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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教室中的那一层台阶上,三位须发皆白威北营老兵,激动地几次张开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李得一本想让三位老兵再讲两句,把气氛再炒向一个新高。但瞅着这样,再炒就该糊了,赶紧见好就收。
这一天接下来的工夫,三位威北营老兵全都晕呼呼的,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去这一天的。他们只记得,自己被一帮两眼泛着崇拜光芒的年轻人围在教室中间,剩下的记忆,就是叽叽喳喳满脑子嗡嗡响,全是那帮年轻学生问话的动静。
“老英雄,前辈。我听我们副团长说,你们当年穷的连裤子都穿不起,俩人才能分一条裤子,谁出去挣钱吃饭谁穿,是不是有这么回事?”这个年轻的一等战兵显然是个八卦爱好者。
“这副团长,砸啥都跟这帮年轻后生说,这让我怎么回答。”
这一天下来,直到天黑吃饭,三位威北营老兵,会计学堂的堂堂夫子,才终于回过神来。他们现在,是真真切切的夫子身份啊,不再是什么粗鲁的丘八,虽然他们仨现在仍然不识多少字,诗词更是一首也做不出来。
三位清醒过来的威北营老兵,面面相觑,忽然同时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也许是想起往事,三人居然同时流下了一滴老泪。
别看李得一整天宣传守备团精锐兵卒舍生忘死奋勇作战,保卫家园,用自己的血肉为定北县的百姓在这乱世垒出一片安宁乐土。
但在威北营一干老兵心中,实际上并没有因此就觉得如何。最起码,他们没有守备团一等战兵那样崇拜自己威北营老兵的身份。
他们当年来威北营当兵,原因几乎都差不多,绝不是为了什么保家卫国、牺牲自己,这么大义凌然的理由。绝大多数人来从军的原因很简单,家里连年闹饥荒,养不活这么多张吃饭的嘴,为了活命一家人必须分散开来,自谋生路。爹娘必须背着年幼的弟弟妹妹一块儿挣扎求存,他们这些稍微大一点的,就只能自谋生路。
绝大多数威北营老兵,在七八岁到十三四这段难熬的岁月里,为了能够活下去,什么都干过,什么都吃过。树皮都吃光了,实在找不到吃的,饿急了眼,扒拉两口松软的“观音土”到肚子里,也是平常。到了冬天,要是能找个破庙,都是命大,一般也就只能钻狗窝,钻草垛。他们是绝不敢窝在大户人家那朱漆大门外躲避风雪的,一旦早晨被冻僵,没及时醒来,很可能就被大户人家早起扫雪的家奴活活打死,或者放狗咬死。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绝不是文人赋诗强说愁,那是真正在累累骸骨上堆叠出来的诗句。
然而,他们这些大一点的男孩,看着惨,其实还算好。姐姐妹妹更惨,大的,往往会被卖到最低贱的窑子里,长得清秀,才有可能被大户人家买走当奴婢。再年幼的弟弟妹妹最后的下场,只能用惨绝人寰来形容,这些不足两岁的弟弟妹妹,甚至会被饿急眼的爹娘,与人“易子而食”。
那时候,就这么半死不活地一天天混着,抬头看不到前面的路,只能跪趴着往前挪动。他们抬起头,白天永远只能看到别人的鞋底,夜里,除了漆黑一片的夜空,什么也没有。光芒,对他们来说,是那么遥不可及。
直到有一天,他们在街道上听到一个粗狂沙哑的嗓子高喊,“威北营招兵,来了就顿顿管饱!”
“顿顿管饱!”简简单单四个字,对那时的威北营老兵来说,就是天籁之音,就是救星,就是满天神佛。
五湖四海流浪到一起的一帮年轻孩子,被狄再青大帅招入了威北营。狄大帅当年头次招兵时,就只招了他们这些年龄在十五岁以下,看着毫无作战能力,老实懦弱的娃娃兵。那些看着强壮,又溜精八怪的街头青壮,狄大帅一个没要。因为狄大帅知道,只有老实听话,才能练成精兵。
他们到了威北营之后,真的再没饿过肚子,训练整整三年,狄大帅对他们这些老兵来说,无异于再生父母。这些淳朴的庄户人家娃,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们知道,只有拼死作战,才对得起这三年狄大帅全力养育之恩。这三年,狄大帅不光让他们顿顿吃饱,让他们穿得暖,还教给他们杀敌本领。
这三年,就是再难,狄大帅也没抛弃他们,也没让他们饿一顿,甚至没在他们面前表露出任何一点难处。他们不止一次亲眼目睹,狄大帅为了给他们要来下月的军粮,像孙子一样对着那些肥胖腆肚的官员卑躬屈膝,点头哈腰。
冬日的寒风从空旷的营地上空呼啸而过,一帮半大小子全部趴在营帐缝隙里,偷着拿眼向外瞅着。瞅着那位对他们来说像父亲一样的高大男子,对着一名官员,赔着笑脸,弓着腰送上一袋枚银钱。
那名肥胖的平周官员接过钱袋,在手里掂了掂,似乎是嫌少,把钱装进口袋里,撇着嘴,扯着官腔道:“那行吧,我回去再活动活动,争取早一天给你把过冬的粮草被服发下来。行了,你回吧,不用送了。”
狄大帅忙不迭在嘴里道谢,脸上带着感激的笑容,热情把这名掌管军粮调度的户部小吏送出营外。
在李得一心里,狄大帅大概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堂堂正正的伟男子,保家卫国,甘洒一腔热血,一辈子宁折不弯,宁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但其实在威北营一干老兵心里,狄大帅的身影永远是那个在寒冷的冬日里弓着腰,为了他们这些兵士,肯向一名小吏笑脸作揖的父亲。永远是那个军法严厉无情,却又在夜晚偷偷把他们单独叫出去,亲手给他们摸金疮药,跌打散,亲手给他们矫正扭伤筋骨的师父。
当他们这些兵士训练完毕,初次踏上战场那一刻,他们自然就豁出了命去,打出三十年前,威北大营那震惊寰宇的威名。
所以在地狄大帅走后,不少老兄弟对朝廷心灰意冷,各奔东西。但当孙老医官召唤,要求他们传出军情,冒死调查狄大帅的死因真相,威北营已经成家立业的各地老兵,依然是毫无反顾响应。
也有不少兵士,最终选择守着威北营,再苦再难也要撑下去。哪怕用这一身屠龙的本领,去给人家杀猪,画画,敲锣打鼓,甚至沿街卖艺,也要撑下去。只因为当年,再难,那个如父如师一般的大帅,始终不曾抛弃他们。
他们三位血海里杀出来的老兵,就是在那时候,为了大多数弟兄的生计,抛下军刀,拿起笔杆子,选择进入后勤营。
想当初,他们三人转入后勤营时,不少曾一起刀头舔血的老弟兄还笑他三人来着。现在,看看,我们仨也成了受人敬仰的学堂夫子!将来还要教出不少徒子徒孙,成为开宗立派一代宗师。
这财会学堂,他们三人可是头次听说,心里想当然就以为,自己是别开天地,另创一家的开派宗师。
等财会学堂正式办起来后,李得一更是别出心裁,直接以实际操作为教学主要方式。他让三位老兵直接带着一干学员开始摆弄守备团历年积攒下的一大摞账本。反正目前李得一自己说了算,算错了帐也不要紧,不会出现各部门来回扯皮推诿的情况。
还别说,这种把实践与教学课程融为一体的教学模式,还真就在短时间内,培养出大量勉强顶用的账房先生。
在李得一努力之下,定北守备团的若干后勤事物,总算也慢慢勉强走入正轨。
李得一忙完这摊子,刚想歇口气,新的事儿又来了。
这天孙老医官把李得一叫到眼前,问他当初承诺给流民耕种的土地就要到期,到时候该怎么办。孙老医官其实也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但他现在就是下意识想要看看小徒弟能不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个事情。
李得一回去寻思一番,过了几天来师父面前说道:“师父,咱们何不像纺织场雇工一样,雇佣这些安置下来的流民。”
孙老医官道:“哦?该如何办理,你仔细说说。”孙老医官显然对李得一这个说法感到新奇。他老人家的思想里,还是那一套士农工商。他从未想过,能像雇工一样,雇佣庄户人家种地。
“师父,咱们可以与那些流民签契书。从土地归他们那年开始算起,连续五年收获的粮食,流民可以得一半,另一半必须卖给咱们。同时咱们按照一个市价,给流民相应的枚银钱。师父,这些庄户种地,无非就是图个填饱肚子,每天能够安安稳稳吃顿饱饭。咱们只要在这个契书后头添上一条,凡遇上旱年,粮食歉收,也一律按照丰年收成的一半,照样给付枚银钱。”
孙老医官听完,不动声色,示意李得一接着说。
李得一说道:“师父,这粮食可是根本。人要是没了粮食吃,饿了肚子,就会闹事。所以在粮食这件事上,咱们必须办好两样,一是把粮食牢牢把在咱们手里,绝不外流。二是以最稳妥的办法,保证粮食收成,和庄户人家的日子稳定,使他们能够安心种地。”
“嗯,这丰年的粮食收成,该按照什么标准拟定?你且细说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