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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照大猪蹄子往日的表现,我现在的境况按说不应该归类为疯狂。
那位皇帝喜欢冲在战线第一个杀人,喜欢把敌人的脑袋砍下来堆成小山,稍有不顺心,就把惹他生气的人送上天,他分明才是疯的那个。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做的比我好,他那样才是合格的统治者,而我这样顾全大局时被认为是首鼠两端,全力投入时又被说是急躁冒进。
这是民粹主义!民粹主义已经占领了帝国舆论场的上峰!
民众们只想听皇帝带给他们令人满意的消息,浑然不管我们面临的国内困难和国际环境。
唯有今天杀了三十个热那亚人,明天杀了五十个威尼斯人,后天把穆拉德的妹妹抢来,充作压寨夫人,这才扬眉吐气,好像全体希腊人都脸上有光。
我统购统销城郊的谷物,市民骂我与民争利,我从北方批发皮革,官员发文暗示我浪费公帑,我和几十个商人谈判政府采购价,又被讽刺收了回扣。
你们有病吧,我收自己的回扣?
去年我就想进行人口抽查,至少要把犹太人的户口摸清,结果犹太人中引发了巨大的恐慌,说我想要点数他们人头,想要对犹太人种族清洗,闹得不了了之。今年大猪蹄子大刀金马的带着铁甲骑兵在犹太人社区逛了一圈,那些犹太人乖乖的登记造册,不仅相互攀咬吐出了隐户,还补交了去年逃掉的人头税。
所以我遭遇了其实猫是皇帝、罗马必然覆灭、赛里斯也将覆灭,乃至人类也会覆灭的冲击性事实后,魂不守舍的度过了几天,满城都在谣传巴塞丽莎疯了。
甚至不能说是谣传,因为就连我都觉得我自己疯了,巨大的精神压力把我压垮了,我继位以来见到的一切都是幻觉和妄想。
冷静,先算个无穷小量求圆周率来证明我没疯,首先我们画一个六边形……
痛苦的丢下笔,手指拽着发丝,妄图缓解脑中的昏沉和混乱,但这毫无作用,我还是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疯了。
柏拉图教育过我们,山洞里的囚犯无法认知到自己的困境。
因此认知到当逻辑和学识无法帮助我之后,我很果断的选择了另一条道路。
“至善至慈的孔雀天使,卑微的羔羊向您献上祭品,请您指引愚钝的信徒……”
我跪在坐垫上,冲着孔雀天使的祭坛磕着头,在脂膏燃烧的香味中,烤全牛、全羊和全猪被摆放在神位前,作为孔雀天使的供奉。
作为孔雀天使教团的密信者领袖,约瑟夫二世猊下主持了这场藩祭,当他将长长的祷文念完后,驱邪的圣水淋了我一头一脸,我在教团弟兄们搀扶下站起身,开始分享泛着油光烤全羊。
发疯归发疯,饭还是要吃的。
牧首猊下掰下一块祝圣过的面饼,夹着羊肉递给我:“小康丝坦斯,老朽记得你对宗教事务几乎不上心,今天怎么主动来举办祭祀?”
用葡萄汁把羊肉火烧冲进腹中,我咂吧着嘴:“理性已经离我而去,唯有孔雀天使能救我的灵魂,猊下,今后我该怎么办?奥斯曼再度兵临城下,便是不破城,也要赔一大笔钱。”
牧首轻轻挥手,授意周围其他信徒出去,地下教堂中只剩下我和他两人。
“小康丝坦斯,你是老朽看着长大的,老朽也于心不忍,老朽平日还藏了个小金库,要是你用得上,等会儿老朽就命人把钱送来。”
“牧首爷爷呜呜呜,小时候我不该揪你胡子玩的……”
年迈的约瑟夫牧首轻抚着我的头:“可怜,可怜,你父亲和哥哥若是能活久点,也不必让小姑娘来受这罪。老朽在教会中还有几个好友,应当还能凑个几百杜卡特……”
命都要没了,还要什么脸,于是我直言道:“我不要你的私房钱,我要教会圣库。”
约瑟夫被自己口水呛到,捂住嘴狠狠地咳嗽起来,我赶忙替他抚着背,待他缓过来,牧首才斜着眼对我道:“康丝坦斯陛下,您应该知道这笔钱就连我都没资格动用,这是教会的财产,理应属于上帝。”
“但我们信的是孔雀天使。”
老爷子一本正经地堵死了我的谬论:“孔雀天使是圣灵,圣灵是上帝的一部分。”
即使奥斯曼人攻入君堡,让罗马就此覆灭,希腊地区乃至东欧的正教信徒和教会组织却不会因此而覆灭,突厥大食教徒乐得让有经人缴纳吉兹亚税,蓄养异教徒充作奴隶来劳作和参军,并不希望所有被征服的人口都皈依胡大。
正教会的势力会遭到一定损失,部分信徒会逃亡,或者改信大食教,国教地位也会被剥夺,但他们终究能留存下来,就像今天的耶路撒冷希腊礼教会、亚历山大科普特教会那样。
因此对于正教会的神职人员来说,他们当然希望君堡能在罗马帝国手中长存,如果帝国有难,教会也会慷慨解囊,提供一笔资金来支援帝国政府。但要让他们砸锅卖铁,变现教产,乃至主动降低自身生活水平,去过苦修一样的日子,是万万不可能的。
你以为有钱人家的孩子,花大钱读好几年的神学院,挤破头钻进教会系统是为了什么?就为了苦修?
所以正教会倾力相助帝国,他们既做不到,也不想做。
因此先前维陶塔斯大公送来了几万杜卡特,我再怎么眼红也只能从中抽成,再以传教的名目报销远征波希米亚军费,但想要将那笔钱截留自用,却根本没有可能。
衰弱的帝国和正教会并非一体两面。
我本以为牧首作为孔雀天使的秘密信徒,可以从他身上打开突破口,但他的这句话让我醒悟了。约瑟夫二世猊下只是普世牧首,君堡教会的领袖,并非教会的主人,他也没有权力支配教会的一切资源。
而他能调动的资源,早就以各种方式给我了。
牧首画了个十字圣号:“无论如何,康丝坦斯,你能在危难中不忘孔雀天使的教诲,圣灵必然会与你同在。”
我靠着圣坛半坐下,叹气道:“这儿没外人,您可以直接说。”
约瑟夫见我神情语气放松下来,呵呵笑道:“其实孔雀天使和移鼠基督一样,都是个名号,这个世界上聪明人少,蠢人多,我们要办事,就不得不……”
“用宗教手段催眠他们,您都和我说过好多遍了。”
见我有些不耐烦,约瑟夫略过这段老生常谈:“既然知道宗教只是个幌子,那你究竟在焦虑什么呢?担心自己和命运抗争注定会失败?”
我说出了那个天天让我寝食难安的事实:“罗马要亡了。”
约瑟夫开导道:“花开花落,天下岂有不灭的国家?你要是不想陪着罗马殉葬,何不举家内附教廷,还能保得下半生富贵平安。”
“为什么是教廷?我直接坐船去赛里斯不是更好?”
老爷子笑道:“草原上可不太平,那些鞑子看到你这如花似玉的姑娘,能让你全须全尾的到赛里斯?”
我深深吸气,三牲的香味在屋内缭绕:“您觉得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吗?”
牧首摇头微笑,看着天花板上的圣像画,思绪飘向遥远的过去:“你的父亲年轻时也问过我这个问题,为了和命运抗衡,他做出了无数的努力,不管是我们能认同的,或是世俗不认可的,他就像荷马史诗里那些不认命的英雄那样,注定有一个悲剧的结局。你们希腊人不就是这样吗,比起喜剧更喜欢悲剧。”
我撇撇嘴:“悲剧落幕之后,可不会从舞台幕布里钻出来砍掉我们的头,再把剩下的平民卖成奴隶。”
牧首满意的点点头:“小康丝坦斯,你做你想做的就好了,过去的事情虽然已经注定,但当下和未来却有着无限的可能。逆天改命虽然困难,但并非不可能,虽然万能的主为我们安排好了一切,但天助自助者。天色晚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明天你还要启程去摩里亚吧?”
又喝了口葡萄汁,我抱怨道:“不知道我的军队能不能顺利统一摩里亚。”
“陛下,老朽只能替您解答一些宗教上的疑惑,要是老朽擅长打仗,现在也不会再君堡当个牧首。您若是有神学疑惑,老朽随时能替您解惑,但行军打仗的事情,老朽便爱莫能助了,只是有一言要劝诫巴塞丽莎。”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我赶忙站直身体,甚至忍不住作了个揖:“猊下请讲,学生定当铭记在心。”
约瑟夫二世看着我怪模怪样的礼节:“打仗最忌讳摇摆不定,一旦下定决心,就要坚决贯彻你的路数,临阵犹豫,乃是兵家大忌。”
和老爷子倒了一番苦水之后,当夜我睡得很是踏实。
尽管我没有完全从宿命论的精神危机中脱身,但心里已经好受多了。
其实道理很简单,只要我的力量足够强,命运和我掰腕子就掰不过我。
再一次站在摧破者号的船头,迎着海风驶出金角湾的时候,我的心中不再迷惘。
罗马死不死我不知道,反正占了半个摩里亚的亚该亚大公,森图里诺·扎卡里亚这回是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