了一眼,便如吃了颗定心丸一般安稳了下来。他瞥了一眼静善板得紧紧的脸庞,笑道:“这高渊的奏章你看了几遍?就不信你看不懂皇兄的苦心。只知在这里看笑话说风凉话……”
“皇兄心意环儿怎么会不知。”静善怔怔地盯着那奏章,脑子里清晰地浮现出那上面每一个蝇头小字,“只不过佳人如斯,又何谈苦字呢?”
“咳咳……”赵构生硬地干咳了两声,右手半拳着抵在唇上,平添了几分书卷斯文,更与那平常富贵人家的新婚公子像了三分。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佯怒,他的目光直射进静善眼底,留驻良久,方道:“兄长后宫里的私事,也是你女孩儿家胡乱打听的?”
静善心知他若不是实在不晓得如何搪塞,必不会拿出长兄的做派来堵她的嘴。再者这样的事问到底也实在是难看,索性也便不作声了。
谁知这屋里的两人刚安稳下来,孙德顺就紧赶着进了来。
“皇上?”
“何事?”
“晏娘娘来了……说是来、来给您送您落在清乐殿的朝冠……”
赵构这才想起昨日是下了朝直接去的,朝冠朝服换下了也便直接留在了清乐殿。他迟疑地看了看静善,便向孙德顺微扬了扬手,欲让他去请晏贵嫔进殿。
“慢着。”
孙德顺忙转回了身垂着手听静善示下。
“祖上规矩,后妃不进正寝殿。先时在越州,虽是处处从简,可政和殿还是严禁嫔妃出入。怎么一到了这钱塘,皇兄反倒记不得祖宗家法了?”
“这儿不过是后书房罢了,算不得正寝殿。再者……”赵构陪着小心,抬眼飞速地暼了一眼静善的脸色,“再者,你刚不才说想拜会故人吗?此时让她进来,你也正好见见,岂不两全?”
孙德顺在旁抻着耳朵听着,生怕会错了半点意。这会儿看长公主也没在说什么,才放心出去请晏贵嫔进殿。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听外间一阵环佩叮当,又有缕缕脂粉的艳香扑面而来。静善抬头望去,只见一大群穿红戴绿的宫女拥着一个身着鹅黄对襟薄纱长裙的女孩儿进了殿来。本就不算宽敞的书房瞬时只见衣袖飘飘、只闻脂香阵阵……
“臣妾给皇上请安,给长公主请安。”
那声音还如当初在蓟州时一般,有几分小女孩儿家的稚嫩,也能听出极肖高夫人的南地柔媚。静善突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敛容的事后,她还没准备好见甄家的人。
赵构脸上的殷勤体贴若是装出来的,倒真的是他天赋异禀了。静善闷闷地看着他亲自将甄依搀起坐到他身侧,十指较着劲儿的拧成一团,脸上却挂着不漏破绽的端庄,笑道:“与甄妹妹一别两年,再见面竟又成了一家人了。当真是天定的缘分。”
“长公主折煞臣妾了。”甄依腼腆地含身道:“当日在蓟州母亲为了遮人耳目诈认长公主为远房侄女,本是委屈长公主的无奈之举。如今依儿虽有幸进宫伴驾,可说到底还是赵家之臣,怎敢与长公主攀亲呢?”
“妹妹说的都是哪里的话。”静善的目光不经意地对上了赵构,忙不动声色地移开,继续道:“先不说你如今已封贵嫔,位份不低。就是只看在我与你们甄家兄妹当日在蓟州的情分,你也不该说这样的生分话不是?”
甄依见她说得真切,言语间又有些嗔意,分明仍是当日那个美艳大方的表姐高环儿,顿时小女孩儿家的娇憨又占了上风,临行前母亲一遍遍的警告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仰着头,一双水灵灵的圆眼睛柔柔地闪着光,朝静善笑道:“姐姐说的是……”她看了看赵构,有几分羞赧地道:“还是叫公主姐姐自在些,皇上不会怪臣妾失礼吧?”
“他?他还管得来这些?”静善不等赵构回话便抢着道:“就叫姐姐,我听着也舒服。这宫里除了皇兄皇姐,人人都要尊我一句长公主。听都听腻烦了。有时我还倒想念当日在甄府和你们兄妹一处的日子,大家哥哥妹妹地胡乱相称,不知有多自在。”
“姐姐可知我兄长现下也在钱塘?”甄依迫不及待地道,“两年前姐姐不声不响地走了,兄长足足苦闷了大半年的光景。这次来钱塘殿试,姐姐说什么也该见见,也算全了……全了当日的情分。”
情分。静善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那玉佩还得容易,可情债却不是说了便了的。
“甄阳?他……”静善故作惊诧地顿了顿,莞尔道,“是了,按说他也是到了该参试的年纪了……”
“你不过就在甄家住了几个月,竟与甄家公子如此投缘?”赵构没头没脑地忽然插了这么一句,惹得静善和甄依都愣了一下。甄依只当自己僭越,也不敢搭话。
“同路中人,半句话便可成刎颈之交,更别说几个月了。皇兄这话问得奇怪。”静善见赵构又欲出言,忙接着朝甄依道:“见是当然要见的。只是他如今尚是待试士子,虽是你兄长,也不便常进宫,不如你和我说了他的下处,我定下日子出宫拜会?自来了钱塘,还未好好瞧过内城景色。也可趁机会四处逛逛了。”她忍着笑意,暼了一眼赵构的脸色,道:“皇兄不会不准吧?”
赵构沉吟良久,方低声道:“待嫁公主,私见外男,成何体统?不过……”他迟疑地看了看甄依满怀期待的双眼,叹了口气,道:“下次依儿的兄长再进宫探望,你可去清乐殿一会。”
“臣妾替兄长谢皇上成全。”
“环儿谢皇兄开恩。”
赵构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急欲将此事差过去,没想到静善那边又道:“依儿,你表兄此次没来钱塘?”
“姐姐您瞧依儿糊涂的……”甄依笑道:“表兄也来了,都是为着此次的殿试。不过他住的是高家在钱塘的私宅,不和兄长一处。好像是在……西城溪湾街那里。”
“依儿说的,可是高卿长子高世荣?”
甄依忙点头称是。静善看着赵构忽然流露出的兴致,虽庆幸他未曾生疑,可看着他对高家的这份谨慎,心中也着实有几分凄凉之意。
“表兄虽是隔了一层,可自小与依儿姐妹兄弟一同长大,说起来和亲哥哥也是没什么两样的。”甄依见赵构问起,只当高世荣的才名已传入宫中,笑道,“只是若论起文章诗句,写起词赋雅韵,表兄的才气怕不是我那愚兄所能及的。”
“我说依儿,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妹子。”静善故意笑道,“天子面前,不替兄长美言便罢了。反倒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甄阳可是白疼你了。”
几句话说得甄依面红耳赤,自悔失言,忙辩道:“兄长为人敦厚宽和,又自小受大儒教导,满腹经囯纬政之大才,日后为臣辅君定不在话下。”她稳了稳声调,笑道:“至于表兄嘛……家父常说他偏有些怪才。言谈举止洒脱飘逸,气度如兰高洁孤傲。倒有些唐人的遗风。”
“朕只道高家是官宦大族,家风严谨,没想到这嫡系单传的少公子却是如此的风流人物,当真难得。”
“他生性便是那般,许是随了他母亲吧。只可惜他生母早逝,舅舅怕妾室怠慢他,自小便送到臣妾母亲膝下抚养。”
“如此说来,当真是要比寻常表亲要近得多了。”
“恩……按理是该如此。”甄依歪着头含笑想了想,道:“不过他倒不愿和我们女孩儿家一处玩,从小倒和杨哥哥走得近些。不过也在理,他那样的才气,寻常男子尚不能比肩,我们这样的闺阁女儿就更不能入他的眼了。”
“怎么,甄家还有外姓亲眷在蓟州?”
甄依这才想起刚刚说得入神,一不小心说起了杨青。
“杨哥哥是家父亡友之子……家父是重情之人,对杨哥哥视如己出。他本是长我们几岁的,没几年便搬出内园了。如今在公堂里做家父的师爷,就如家父的左右手一般。”
静善听到这儿心中忽有所动,不禁插话问道:“既是和两位公子一同教养的,想来也必有些才学。怎么不与两位公子一同赴考,竟甘心在蓟州府做师爷?”
“这……”甄依面露难色地看了看静善,道:“杨哥哥足足长依儿十岁。实在也算不得相熟。许是人各有志,他想留在父亲身边报恩尽孝也未可知……”
赵构闻言点头道:“若真是如此,也算是有情有义之人了。”
甄依忙随声附和。却见一旁静善却是一副懒怠的样子。甄依只当她乏了,又想着自己不宜在紫宸殿多留,忙寻了个托辞便欲退下。
一屋子的宫女丫鬟散得干干净净,可空气里弥漫的恼人的脂粉气还不依不饶地飘荡着。
“环儿?”
“恩?怎么了?”
静善像是被人从梦中忽得唤醒。
“你对甄家,比我想像的熟悉太多。”
静善现在才是真的醒了。
“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赵构不在意地笑了笑,“就是随口一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