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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演员。
从七岁开始,父亲就带我去金牛广场附近的露天剧场观看戏剧,不论是特洛伊之战,耶稣被钉上十字架,还是异教神话中的尼伯龙根指环,都被演员演绎的惟妙惟肖。
有时候一些信仰不虔诚,或者用父亲的话说,脑子没有被毒害的年轻人,会在深夜的无人街区里上演违禁节目。父亲为了维护正教会的威严,拉拢同教士们的关系,明面下令禁止这种剧目,但他吃过晚饭,处理完文书之后,就会带着我偷偷溜出布拉赫奈宫,前往位于第十二区的阿卡狄乌斯广场附近,观赏年轻人自发组织的夜场。
在剧场周围的阶梯上落座后,父亲掀起带兜帽的斗篷,在清冷的夜里,把我盖在羊毛斗篷下,随着剧情推进,不断向年幼的我讲解故事和历史。
叛逆又愤世嫉俗的青年戏曲家总是能带给我们新的惊喜,舞台上的传奇,和我所知的床头故事相似又有些不同,更加精彩和吸引人。
地下剧作家把犹大写成真正的圣徒,出卖耶稣是为了完成人与神新的契约;凯撒早已知道元老院的阴谋,他甘愿自我牺牲,为了让濒临崩溃的共和国能在奥古斯都手上重铸为千年帝国;尼禄皇帝爱民如子,为了贫民与贵族元老们不断斗争,却被陷害成火烧罗马的暴君,还被施以除忆诅咒。
罗马军团的蛮族指挥官,不列颠的亚瑟王,其实是一个女人……不,这个太扯了。
我从受教育那年,就开始阅读剧本。
从识字起,就经常观看戏剧。
从有记忆开始,就旁观父亲用不同的嘴脸、台词、生态和动作,对官员、使节、工匠和军官,在大家面前扮演着完全不同的人物。
他有时是皇帝,有时是圣贤,更多的时候,会变成学者,战士,工程师,外交家……
所有人都信以为真,不仅没有怀疑,反而觉得父亲是一个真诚的人。
教士相信父亲是一位虔诚的信徒,将领相信父亲是一位善战的猛将,外国使节相信,罗马危在旦夕,并且奥斯曼帝国将摧毁整个欧洲,只有真诚的曼努埃尔二世才能拯救天主世界。
曼努埃尔二世陛下在送别外人,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时,总会对我做一个鬼脸,变成那个疼爱我的父亲。
在他下葬后多年之后,尽管回忆已经模糊,我也能隐隐察觉到,他似乎也只是在我面前扮演“父亲”这个角色而已。
耳濡目染的结果就是,我在热那亚人面前顺利的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受害者。
船队载着皮毛、麦子和奴隶在黑海上漂了六天,理所应当的,我们并没有遇上传说中的大海贼“红胡子安德烈”,摧破者号在其他船只护航下慢慢驶入金角湾。热那亚共和国驻罗马帝国全权大使迪亚哥一听到船队返航的消息,立刻带着随从赶到码头。
“尊敬的巴塞丽莎,祝贺您平安无事的返航,一定是上帝的庇佑。”
准确来说,我能平安无事,其实是赛里斯皇帝的圣眷。
简单的寒暄之后,热那亚人切入了正题,像一个一无所知的人那样,急不可待的问起红胡子安德烈的话题,热那亚人在威尼斯私掠船的攻击下损失了二十条船,黑海贸易在过去的一个月中陷入瘫痪。这导致大量订单违约,堆积成山的货物积压在君堡的仓库中,欧洲各处的工坊和采购商又等着黑海的供货,他们损失的金钱不计其数。
我只是敷衍道:“船队侥幸没遇上那个红胡子安德烈,我们很顺利的就到了卡法,不过卡法的收购价太低了,所以我打算缓一缓再出售,去多瑞碰碰运气。谁知道刚到多瑞没多久,就听说海上出现了一条威尼斯的私掠船,还用‘失传’的希腊火攻击过往船只,太可怕了,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迪亚哥显然对这个话题非常关心,追着我不断询问,我不耐烦的让卢卡斯挡下他,自己去组织码头上的搬运工和水手将货物运下船,再让港区的士兵带奴隶们去搭建窝棚。迪亚哥被晾在一边,很是尴尬,但也没办法,因为我还欠着他钱,欠钱的是大爷。
没有几个罗斯人奴隶愿意回到自己那可能已成为废墟的村庄,继续过贫困的日子,除了少数无论如何都想回家的人之外,大多数罗斯人都选择跟随我来黑海南边。我向他们许诺,只要按时向我纳税,他们可以开垦君堡城内和城郊的土地,我也会借钱给他们购买口粮、农具和牲畜,用于读过开荒的艰难时期。
此外,年轻人也可以加入瓦良格卫队,我开出的工资不高,但对于罗斯人来说,已经是令他们惊讶的数字。
佣兵掮客瓦西里先生,过去的几笔生意您到底抽了多少个点?
我在罗斯人面前扮演过一回救世主,用空洞的许诺和虚假的言辞让罗斯人奴隶嚎啕大哭,哭喊声一直从野地传到多瑞城中。
卢卡斯偷偷问我是不是按以前黑弥撒时演圣母玛利亚的套路演的,当然不是了,我是按戏剧里扮演埃及女神伊西丝的技巧演的。
站在罗斯人身边的那些奴隶就要复杂一些,他们原本是生活在东欧的立陶宛和波兰的犹太人。
据我所知,所有的犹太社区都聚居在有城墙和军队保护的城镇和大城市中,只是这一次很不幸的,这个犹太人社区被当地领主迫害,不得不从一座城市迁徙往另一座城市,投靠当地的亲戚,结果在半路上遇到了蒙古人劫掠的军队。
与犹太人商谈时,我又变了一番嘴脸,化身为商业之神赫尔墨斯。
这些敬拜弥赛亚的有经人其实很好打交道,他们比欧洲人务实得多,我告诉他们,在君堡,犹太人可以获得很大限度的自由,足够的商业机会,也能得到高大城墙的保护。伟大的狄奥多西之墙,从未被敌人突破过,无论是鞑靼匈奴,蒙古人还是土耳其人,一次都没有,他们如果愿意来君士坦丁堡定居,可以得到比返回立陶宛更加好的生活。
只要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的和他们算清楚账,大部分犹太人都同意随我一同去君堡。
最后则是我的同胞,生活在西奥多罗的希腊人,以及希腊化的哥特人,他们都是在西奥多罗公国与自己的好邻居日常的冲突中被掳走的。真是难为十三叔了,那些蒙古人明明和他关系这么恶劣,还能招待自己的敌人来和我做生意。
我闭上眼,揉了揉酸胀的脸,往干渴的喉咙中灌一大杯草药茶,再度睁眼时我不再是巴塞丽莎,而是一个希腊官员。
换上一口官话,我目无表情的告诉他们:国家为了赎回他们,花费了大量宝贵的外汇,牺牲了许多士兵,他们必须跟随我返回君堡,偿还政府为了解救他们花费的资金,如果他们拒绝,就会被卖给热那亚人或是土耳其人。
这些乡下的希腊人一个个都老实巴交的,和城里那些人完全不同,只是稍微吓了几句,就纷纷同意和我回去,不过这件事得瞒过十三叔,毕竟我所做的事情等于是在挖他的墙角。尽管是我出的钱替十三叔的子民赎身,可是影响终究不好,做人留一线嘛。
所以我只在多瑞待了一夜,把钟留给十三叔之后,就立刻开船返回了君堡,免得被十三叔发现,双方都尴尬。
当然,在告诉热那亚人的时候,当然不能实话解释奴隶的来历,我还想趁着现在黑海上商船稀少,尽可能多跑几次贸易,为此还专门编了一个空洞无聊的故事。
迪亚哥耐着性子,听我讲述在路上偶遇了一群来圣索菲亚大教堂和阿索斯圣山朝圣的罗斯信徒,和他们讨论神学话题之后,愿意免费载他们来君士坦丁堡。至于为什么这些朝圣者里有犹太人,这个问题就被我关于针尖上到底能同时站几个天使给绕过去了。
我模仿着牧首讲道的语气,用车轱辘话论述完针尖上只能站立七个天使的原因、耶稣在复活时指甲是不是还在生长、究竟是先有龙还是先有罪恶果之后,热那亚全权大使已经像马一样站着打起了盹。
过了一阵,热那亚人才从昏睡中苏醒,他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迷惑的看着四周,摧破者号上的物资和奴隶已经搬运一空,搬运工开始对付最后一条船上的牛皮。
一袋袋麦子和成捆的牛皮摆放在他身边的栈桥上,我拍了拍装着麦子的布袋:“这些货物交割之后,我欠你的钱就两清了。刚刚已经有人给我报过价格,城里粮价已经飞涨,所以剩下的麦子我要带回去自己吃,牛皮也要拿去给士兵做新靴子,就不卖给你了。没什么事的话,您就让人把这部分货物带回去吧。”
我转身离开,走了两步,想起来一件事,重新回头,对迪亚哥补充道:“哦,对了,麻烦你给上司写信的时候,加一句我的问候。”
迪亚哥不解的问道:“请问巴塞丽莎的问候是什么?”
“请转告热那亚总督,和你们国内当权的大人物,‘人敬以刀兵,我回之烈火,雄狮虽迟暮,仍可杀一人’。”
你们派刺客来杀我,我不仅不能公之于众,为了最大的利益,还要打断牙齿和血吞。
热那亚的高层知道,我对这个刺客的来历心知肚明,只是大家为了对付威尼斯人,一起装傻充愣罢了。
而火烧热那亚商船这件事,那些热那亚人其实稍稍一想就能猜到是谁做的。
难道威尼斯为了穿过热那亚人在海峡上的封锁,真的陆上行舟,把一支舰队从地中海运到黑海不成?
再说威尼斯人哪来的希腊火,就算两百年前从君堡获得过希腊火,为什么这么多年无数次危机中一直不用,一定要等到今天才用?
崇祯皇帝啊,你可真是一员福将,原本我打算把这位昏君往死里骂的,可是在想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之后,倒不如说他的一步臭棋把整个局势盘活了。
热那亚人对这件事肯定也会选择烂在肚里,为什么?
热那亚共和国的目的是什么?
击败威尼斯人,获得地中海的商贸霸权。
但是战争对威尼斯人更加有利,威尼斯人历来就在地中海上占据上风,可以动员更多的战舰,如果热那亚人不采取措施,将难以赢得战争,只会再一次重复几十年前基奥贾战争的悲剧。
现在国战当头,居然有大量的商船当了逃兵,躲在黑海中苟延残喘,让同胞们顶在地中海送死,自己在安全的后方赚钱。
原本就处于劣势的热那亚人只会离胜利越来越远。
所以,一条出现在黑海的海盗船,一个不可战胜的红胡子,可怕的威尼斯私掠舰队,反而会把偏安一隅的热那亚人无处可逃,将他们从黑海赶出去,在死地中与威尼斯人死战。
所谓围三缺一,就是这个道理,名将会主动将自己的军队置于死地,让士兵无路可退,只能死战以祈活命,反而有一条生路。
这样的故事符合热那亚当权者的利益,至少比“我们卑劣的盟友君士坦丁堡背叛了我们”这种真相更加有用。
用赛里斯人的话说,就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迪亚哥脸上挂着看似懵懂的表情,眼神中却透露着一股凌厉的目光。
他也是个好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