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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五,北风呼啸,瑞雪纷飞,天地一色俱白。
在瑞雪兆丰年的美好预兆下,乐无涯的死期即将到来。
大罪八十二条,上至不忠不孝、里通外国、谋杀官员,下到伪造文书、偷盗皇家昭明殿后的橘子,怙恶不悛,决不待时,等不到明年秋决了。
圜狱之内,灯火通明,小桌上的菜肴腾腾冒着热气。
在场的五个狱卒低头屏息,靠墙而立,双目视地,十分谦恭。
一刻钟后,牢头带着一身风雪气息独自返回。
他摘下斗笠,呵了呵手。
见他去而复返,几名狱卒纷纷松了口气。
看样子,贵人是送走了。
一名狱卒殷勤地接过了牢头的斗笠,一眼扫到上面鹅毛大的雪片,感慨道“老天爷呀,这雪下的。”
另一名年轻狱卒给牢头拉开凳子,低声说“这么会子功夫,这都是第二个来探他的了。”
牢头坐定不答,揭开酒封,给自己倒了一满碗,又夹了一箸牛肉扔进嘴里。
这酒肉是贵人带来的。
他们不吃不喝,容易得罪贵人。但吃了喝了,万一里面加了不干不净的东西,致使看管不力,犯人外逃,那他们也是脑袋不保。
所以,这份礼一般是当值的牢头来享用。
究竟是口福还是毒药,他一人消受即可。
这是乐无涯还是圜狱的头儿时定下的规矩。
牢头沉默着连吃带喝,其他狱卒则集中到另一张小桌上,就着清粥小菜,过他们的小年夜。
有人问“正日子是明天,还是后天”
另一个人回答,声音闷闷的“还没打更,后天绞刑。”
一个面嫩的狱卒左右环顾一圈,把声音压得极低“可我下午去瞧过他许是活不到后天了。”
其他狱卒都沉默不语。
只有一个比那小狱卒早进来几个月的狱卒接了腔“这不是刚好左右与咱们是无干的,没短过他吃喝,也没动过刑,只能说他好福气。”
年轻狱卒疑道“好福气”
稍年长的狱卒吱喽一口喝下一杯米酒,声音不由得大了些“我倒是想像他,这一辈子福享了,钱挣了,名有了,郡主也是吧,一辈子要风得风,要雨来雨,就最后这半年,啪嗒,从天上掉下来,那也算值当了瞧他病得那样,最后保不齐还能捞个全尸呢。”
年轻狱卒颇不认同,说“我还是选长命百岁吧。”
狱卒的说笑声,被深廊那端传来的声音打断“喂,来个能喘气的。”
大家停止了传杯递盏,默不作声地彼此交换眼神
他不是几天前就听不清人说话了吗
见等不到回音,那声音直接点了名“想长命百岁那个。你过来。”
小狱卒脸色一变,目光求助地看向牢头。
牢头挺沉稳地一点头,示意他可以去,顺便举碗,将烈酒一饮而尽。
他的嘴巴里空空荡荡,没有舌头。
年轻狱卒略怀忐忑地走向了黑暗之中,在一间牢房前站定。
那位从一人之下、九天之上摔下来的犯人,如今静静坐在阴影,看不清面目。
他本该是躺着的,此刻爬起身来,一头长发无有束缚,顺肩披下,呈现天然的波浪卷曲,
他越是病得厉害,越显出他的杂种本色。
人都说虎死不倒架,狱卒看他一眼,便很快恭敬地垂下了头。
狱卒低眉顺眼“爷,您吩咐。”
那人笑了一声,但马上剧烈呛咳起来。
那是病入膏肓的咳法。
好容易稳住呼吸,乐无涯带着笑音反问“我还是爷”
“这里好歹是圜狱。”年轻狱卒低眉顺眼,“您再怎么着,也算咱们的爷。”
乐无涯不置可否“那等你家爷死了再说坏话吧,用不了一时半刻的。”
年轻狱卒一噎,又快速用余光扫了一眼乐无涯。
他还是瞧不清他的脸,只能看清他蓬乱发丝下那双星辰一样的眼睛。
乐无涯双手撑住床面,吃力地把自己摆正些“回光返照,没见过啊”
狱卒眼观鼻,鼻观心,相当老实。
乐无涯“你刚刚说,你想长命百岁”
因为不知道乐无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狱卒不敢应声,闭口不言。
“嗳,想不想在历史上留个名”乐无涯的咳喘声里带着促狭的笑意,“那才是长命万万岁呢。”
狱卒赔笑“爷,您抬爱,小的不敢。”
乐无涯亲切地对他招一招手“小哥,你过来,我有几句话要说。”
狱卒不上前“爷,您定的规矩,我们不能对外传话。”
“我定的规矩,我自然知”乐无涯的话语被一阵密不透风的咳嗽打断,缓过气,再抬起眼时,色泽偏紫的瞳仁如横流水波,看上去像足了妖孽,“你既是决心不为旁人传话,又怕什么我说,你听着就是了。”
狱卒无法,只得上前一步,把腰弯得更低。
即使乐无涯病成这样,他也不敢近前。
说来迷信,他瞧乐无涯邪门得很。
与他对视久了,总觉得会被此人附身。
一夜豪雪过后,天晴了。
太阳像是被雪洗过,炽白明亮地悬于天际。
狱卒跟着内侍,自宫中跸道上匆匆而过,低眉顺眼,心中忐忑。
由于不敢左顾右盼,直到走到昭明殿前,狱卒才注意到,殿前跪着一个雪人。
他膝下雪积三寸,大概是从昨日雪降前就跪在这里了。
但凡能跪在这里的,身份都低不了。
狱卒小步趋近,对那人行下一个大礼。
那人倒是很礼貌,抬眼看清狱卒的服饰品级,对这么个小人物点了点头,权作回礼。
引路的内侍一直欠身候在旁侧,等狱卒起身,理好仪容,才请他入殿。
直到踏上銮殿,跪倒在地,狱卒仍然如在梦中。
他起先并不明白,乐无涯明知道圜狱规矩,却还要人为他传话。
直到今晨接到陛下召见的口谕,狱卒才终于明白乐无涯的话为何意。
乐无涯到底是陛下倚重的人。
他临终说了些什么,陛下必然是要听上一听的。
然而他说的那些话,实在是
只是就算乐无涯的遗言再荒唐,他也没有隐瞒不报的胆量。
狱卒把额头贴在地上,尽量吐字清晰地回报
“回皇上,罪人乐无涯说他是断袖。”
“这些年来,有所隐瞒,愧对郡主。”
“他说,这些年来,谢皇上栽培重用之恩,罪人乐无涯无以为报,唯期来世,必有报偿。”
下面候着的三位大臣本来已经各自打好腹稿,不管乐无涯是乖乖领旨领受雷霆君恩,还是要发表大逆不道的狂言悖论,他们都早就备好了应对之词。
结果,乐无涯的第一句遗言就成功噎住了几位大员。
殿内一片尴尬的沉默,唯有两名随侍的史官飞快交换了视线,又不约而同地垂下了眼。
温文尔雅的皇帝神色一敛,张开眼睛,一双凤眼投出审视目光。
狱卒冷汗横流,心中叫苦不迭。
他虽然年轻,阅历浅薄,可既是能进圜狱,也是读过四书五经、明白人情世故的。
乐无涯的遗言,都是冠冕堂皇的好话,尤其是下半句,可以称得上恭敬顺从,根本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但是,一结合他上半句话,就全变了味道。
谁都知道,乐无涯是天生的俊杰之才,十八岁就军功卓著,十九任少保,这些年平步青云,圣心独宠,是陛下的臂膀心腹,大虞的肱股之臣,如今造恶八十二条,陛下也只是赐死,而非凌迟,甚至亲口赐下恩典,不株连乐家
难不成,陛下和这乐无涯真有点什么不可言说的
这些大不敬的想法,狱卒只敢在来前寻思过,如今他是半点旁的心思都不敢有,一心等待陛下的问话。
他听到陛下问他“没有其他的了”
狱卒小心回道“回陛下,罪人乐无涯没再说其他的。”
“你叫什么名字”
狱卒受宠若惊“小的名唤张云。”
那来自云端的声音波澜不惊“你的话传得很好。下去领赏罢。”
张云礼数周全地谢了君恩,迈出昭明殿,一口气呼出,一身冷汗才哗的一声,争先恐后地涌出。
他不敢多做停留,抬步下殿。
当他再次路过殿前,跪在殿下的雪人仰起脸,轻声问道“乐无涯,死了”
狱卒这才看清他的脸,大惊之中连忙跪下“回六殿下的话,罪人乐无涯,昨夜确实因病亡故。”
闻言,六殿下项知节缓缓起立,一身白雪落下,肩侧一转,在初阳下微微反光,竟然结了冰。
张云不敢与其对视,伏得更低。
项知节徐徐吐出一口气。
他注意到张云汗透衣衫,头顶甚至冒着腾腾的热气,眉眼柔和了些“你莫怕,我只是问想问一问。”
张云不敢多话。
眼前人的气色奇差,唇色惨白,显然是力竭体虚,只是简单说了这一句话便剧烈咳嗽了起来。
他分明是这样温柔地宽慰着旁人,但在张云看来,他似乎已经要融化于这风雪之中了。
张云双目视地,恭谨道“小的”
他眼前洁白的雪地上,忽然落下了两三滴殷红。
耳边响起了内侍惊惶的尖声“哎哟六殿下”
张云惊愕抬头。
项知节捂住嘴的指缝间源源不断溢出鲜血,随着咳嗽,他的身形慢慢向下委顿。
在项知节即将倒下时,一人快步而来,一把扶住了他的肩膀。
张云本欲起身搀扶,看清来者面目,顿时又跪倒在地,慌得声音发颤“七、七殿下”
七殿下项知是与六殿下项知节一母同胞,相貌仿佛,一眼看去,简直是不分彼此。
项知是一语不发,动作迅速地搭上项知节的手腕,为他号脉诊视。
片刻后,他对旁边焦急的内侍道“皇兄在此跪得太久,寒气侵体,又心火沸腾,以至于此。请李公公快点请太医来,并请您禀告父皇,可否将皇兄暂时移至观麟阁休息”
这内侍方进内廷侍奉不久,只做接引工作,突逢变数,一时反应不及,如今七殿下给指了明路,他连声唱喏,匆匆向殿内走去。
慌乱之下,他根本来不及想,为何自己还没见过七殿下本人,他却会如此自然地称他为“李公公”。
吩咐过后,七殿下垂下眼睛,给六殿下擦去嘴角的血。
然而,他低头看向六殿下的神情意外冰冷,殊无温度,带着审视和淡淡的漠然。
但等他再抬起头来,便又是温柔斯文的君子相,仿佛真的同六皇子兄友弟恭,是一个关心兄长身体的好弟弟“你将老师的死讯告诉六哥了”
张云不敢称是,也不敢称不是,连续磕了两个头,算是默认。
七殿下又问“父皇传你来此,是老师临终前留了什么话吗”
张云不敢应答,沉默以对。
“父皇不准你说”七殿下用和六殿下一样温柔的腔调发问“还是,张大人心想,我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而已,不配得到张大人的一句回禀”
张云顿时毛骨悚然。
他怎么知道自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姓氏
不过,陛下也确实没有交代,不许他把乐无涯的遗言告诉旁人。
思及此,格外惜命的张云慌忙把一个头磕在地上,把乐无涯那句荒唐的遗言按原话转告。
六殿下并未昏迷。
他吃力地转动了脖子,朝向了张云。
而七殿下眨了眨眼睛。
周边的风声太大了,他许是听错了。
于是他又问了一遍“乐无涯说,他是什么”
这句话对向来以君子面目示人的项知是来说,很不寻常。
因为他甚至忘了要装腔作势地称呼乐无涯一声老师。
“断袖。”张云硬着头皮,咬牙回道,“乐无涯说,他是断袖。”
兄弟二人的双手在袖中不约而同地攥紧。
项知节闭上了双眼。
项知是的呼吸变得深重。
周围一时静寂,唯余风雪阵阵,轻巧地卷走了一腔不可言说的心事。
五百里之外,大虞与景族的边境和谈正在进行。
此次和谈关乎休战,看似是个重大议题,实际上推进得异常顺利。
原因很简单两边都没钱了,亟需休养生息。
既然大家止息兵戈的意愿都强,因此和谈成了按部就班的走过场。
白日的和谈过后,晚上便是宴饮歌舞,觥筹交错。
此次和谈团的使团长、定远将军之子裴鸣岐对美艳的景族舞姬并不感兴趣。
他用指尖蘸着酒水,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勾勒着一条回上京的路线图。
乐无涯的斩期,该在明日。
他结束了这次边境和谈,日夜兼程、不眠不休地赶回京去,也赶不上他的斩刑。
他的死又有什么可看的
裴鸣岐心烦意乱,一把抹去桌子上的酒水,攥紧手掌,眉尖蹙起,耳畔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乐无涯那清朗的少年音“嗨”
他扭过脸去,看到的不是异国华彩缤纷的王宫殿宇,而是青墙黛瓦上一张青葱的少年面孔。
对方高高扬起了酒壶,顺便将一条腿跨过了墙“小凤凰一起来喝酒啊”
裴鸣岐一眨眼睛,隔着遥远的时空无声地回应他死乌鸦。
你为何会沦落至此
若是没有发生那件事
思及此,他目色一沉,看向了上位的景族首领赫连彻。
景族盛产美人,但赫连彻绝不属此列。
他有一半的衍族血脉,天生一副高大身量,由于是在马背上得到的尊位,他自有一番战火鲜血淬炼出的英武威严,不苟言笑,坐姿笔挺,丝毫不掩通身精悍的武人气度。
唯一让他看上去有几分美人色彩的,是他一头长而蓬松的卷发里用紫檀珠编出的一条细长的小辫子。
这点倒是与乐无涯很像。
他那一头卷毛向来难打理,索性就毫无规矩地散着,还是裴鸣岐自己看不下去,找了把小梳子,把他按在镜子前,一点点对付他的头发。
“小凤凰你快点啊。”耳畔又是故人的声音,懒洋洋的,和他本人一模一样,“梳完了我们出去玩”
他的漫想被一阵有力的脚步声打断。
回神后,裴鸣岐觉得自己当真可笑怎会这样频繁地想起乐无涯来
他与自己,早已不是同路人。
但他的死,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裴鸣岐攥紧了酒杯。
所以,他冒了天下之大不韪,一定要救他出来。
今日晚上,乐无涯将“暴毙而亡”。
他已经疏通好了关节,到时候,裴鸣岐会把他带回来,关在后院里,押着他把病养好。
旁人一直说他有病,裴鸣岐却不大信,因为实在是见惯了他活力蓬勃、生机盎然的样子。
他多会爬高登墙多会弓马骑射
裴鸣岐至今都不能忘怀,乐无涯少年时一手建起的天狼营在冬日雪野上肆意驰骋的景象。
乐无涯宛如头狼,呼啸着,带着一群勇武的兵士,金盔白马,纵横穿插,宛如奔流入雪海。
即使后来生分了,裴鸣岐偶尔还是会梦到他揪自己盔缨的样子、来爬自家的墙头的样子。
他那时候笑得又野又漂亮。
中断了想象,裴鸣岐举起酒杯,转头看向那匆匆上殿的、斥候打扮的景族人。
来人显然是长途奔袭而来,却殊无倦意,反倒是兴奋异常,将一个扶胸跪礼行得异常铿锵,单膝叩在石板上,溅起一片仆仆风尘“王上,上京有重要消息”
赫连彻的声音沉郁漠然“何事”
这兵士目色带光,字字清晰地回禀“回君上,那乐无涯已于昨夜病死牢狱了”
裴鸣岐霍然起身,手里的酒杯倾覆,直落到桌面上。
他与乐无涯约定好的不是今日吗
见裴鸣岐反应如此过激,副使团长的脸都绿了。
这可是外交场合
少将军饶是和乐无涯再交好,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怎可当着外族人的面这般失态
在副将心急如焚时,一个低沉中带了点颤抖的声音从上位传来“再说一遍。”
副使团长啊
那兴冲冲的兵士也蒙了。
据他所知,君上与那乐无涯曾有不解之怨,血海之仇。
他本以为自己是在报喜。
兵士刚刚诧异地抬起半个脑袋,就见一张桌案向他劈面飞来
平素如龙一样威严漠然的赫连彻从珠帘内快步而出,眼里的阴影如洪水一样漫开。
他推开桌案的手控制不住地发着颤“再说一遍。”
乐无涯本人其实并不关心他的身后事如何。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要被人骂烂了。
他死前寻思来寻思去,还是觉得亏。
他生平最擅算计,还没做过这么大的蚀本生意。
于是他灵机一动,决定用一个“断袖”的名声绑着皇帝老儿。
这人最爱清名,自己这一壮举,足可延绵万代,恶心他生生世世。
乐无涯唯一的遗憾,是他还没来得及听到小年夜的打更声,人就要没了。
他本来还想坚持一天的。
他最好的学生知节说过,他只要再坚持一天,他能劝得皇帝老儿在节前不杀他。
知是那小兔崽子也说,他活过这个小年夜,就还有生路。
小凤凰更是叫人头疼。
平时看上去那么忠直的一个崽,居然想得出让他在圜狱假死的奇招,也不看看这里原本是谁的地盘,假死岂有那么容易。
他又一次辜负了所有人,可这次真不能怪他。
他已经很努力地活下去了。
无奈天不予也。
乐无涯清楚,自己一身伤病,又多思多虑,死得早应当应分。
但他早已习惯思考,死前仍然不改多年恶习,想东想西。
因此,当他再度睁开眼时,出于习惯,在几瞬之间便迅速恢复了思考能力
这哪儿
这里当然不可能是圜狱。
他所在之处,是一间挺古朴规整的内宅厅堂,大门紧闭,红烛高烧,喜庆得宛如洞房,明艳得带了几分诡异,以至于墙上皆是光怪陆离的烛火倒影。
颈部传来阵阵疼痛。
乐无涯强忍着呼吸不畅的窒息感,摇晃着站了起来。
从逐渐舒展开的高挑身量,乐无涯判断,自己就算转世,也绝不是规规矩矩地投了胎。
好容易站起身来,乐无涯又是一阵头晕目眩,站立不稳,向前倒去。
一只手突兀地从旁侧探出,搀扶住了他的手臂。
乐无涯眨了眨眼。
倘若他没看错的话,那手臂是半透明的。
他抬起头来,余光瞥见了屋内的一面铜镜。
镜中明明只有自己一个人。
乐无涯想,不至于吧。
他活着的时候的确是挺缺德的,就连死的时候都想方设法地脏了皇帝老儿一把。
可平白夺去无辜之人的肉身,那可是缺了大德了。
好在他眼前的人比他更困惑“这”
此人一发声,乐无涯便一眼瞧出,这是个老实人。
乐无涯作为资深奸臣,最爱的就是老实人。
他索性先声夺人,马上摆出清澈无辜的面孔“这是何地你是何人”
乐无涯向来唱念做打,最是会演,神色是真切的困惑,顺便把此人此地打量了个遍。
外面已是夜色幢幢,自己却是一身严谨官服,鸂鶒绣、银革带、药玉佩、三色绶带,典型的本朝七品文官的打扮。
穿得这样庄重,参加上京五年一轮的朝觐考课都算仪容合格了。
这大晚上的,他作此打扮,意欲何为
乐无涯心有猜想,仰头看向房梁。
那里悬挂着一条白绫,一头紧缚在椽子上,另一头滑脱了,在半空微微摇荡。
旁侧的小桌上,摊放着一本奏折,上面那笔簪花小楷,是上一世的乐无涯最羡慕的规整漂亮。
然而,那一笔一划,皆为朱砂所写,不像是什么正经奏折。
乐无涯眉头微蹙。
眼前原主刚要开口,乐无涯便打断了他“你自寻死路,是有冤要诉,意达天听”
原主张了张嘴。
他能做到七品知县,自然不难发现,这个不期而至、占据了他身体的游魂绝非白丁,且见识不凡。
困惑不安间,他乖巧作答“是。”
乐无涯皱眉。
皱眉并不是因为这小子要死谏。
人活一世,总会碰上些难解之事,受些冤屈。
此人官至七品,虽然是个芝麻小官,可无缘无故地在任上一脖子吊死,上面也不可能不派人来查。
到那时,他蒙受的冤屈或许可解。
从古至今,总有人用自己的命伸冤,这不足为奇。
可乐无涯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这人心重,只要觉得不对,就非得当即想通不可。
乐无涯扯了扯衣领,残存的窒息感叫他很不舒服。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原主试探着答“我下官闻人约,字明恪。”
姓闻人
乐无涯心中疑云愈浓“景族人”
原主点头“是,下官的父亲原是景族人”
问到这里,乐无涯乍然意识到是哪里不对了。
景族、奏折的格式、衣服的形制。
如此明显的问题摆在这里,他却没能即刻反应过来,可当真是被吊昏头了
他怀着满腔不妙的预感,问“闻人先生,如今是何年何月”
闻人约回先生,如今是大虞天定二十五年
乐无涯“”
完蛋,怎么才过去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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