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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笔记,番婆子对此事也有指示,只是先前翻得太快,没注意其中的细节。
这压力山大应该叫亚历山大才对,这倒是朕的不对,再怎么看不起人,也不该叫不对别人的名字,不过这亚历山大身上总透着一丝诡异。
朕鱼死网破的模样吓住了这个亚历山大,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安置我们到一处宅院中休息。这院子显然也是久无人住,刚刚打扫出来的,少了几分人气,冷冷清清不说,还大得有些离谱,一行人住进去之后也显得有些萧瑟。
约翰王子进了院子,确认大门关牢之后,脸上稍稍有了些血色,见他脸上汗涔涔的,朕让两个亲兵替他解下外衣,袍子底下竟然早已被汗水浸透。
番婆子在札记里只是说了些科穆宁家和特拉布宗国的介绍,都是道听途说的消息,只说他们家兄弟不合,长兄又想逼宫自己上位,很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令人联想到老朱家。
天下的帝皇家都是如此吧?
毒辣的盛夏日头到了傍晚,也变得柔和起来,染红了一大片鱼鳞云,看来明天兴许会下雨。约翰王子抱着一把突厥弯刀,坐在院中一棵月桂树下,苍翠的树叶浸在晚风中,他摘下一片叶子,上头有两个虫子咬出的洞。
他望着远方的落日,喃喃道:“父亲……”
朕敲了敲他脑壳:“你咋搁这儿做小女儿态?吃晚饭了,你空着肚子喝了两皮囊酒,又吐了一地,怎么不觉得饿?”
约翰拨开朕的手:“我吃不下,心里烦。”
可笑,你现在不过是君堡和特拉布宗谈判的一个筹码,哪还有你烦的资格,朕笑道:“你要杀你父亲时怎么不见你心里烦?”
约翰辩解道:“我只想把父皇母后软禁,可没想过要弑亲。”
当初李世民、赵光义也是这么说的。
你当真一点私心都没,朕是不信,说实话朕在皇兄还在时,也曾想过自己要是当上皇帝会如何如何。
不过番婆子说此事有蹊跷,那朕问仔细些总没坏处。
从腰间抽出一把苦无,刚磨开的刃口在余晖中淬成血红,异常绮丽,朕对着落日一边比划,一边问:“先前在君堡问你,你一概不肯回答,说是要到了地头才肯说,现在到地头了,把你心中想的,都一五一十说出来吧。”
约翰嘴角勾起一丝苦笑,也不管地上还有尘土,一屁股坐在月桂树下:“这说来可就话长了,你可知这宅院,原先是何人的住所?”
朕招了招手,立马有两个亲兵端来酒菜,掩上院门出去了,倒是安娜搬了个马扎,坐在朕身边,啃起了埃及运来的椰枣干。
小时候,朕最爱听奶妈讲故事了,老是缠着皇兄陪朕听故事,对,那时脸上就是安娜这幅安逸好奇的表情。
“这得从我小时候开始说起了,父皇那时候正值盛年,特拉布宗小国寡民,治理起来也不费什么功夫,每日闲下来,他除了陪我和弟弟妹妹玩以外,就一直在天文台观星……”
原来西域风土异于中原,又无大明律规定禁止学习天文,缙绅们爱好广泛,颇有些醉心于夜观天象的票友。
不管是为了枚卜天数,还是为了契合天道,修炼黄道十二宫的剑术,抑或是以占星术辅佐医术,妄图根据星象来治病,总之西域的天象学较之大明,确有独到之处,各大学派也是枝繁叶茂。
这特拉布宗城虽说人口比君堡还少一些,可城里居然也有座太学院,只是相较于五脏俱全,分为好几个学院的君堡大学,特拉布宗的大学只有神学院和天文学院,其中天文学院较之番婆子胡编乱造的劳什子论文造假可要靠谱许多,以秘法预测天上日食,无有不准。
据说这天文学院,乃是百余年前一场大火后,一个叫格里高利·乔尼亚德斯的得道高僧主持重建的,当年修建的那座天文台至今还在使用,且天文一系的衣钵在偏安一隅的特拉布宗国里代代相传,到了今天还有拉丁人和大食人留学生慕名而来。
番婆子瞎写的天文学论文贵的离谱,他们也每月雷打不动的订阅,不仅是学究们醉心于学术,还因为历代的特拉布宗王都支持学院治学,从拮据的税收中硬是挤出一笔钱来资助大学士们搞科研。
这道理朕也明白,就好像拂菻国的丘八们也曾不满自己的待遇,跑来找番婆子要求涨薪,但番婆子还是断然拒绝了这个要求,把结余的钱拿去资助君堡的历史系和文学系,也不肯全拿来扩军。
在丘八们指着番婆子的鼻子骂她不知轻重缓急的时候,番婆子是这么告诉手下的将军的:“虽然这五百杜卡特拿去给学生们学习我们的史书,研究我们的过往,对于保卫君士坦丁堡没有一丝的好处,但正是这些学者和书籍,才让这座城市,这个国家值得被保卫,否则我们和那些信大食教、信公教的蛮子有什么区别呢?”
但即便如此,几代特拉布宗王对观星的醉心程度也有些过了,他们泡在天文台的夜晚比起和妻子缠绵的夜晚还要多得多,徐光启沉迷于观星,是为了制定历法,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大明这两年“风调雨顺”,年年都是“太平盛世”,朝廷要是再不想想办法,那四处都有饥民揭竿而起,所以朕也去祭拜老天爷,也祭拜祖庙,为的是安抚民心,让徐光启修历法也是为了安抚民心。
看星星又没什么实际的好处,就算某代皇帝是蛐蛐天子、木匠天子,朕也不觉得一个人的爱好会变成全家族的祖业,撒鹰抓兔子不好玩吗?拷打囚犯也很有趣啊?或是找两个好手切磋剑术,日日欢饮听戏也不错啊。
其中必有蹊跷。
果不其然,约翰年纪大了些,能断文识字之后,他父亲阿莱克休斯便教他看星星,研习天文类的古籍,奈何他对读书识字毫无兴趣,只想着饮酒作乐。他爹便用戒尺藤条强押着他学习,没想到约翰是属驴的,硬是不肯学,老国王恨铁不成钢,却也无办法,只得放任他游手好闲,转而去教他的弟弟。
二王子亚历山大倒是天资聪颖,很快就学会了入门的学问,爷儿两开始整天泡在天文台。
随着春去秋来,年复一年,王子们渐渐长大成人,老国王的身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百病缠身,终日卧床,几乎不能治理国家,国事便交给了几个顾命大臣。老国王常年疏远皇后,眼下又卧榻不起,皇后正值四十如虎的年岁,一来二去就和典衣官勾搭上了,这典衣官乃是重臣,主管特拉布宗国的财税,两人里应外合,便把持了朝政。
世子约翰见大权旁落,纠集了自己的心腹,罗织罪名把典衣官给杀了,没想到父亲居然拖着病体,把自己一通大骂,他一怒之下把父母都软禁在宫中,原想平息了朝中的风波之后,再把权柄还给身体逐渐康复的父王。
可人算不如天算,阿莱克休斯国王轻而易举就从软禁的宫中逃脱,带着大军来捉拿世子,见到士兵杀气腾腾,父亲怒气冲冲的样子,还有那个带着猪皮王冠,加冕为共治皇帝的二弟,知道大势已去,连夜坐船逃往卡法。
原本他想在卡法纠集一支船队,趁着父王还在世,二弟尚未正式掌权,立足未稳的时候打回去,可惜好不容易攒齐的船队被一个叫红胡子安德烈的海寇用希腊火烧光了。
这诨名听着有些耳熟,西域也有江字万儿的同道?
“这些话,你都可以写在史书上,都是些历史上发生过无数次的权力斗争,这点破事都不新鲜了。”约翰苦笑道,“但我接下来说的话,就和梦呓无异,你就算传出去,别人恐怕也只会当你在说怪谈和鬼故事。”
朕耳朵一下就竖了起来,小时候朕最喜欢听鬼故事了!
“你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学星象吗?”
朕怎么知道,兴许是你嫌弃二十八星宿剑不好使,宁可去练五虎断门刀?
“因为我怀疑,我的父亲,被魔鬼附身了。”
嗯?邪祟上身?这个朕熟悉,只要用天理拳从太阳穴贯进去,拔魔除祸,拳到病除,朕这就给你开两个疗程,你爹在哪儿。
世子约翰脸色变得惨白,似是想起了什么可怖的事:“我刚识字的时候,父亲就让我看他的自传……”
一个七八岁的小儿,要看懂列传、本纪,确实是难了些,但奇怪是,这本自传是从一百多年前,先考阿莱克休斯二世祖开始记的。二世祖英明神武,打退了鄂图曼人,打退了威尼斯和热那亚商帮,但感叹人生五十年,往下可能一辈不如一辈,就立下祖训,要族中每个本家子弟都要学习。
“但,只要看过那本自传,我就时常会做梦梦见先祖,看到一代代先祖的事迹,随着我看的自传越来越多,我在梦中,好像真的变成了……变成了那个先祖……”
一拍大腿,朕叫出声来:“明白了,你是觉得自己资质平庸,怕及不上宗庙的先考,担心祖宗江山都坏在自己手里,将来史书会说你是个亡国之君?”
约翰两眼瞪得溜圆,似乎没猜到朕竟然会做此想:“不,巴塞丽莎,比那更可怕,我在醒来之后,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真的成了,真的成了阿莱克休斯二世……”
他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他的父亲老是逼他看天上的一颗星星。只要那天往上看到了那颗星星,晚上就一定会做怪梦。
这颗星星叫做北落师门,冬天还见不到,但夏天会升上南天,世子就是被这些怪梦逼得烦躁不安,才下定决心,任凭父亲怎么责罚打骂,都不肯再学天文。父亲问他先考本纪,他也推说生涩难懂,每日要背诵的天象学识,也宁可挨藤条也不去记诵。
他做的怪梦也不敢告知父亲。
因为,约翰世子发现,父王的言行举止,乃至音容相貌,都和那个梦里见到的二世祖一模一样。
“我本以为,只要我带着军队打回来,把父亲软禁起来,一切都会变好的,可是……”
“可是今天我见到了我弟弟,他,他也变得,变得和阿莱克休斯二世越来越像了!”
咚咚咚。
院门外传来敲门声,世子吓得伏倒在地,满脸惶恐:“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们要把我加冕成先皇了!”
说实话,朕没怎么听懂,儿子像老子,孙子像爷爷,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么?
安娜抱着猫,跑去开门,门栓还没打开,朕就看到院墙上出现了个人头。
尽管那个人头立马就缩了回去,但朕对自己的眼眼力很有自信,确信自己没有看错,笑话,朕连三百步外的方天画戟小枝都能射中,栲栳大的脑袋怎会看错。
“来啦来啦,谁啊……噢,来给大皇子送晚饭和换洗衣服的?行你给我就行了——姐!他们说明天让咱带着皇子去看望阿莱克休斯老皇上。”
你看看,这不差辈了,朕是个皇帝,特拉布宗最多算个番薯,番薯芋头一类怎么能算皇帝,应该是世子和国王才对啊。
“行,给来送东西的几个钱,把酒肉都拿过来,再去,再去把朕的桃木剑拿来。”
关上了门,约翰世子依然蜷在朕脚边瑟瑟发抖,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他听得来人走远了,才抬起脑袋,却见得南天悬着一颗星星,正是先前所说的北落师门,世子赶紧连滚带爬躲进月桂树的树荫里,不敢抬头去看。
见世子吓成这样,若是害了风邪,不干净的东西上了身,又要耽搁事,朕也略懂道法,给你起个法坛,打醮驱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