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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哂,成全了东篱,那谁来成全他?素以是温吞水,得捧着捂着。他花了那么多心思,眼下终于有了进展,叫他中途撒手,他死也不能够。
太皇太后巴巴儿看着他,照她的想头,这是考验皇帝的时候到了。究竟是骡子是马,听他回话就见分晓。皇帝是仁君么,对待手足一向宽厚。如果现在为了宫女,让那些兄友弟恭的立誓都成了空话,那她更要卯足了劲儿铲除迷他心智的狐狸精了。
“皇祖母的心思朕知道,大哥哥吃的苦,要是在这一桩上能弥补,朕也愿意尽心意。可现如今孙儿觉得这个想头并不好。”皇帝夷然一笑道,“朕这九五之尊也是从大哥哥手里捡的漏,皇祖母瞧中了什么要拿去贴补大哥哥,朕哪里有置喙的权力!朕只是觉得佛门重地,贸贸然送个姑娘进去,实在有碍观瞻。皇祖母千万别以为孙儿舍不得身边伺候的人,虽朕御前也有无关紧要的规矩,可皇祖母既然发了话,孙儿无论如何都要酌情考虑的。”
皇帝一向对她没有违逆,回她这两句话已经很重的了。都到了这份上,还是个“酌情”。太皇太后的脸色很不好看,她攥着念珠道,“我老太婆上了年纪,整日里无事可做,才出了这馊主意。要你瞧着兄弟情谊赏个人给他,救他脱离了苦海,也成就你一桩功德。你乐不乐意的,端看你的心意。御前的规矩是人定的,少了个把,内务府自然往上填。”
皇帝打起了太极,“皇祖母这半天,朕没闹明白的是谁。朕贴身的只有三个,茶水上的指了婚,司帐是个不通人情只知道当差的。难道皇祖母瞧上的是贵妃娘家表妹么?起她,倒是个机灵人,机灵得把朕的行踪都大肆往外宣扬了。朕这两天正打算处置她,皇祖母要是这个将,那就趁着机会送过去吧!别的倒没什么,唯恐入不了大哥哥的眼,灰了大哥哥的心。”
太皇太后被他唬得一愣,“我何尝指了贵妃的妹子!我的是司帐的那个素以,她和太后长得像,或者就是医东篱毛病的药引子。”
“她?”皇帝略显惊讶,“孙儿倒不觉得她和皇太后长得像,上年皇父把敦肃皇贵妃的画像迎进奉先殿供奉,孙儿祭拜时瞧了两眼。要是一定她像谁,现在想来,似乎和皇贵妃更相像吧!”
这话戳伤了太皇太后的神经,她忌讳人提起敦肃皇贵妃,那是扎在她肋骨上的刺,没能连根拔除,时常还会隐隐作痛。皇帝有意揭她伤疤,是存心要给她提醒儿吧!
这个孙子真不错!他学他皇父学得好,为了女人可以冒犯祖母。太皇太后垂下了嘴角,“不论她像谁,我这儿拿了主意要送她上普宁寺去。”
皇帝依旧笑着,“皇祖母三思,大哥哥皈依的志向从没有动摇过。或者那些伤心事忘得也差不多了,眼下无缘无故送个大活人过去,怕会勾起他的回忆,再伤他一回。”
太皇太后寒着脸子道,“没有试过,怎么知道这事不能成?我心疼他,他素来孝顺,定然能够体谅我的一片苦心。”
“皇祖母单心疼大哥哥,竟不心疼孙儿吗?孙儿用人挑剔,这阵子御前的人走的走,开革的开革,再加上这一个,朕这皇帝真要落个无人可用的尴尬境地了。”言罢调过视线看边上的黑漆槅扇,万字不到头的花纹叫人想头愈发明晰,他拧眉道,“皇祖母有了年纪,好生颐养是正经。宫里有皇后主事,那些芝麻绿豆的琐碎就不劳动皇祖母了。皇父逊位之初曾告诫孙儿,皇祖母一生辛劳,要孙儿好好奉养。对孙儿来旁的不重要,您寿元无量,才是子孙们最大的造化。大哥哥出家十五年是朕疏漏了,叫皇祖母挂怀到今日,孙儿大不孝。朕上月往普宁寺探了口风,不瞒皇祖母,孙儿带素以一同前往,也存了试探他的意思。可惜了,大哥哥他岿然不动,所以皇祖母的拳拳爱孙之心,只怕是要扔进冷水缸里了。”
一旁的皇后听了半天有心惊肉跳,看准了时机忙岔道,“万岁爷回銮我没过乾清宫去,外头遇见的事儿我也一概不知,这是我的不是。我知道老佛爷最心善,手心手背都是肉,撇了哪头都不能够。万岁爷御前委实也离不了人,要是三个一气儿都走了,连个带班教规矩的人都没有,只怕会委屈了咱们主子。”
太皇太后叫皇帝洋洋洒洒这一通,心里横竖是不大高兴的。皇帝内秀,话里有意无意的带那么两句警语,听得实在是戳心窝子。也罢,年下弄得不痛快,一个正月都叫人高兴不起来。其实也不是非得把素以送到东篱身边去,毕竟光有脸还不够。人不对,东篱未必会把感情转移到她身上。横竖太皇太后心里有成算,即便东篱那头使不上劲儿,这皇宫大内也绝没有这个妖精安生立命的地方。只要她活一天,这张脸就不能出现在后宫之中。或许是执念,她总有种遭人窥视的错觉。谁让素以和慕容家的女人长得那么像!她信轮回,甚至认定了她是合德帝姬托生的。既恨又怕之余,处理掉她的心意也更坚定。
皇帝看看案头的西洋钟,抚膝站起来道,“皇祖母起得早,再歇会子养养神吧!今儿休沐,孙儿要去南书房进日讲,这就告退了。”
太皇太后阖上眼了头,没有话。
皇帝微躬着身子却行退出来,心头像遭了重压似的难受。刚才的情形,他用尽了力气才忍住没发火。太皇太后有了岁数,人愈发的霸道起来。好些在她看来合理的要求,开口几乎是命令式的,不依她就是不孝,话里话外夹枪带棒,闹得他很下不来台。终归是一家子,她又是这宫里的老祖宗,皇帝再尊贵,不能把自己的祖母怎么样。他以仁孝治天下,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皇父那样雷厉风行的人,想送她到行宫颐养,最后也未能成行。皇帝统御四海,仍旧活在伦常之中。罢权免职、圈禁流放,那是对下不对上。太皇太后不干政是她的聪明之处,稳坐钓鱼台,后宫的那些零碎事儿,办得再出格,谁敢上纲上线和她理论?
他放眼看远处的苍穹,云翳混沌。天虽冷,从晕沉沉的暖阁里出来,却能激得人脑子活络。披上鹤氅往宫门上去,走了几步听见皇后的声气儿,他顿足回望,她撑着伞正从月台上下来,高高的狐毛领子斜切过两腮,倒把一张脸衬托得玲珑生动了。
皇后不是个触目的女人,她母仪天下,这后宫最端稳就数她,连走一步路都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错,落了短处叫人看见。皇帝耐心在门廊上等她,她终于到了近前,他上去接应她上台阶,在她肘上托一把,换回她一个腼腆的笑。
“怎么冲撞老佛爷呢!”她,“一个宫女儿值什么,她要送就送吧!为了这事儿闹出嫌隙,总显得你不够大度似的。”
皇帝摒退了左右,背着手转过身去,“朕先头过了,这后宫主事的是你,太皇太后到了安享天年的时候,劳心太多架空了你,朕也不愿意看见。”他又转回身来,“上次要把素以调到你宫里,也是她老人家的主意吧?”
皇后看他言行就知道他对素以上了心,他们夫妻多年也有默契。猜不着他下一步会做什么,但他的心思她还是一目了然的。她抿了抿嘴,替他把腰上覆过去的葫芦活计重翻回阳面来,慢吞吞的,“你既然知道,就应该顺了她的意儿。素以到我宫里又不会吃亏,总比送给别人强些。”
皇帝冷笑一声,“朕御前的人就那么不招她待见?别忘了凛凛天威,拿朕当软柿子捏,那可是打错了算盘。”
皇后没想到他有这样深重的怨恨,就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丫头?她略顿了顿道,“素以的长相也是个大麻烦,依着我,索性开了脸,老佛爷也不能再算计她了。”
开脸?他要是仓促的办了这事,她和后宫那些嫔妃还有什么差别?他摇摇头,“就叫她呆在御前,宫里有老佛爷,把她搁在哪里都不能叫朕放心。再……”他眼里阴霾渐起,蹙起眉头道,“她没松口要跟着朕,硬要强迫她,弄得两两生恨就没意思了。”
皇后有惊讶,皇帝幸一个宫女还要“有意思”?她是国母,温良恭俭让,一丝都不能乱的。嫉妒谈不上,心里难免有惆怅罢了。她长长嘘口气,茫茫的雾气在眼前交织成一片,“这么的就难了,你是办大事的人,不能整日流连内廷。要是哪天老佛爷劫皇纲,这事又怎么应对?”
皇帝低头看她,笑道,“朕贵为天子,这么岔子都料理不好,皇帝还有什么做头?太皇太后手眼通天,既这么,叫她另择贤能也罢。咱们大英还没有女人敢参政的,不愿依附皇权嘛,那朕这皇帝让她来做也使得。”
皇后目瞪口呆,皇帝谨言慎行是她多少年看过来的。今天这一车气话,传到太皇太后耳朵里,估计能把她堵个半死。她张了张嘴,发现不知道什么好。恩佑的那心思看来是泡了汤了,皇帝为素以连老佛爷都敢撞,别的人敢掺合进来,连骨头渣子都不能剩。
皇帝静静看雪,盘算着可以借这契机把利害和素以那个二愣子。要是叫她在大喇嘛和他之间选,不知道她是个什么反应?